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欲风雨>第5章 5.山中庙

  

  此山已是靠南,离淮州已不远,草凋叶败比璟都晚,山都还青绿着。

  山路总带着湿漉漉的气息,草木的清气隐隐约约,轻轻暗暗撩拨着,像微风穿叶时影子的微微曳动。

  山路他萧洛卿常走,对草木的气味也熟悉,这一次却觉得有些许不同,好似更浓几分,又含着一丝不一样的味道。

  他使劲嗅了嗅,忽觉那气味离得过近了,嗅着嗅着,就嗅到了楚栖幽身上。

  楚栖幽觉察动静不对,不自在地躲开些许,与他拉开距离。

  可同在马背上他又能躲到何处去,萧洛卿不理会他无用的躲避,直接将他垂在背后发丝撩开,贴着他的后颈嗅起来。

  这颈他先时咬过,但那时尽是血与泥的腥甜,不曾觉察过有什么香味。

  “狗似的,干什么呢?”

  像野兽下口之前的轻嗅,楚栖幽后颈顿时一麻,却奈何在马背上避无可避。

  “你身上,香。”

  “什么?”楚栖幽讶异,自己抬起胳膊来也嗅了嗅,什么也没闻到,疑惑几息忽然反应过来,脸色一青。

  “说你好闻,你生什么气。”

  “不然呢,我谢你?”

  拉扯的功夫,天边倏然黑云翻墨,直直压下来。

  “不用谢了,苍天替你喊冤。”萧洛卿望望云气,半开玩笑道。

  *

  萧洛卿调转马头上了条小道,须臾便行到一座古山庙跟前。

  山庙虽旧,破损倒也并不严重,避雨应是不成问题的。楚栖幽方松了一口气,抬眼却看见那庙上横匾,书着端庄凝重的四个大字:天地教化。

  这竟是座礼庙。

  他心里一悸,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所谓礼庙,通常是乡里作教化之用,或行占卜祭祀,象征宗法礼义与神灵天道之威仪。

  这类礼庙于郢地极为盛行。

  旧事如同天边的滚滚黑云,争先恐后的涌入他脑海中。

  当初被关在礼庙中的七个日夜,一瞬之间又历历如昨。

  可此时他再不愿也无法,眼见着天边雨云越压越低,萧洛卿已大步跨入那庙里去了。

  他握了握拳,也紧紧跟上去。

  ……罢了,不过往事而已,自己哪里就有这么脆弱了。

  然而入了庙中,楚栖幽还是被眼前景象压得喘不过气。

  正对庙门的礼神巫像莫约一丈高,正襟危坐,手持一卷书,神色肃穆,满面褶皱,唇角向下死死地板着面孔。庙侧是两列武神巫像,或执长刀银枪,或提枷锁刑仗,凶神恶煞,怒目圆睁,各雕上半张鬼脸,被风化的裂痕衬得更加狰狞。

  这些雕像身后的墙壁上则有好些稍小的塑像,各个嘴角挂着嘲讽的笑,有些窃窃私语交头接耳,有些则伸出一根手指庙中央指着。这些不是神像,而是在象征“世语”,即世人的议论。

  群神巫像眼白雕深,瞳仁凸起,塑得又高,人站在庙中无论从哪处看,都能感觉到那些石像死死盯着自己。这便是工匠有心设计,将礼义天道威压尽显。

  而这座古庙荒废已久,风化剥蚀的痕迹使神巫像更为诡异。此时这十几双骇人的怒目,正居高临下注视着两位不速之客。

  “啧,俗人建的东西,品味真低。”萧洛卿回敬交头接耳的泥像一个轻蔑的眼神。

  “既有礼庙,这附近定有村落,”楚栖幽被盯得不适,心底下似被点了一把火,“趁雨还未落,不若再寻片刻罢。”

  萧洛卿本也瞧着这些鬼似的礼神泥像不顺眼,借宿此处也只是图个方便,可听了楚栖幽这话,却以为他是怕了,心里顿生欺负人的歹念,故意道:

  “没有,这路我走过好些趟。待会儿的雨小不了,要是不想淋雨,还是先安顿下来为好。”

  那雨也助纣为虐,听懂了人话似的,萧洛卿话音刚落,便潇潇然泼洒下来。

  楚栖幽都已提了一口气,欲再争上两句,听那雨声渐大,无奈又吐了出来。

  四周矮泥像的神情此时十分应景,都一脸讥讽地瞧着他。

  他不打算与破泥块置气,斜扫了泥像一眼,寻了处近窗的空地,扯过堂中半朽的破席子,将这一小块地上的尘土抹了。

  冷风携着雨丝从窗里灌进来,扑在他面上,压抑的窒息感才褪下去些。

  借着天光尚存,他将视线凝落于窗外草木之上,迎了满目凄凄然冷绿。

  *

  黑云很快便将天光尽数遮了,雨势来得汹汹,不一会儿庙外便是一片漆黑。风灯的光火颇似长明灯,在庙中幽幽散着微光。

  干坐着没意思,不如早些睡下。萧洛卿将狐裘平铺了垫在地上,抬眼却见楚栖幽还望着黑洞洞的窗外,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落拓青衫被窗中灌入的冷风吹着,更显得他背影清瘦。

  “想什么呢?”萧洛卿不觉舔了舔唇,竟觉得他看着可怜,朝狐裘的软毛上拍了两拍,“雨夜天寒,靠过来暖和些?”

  “不必了,我不惧冷。”

  楚栖幽神色漠然,淡淡回了他一句话。语罢兀自躺下来,也不顾地面石板冒着冷气,只将胳膊垫在头下枕着。

  萧洛卿却忽然凑了上来,一伸手便抓住了他一双腕子。

  那双腕子可真细,他一只手就握得过来,也不知一个男人怎会有这么细的腕子。那皮肉也温凉细嫰,好似攥了块玉在手心里。

  除了那血痂硌手。萧洛卿不觉分神,无意识地在那腕子完好的皮儿上轻轻蹭了两下。

  “你又做什么?”楚栖幽睁了眼,冷冷瞧着他。

  “前些日子在缙宫府里,你可是趁着雨夜逃了。现在就这样睡下,我怎知你不会再逃?”

  “所以呢?”楚栖幽没好气地蹙眉。

  “得将你捆起来。”

  *

  一条不细的麻绳将楚栖幽双手绑了,系在了一尊泥像的银枪杆上。

  楚栖幽跪坐在武神巫像脚下,一抬头,整座庙的石像都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或怒或嘲。

  像……七年以前。

  背上冷汗涔涔,心底的无名火却翻腾起来,烧得他眼眶都有些发烫。

  然而萧洛卿却不知情,只看见楚栖幽微微垂头跪在他面前,眼底微微泛红,模样委屈得紧。

  他忽而觉得很渴,牙尖也微微发痒。

  “行了,睡罢。”萧洛卿将眼神从他身上扯下来,背过身去不瞧,心中还道真可惜楚砚死了,看不见他的小儿子被人欺负的样子。

  仇报得不够痛快。

  身后静默片刻,衣料磨擦的声音响了一阵,也安静下来。

  ……

  已睡着了罢?

  萧洛卿本不愿再去想他,却越是如此便越惦记,不受控制地竖起耳朵听着楚栖幽的气息,估摸着他是睡熟了,忍不住悄悄翻过身去瞧他。

  楚栖幽也正背对他躺着。

  他侧躺后腰身弯成好看的弧度,乌墨似的发丝垂散在薄薄的肩上,在跃动的微光之下,于颈间遮出了一片引人遐思的阴影。

  萧洛卿流连几眼,心跳不由快了半拍,又想起白日里闻见的草叶香气来,忽觉察了自己身上的什么异样,又忙将眼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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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涉及一些的有关地域文化差异:编的,仅剧情与人设需要。文中地名不指现实中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