唯特小说>古代言情>玉珍珍>第59章 57

  日光灿烂,蝉鸣声声,道路两侧青翠的麦田起伏,离开了群山,马车稳稳朝着天涯阁所在的方向驶去。

  侍女肩挑马夫这一重任,看似心无旁骛地握着马缰,实则两只耳朵竖得高高的,一直注意着里面的动静——

  出发后,玉珍珍终日都怏怏的,缩在角落,天气本来就热,他贴身的纱衣外却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还罩了件蓝衫,恨不得把自己全身皮肤严丝合缝裹进布料里,只乌黑鬓发贴了几缕在脸边。楼外月一直注视着他,看他眼皮一寸寸慢慢阖上,看他脑袋一点点往旁边歪去,马车偶有颠簸,在他即将撞到车壁前,楼外月伸出手,准确无误垫在了玉珍珍的额角,让他柔软地撞进自己掌心。

  玉珍珍撩开眼皮,看见是楼外月,微微一动,就又无所谓地把眼睛闭上了。

  从头到尾,他们之间都没有半个字的交流。这一路都是如此。

  偷听半晌也得不到回报的万欣不由感慨地想,唉,做人可真麻烦啊。

  万欣惯常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脑袋上戴了顶遮阳的草帽,她忧郁地往后一靠,看着天上的飞鸟,回想起之前那夜。

  那夜,在发现马车空无一人后,侍女惊惧至极,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认定玉珍珍是被薛重涛派来的追兵给带走了,毕竟方璧山已经出现在了这样的偏僻的山野,其他人赶来也实有可能。

  而当她将玉珍珍消失这一事实告知给楼外月后,楼外月那张脸上的表情……

  侍女如今完全能理解,楼外月纵横江湖这么多年,崇拜他爱慕他的人分明如过江之鲫,却为何无一人敢对其下手。

  被楼外月命令守在原地后,侍女独自在马车旁焦急地等待,她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想象玉珍珍被囚于牢笼苦苦挣扎的景象,就在心灵彻底崩溃前,侍女终于瞧见那两道一前一后而来的身影。

  “贵人!”

  侍女一个猛虎下山就扑到玉珍珍身前,抓着他上下察看情况:“您去哪儿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说到这里,她又支支吾吾顿住,玉珍珍面上似有倦意,仍温柔地摸了摸少女的脑袋,方道:“没去哪儿,欣儿,让你等急了,快去休息吧。”

  越过玉珍珍肩头,侍女悄悄瞧了眼楼外月,然夜色浓重,林间仅有几烁荧光,一时倒看不分明那张脸上的神色了。

  她想问玉珍珍到底有没有把这些年的事说开,又觉得这个气氛实在不适合再深究下去。见玉珍珍没有和她一同进马车休息的意思,万欣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怀着满腹担忧撩开帘子先去睡下了。

  而在安置好受惊的侍女,玉珍珍转过身,看向仍立在原地不动的楼外月。

  “明日我便带你回天涯阁。”玉珍珍简短道,“这么多年,你也该回去了。”

  楼外月说:“好。”

  “见了那些人后,你最好把你那个练功走火入魔的理由再好好润色一下,不是谁都能接受这样不负责任的说法的。”

  尽管看不清他的神色,但玉珍珍知道,楼外月正在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楼外月还是说:“好。”

  他的回答不加犹豫,反而让人心生怀疑,玉珍珍稍稍蹙眉,问道:“你知道我刚才在说什么吗?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楼外月不吱声了。

  “……算了。”玉珍珍轻轻出了口气,疲惫地道,“明天早点出发吧。”

  他不是很想搭理楼外月了,但也没有立刻去睡觉的意思,明明累得要命,可玉珍珍现在连呆在万欣身边都会觉得坐立难安。之前不是这样的,之前这个世界好歹还有万欣的怀抱是温暖的。

  玉珍珍觉得自己被某种神秘的伟力所操控,湿淋淋地从自己原本的躯壳里抽了出来,在楼外月意识到自己就是他的儿子后,玉珍珍就不是玉珍珍了,他被生生抽离,留下那具淫贱的肉身在人世受难,雪白的肌肤一道道鞭笞出血痕,新生的嫩肉便一次次被撕裂。他早已不再感到疼痛,他也不知道真正的自己会去哪里。

  玉珍珍恍惚又想起,方璧山死了。

  “……什么感觉。”他道,“杀掉他时,是什么感觉。”

  楼外月短暂愣了一刻,就明白玉珍珍指的是谁。

  昏暗的树林里,有野鹿的身影一晃而过,没能听清脚步声,它就已经消失了。

  很久后,楼外月回答道:“没感觉,就和吃饭一样。”

  玉珍珍颔首,进马车去了。

  这一晚,玉珍珍断续做了很多个噩梦,惊醒过很多次,每次醒来都不记得梦里见到的是什么,只有那种锥心刺骨的痛处铭记于四肢百骸,以至于不得不用力呼吸,颤抖着张开缺乏血色的嘴,以免痉挛的心脏就此罢工。侍女白天也累了,抓心挠肝地在马车里到处滚了阵,就摊开四肢睡得很熟,身边些微的动静无法吵醒她。

  玉珍珍醒来,又强迫自己入睡,反复两三回后,当玉珍珍再次睁开眼睛时,楼外月正好弯腰将他从马车里抱出来。

  天边蒙蒙亮,夏日有着一年四季最为漫长的白昼,尽管此刻时辰尚早,侍女都还无需振作精神逼自己起身扎马步。

  “做什么?”玉珍珍哑声道。

  楼外月一言不发地横抱着他,来到自己昨夜休息的树桩边重新坐下,他一系列的行为表现得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玉珍珍心里忽一阵腾起的怒火,就要不管不顾从他怀里挣开,楼外月的双臂却在这时稍微紧了紧,用说得上是万分温柔的力道将人拦了回来。

  “你……”

  “嘘。”楼外月低下头,在青年陡然紧闭的眼皮上亲了亲,他小声道,“没事了,睡吧。”

  本来就没事。玉珍珍想。真的莫名其妙。

  “十五夜,十五夜……月亮圆圆,人也团圆……”

  “宝宝快合眼,睡呀睡呀软绵绵……”

  噩梦千奇百怪,真要归结无非就那几种,早几年玉珍珍做的最多的,便是梦见被烧毁的天涯阁。

  倒塌的望月阁,带火的流箭就像流星一样穿过天空,湖泊与河流在沸腾,尸体一具接着一具上浮,大地震动得那样厉害,楼桦疑惑为什么它不坍开一道口子,把入侵者全部吞进肚子里去。

  他梦见死亡,梦见离别,梦见父亲,也梦见自己。

  玉珍珍不记得自己这些年究竟做过多少噩梦,他的生活本身就是一场永无休止的梦魇,逃啊逃啊,不会有醒来的那一天。

  楼外月送给他的童谣,在那些年里一次都未响起过。

  事到如今再来唱,好像也没什么意义。

  玉珍珍闭着眼,一动不动,日出的阳光暖洋洋照在他身上,楼外月仍抱着他,拍着哄着,生怕他变成一尾滑不溜秋的小鱼逃走似的。

  气温逐渐升高。

  楼外月不知不觉抱得更紧。

  玉珍珍活活被热出了一身汗,忍无可忍,他一掌用力推到楼外月下颔上,怒道:“滚开!别挨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