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东疆病>第171章 逢缘故行家里手

  弓捷远瞧瞧他的神色,毫不迟疑地说,“大炮制作不易,所耗非只铜铁,更是精匠们长日心血,造是该造的,多少外城墙垛需多少架,该好好算。这大玩意儿搬运艰难,各处内城也都跟着按例发放,一时半会儿无处使用,久了就会生锈发烂失掉准头,实是浪费。反过来边城想换新的,工匠们还不及做,两面耽误。莫不如削了无用供给,专补边城,再有盈余铜铁就毁了大料用小料,多造些火铳之类发到军中,用心在准星火弹上费些神思,更利于战。”

  韩峻缓缓收回目光,“火铳也不能过盛,朝廷是有制数的。”

  弓捷远颇有一点儿不以为然,“制数当真够用,军士们也就不练弓箭了。朝廷这是舍得让子弟死,也要防着他们所向披靡造反生事。”

  “弓挽!”宋栖立刻呵斥一声。

  韩峻似未在意,接话说道,“为将者若不能以武功威严震慑部下,确实易生哗变。泱泱之军人心复杂,火器过于充沛,未必都会用在对敌之上。这些苦衷,郎中今日不屑一顾,将来若自领军,必有体会。”

  弓捷远听了这话只能闭嘴。

  “不过你之前说的那几句,好好算出所需数目,计划制造火炮却是对的。”韩峻又道,“大家伙又耗材料又费时间,人力更不消说。各处内城早备这个东西也无用处,都是等着废置,白白消耗国力。仔细地拢出边城所需,按数来做,定时更换维护也就是了。这个我也无权上奏,还请宋大人斟酌行事。”

  弓捷远心里舒了口气,暗道为了争点铜料冯锦费了多少心思?怎么也该用在正经地方。

  “数定死了。”宋栖沉吟地道,“万一突逢大战所耗增多,着起忙来如何调停?将军也知皇上性子,最最在意军情军备,用不上总比没得用好。”

  韩峻未直接答,只是看着弓捷远,“郎中以为呢?”

  “我以为军器一事就不该只给工部管着,非得做好了再往外发,或者由各省制出来凑起了数再往境线上送,根本就是费力又不讨巧!就应把钱发给边军,自己酌情制造,热热乎乎就上战场,哪里不合宜了即刻更改,朝廷只管调拨统计,岂不是好?”弓捷远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你又胡吣,”宋栖继续斥责,声音却不如之前高了,“乱出主意。”

  韩峻哈哈笑了,缓缓站起身来,“大人这个属下是难管的。时候不早,韩某告辞,还请早歇。”

  宋栖也忙起身,“老头子来日还要去船厂那边看看……”

  韩峻边走边点头道,“我会吩咐一个副将陪着大人,必然不会再有今日之事,想问什么调用什么也随便些。”

  宋曦这才送他出门,“回京之前,望再相聚。”

  韩峻闻言在外站定,正色地说,“我乃兵将,大人却是朝廷基柱,内官外军见得太多不是好事,或会妨碍彼此尽忠,不如神交,各行其事。今日这一番谈,咱们心中都有计较,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会思量。峻是粗人,有君无他,唯祝大人前程似锦施展抱负。”

  这便是堵住了后面再见的话,宋栖噎了一噎,瞬即抱拳,“将军爽快!老头子佩服!”

  弓捷远诧异地陪送一段,沉默返回,又听宋栖自嘲地说,“从来是我这老头子给人尴尬,今日倒叫韩峻送我尝尝。”

  弓捷远只好安慰他说,“只剩船厂要去,也并不用什么关照。”

  宋栖拍拍弓捷远的肩膀,“我并不是在意什么关照,韩峻不乐意凑合咱们是真的,说会派个副将陪着也不会含糊。只剩船厂,却是最该用心在意的地方,好多东西,咱们在京里憋着是琢磨不出来的。”

  弓捷远仔细看看宋栖神色,没再说话。

  三日后二人整理行装,往船厂去。

  李愿儒堵在路上送行,脸上并无尴尬之色。

  宋栖直话直讲,“主事这是不打不相识,和咱们郎中闹出情谊来了?装不知道就过去了,还特地送?”

  李愿儒豁达笑道,“小人只是性子混,心却不混,大人和郎中都是好官,十分难得。知道你们要去船厂查看,专门过来废上几句闲话。老李家都是干活的子孙,我在这里造炮,舍弟却在船厂造船,他和我的性子不同,棒子打在身上也不吭声,只怕耽误了大人们耐心,所以特地写个字条送给郎中带着,舍弟看见也能知道好好伺候。”

  宋栖听得惊讶,“倒是一门能工巧匠,令弟叫做什么名字?”

  李愿儒答,“弟从兄序,他叫李望儒。”

  宋栖点了点头,示意弓捷远接过李愿儒手上的字条。

  弓捷远仔细揣了,认真道了句谢。

  李愿儒低声说道,“郎中大人大量,来日必有更大前途。”

  弓捷远对他笑笑,“我也努力练一练酒,不负主事这句良愿!”

  李愿儒哈哈笑了,深施一礼,转身走了。

  上马出门,宋栖感慨地道,“粗人总是难答对,却也最最仗义,这一场酒,让你去喝竟是对了。”

  弓捷远笑吟吟地,“只省了大人专门去找韩将军见面才是真的,李主事到底丢了脸,他不计较还是自己有心胸。”

  听他这么说,宋栖啧一下嘴,“以后再要和人打架,好歹莫用扫帚那种东西,输赢都很可恶。听闻你爹最是刚强正直,却很知道收敛性情,否则如何能为三军之帅?你这不管不顾的脾气却是像了谁呢?”

  弓捷远越发乐了,“我也常常疑惑,大概是给叔叔们骄纵坏了。”

  船厂其实接着炮厂,因其更加广阔,而且各有管理,要寻入口还需绕上半个时辰的马。

  这里主官早知宋栖要来,韩峻派的副将也已到了,一起等在门口迎接。

  此次住所安排得甚是用心,屋舍干净不说,房间也多,弓捷远不必为给郑晴单腾一处落脚之地而与宋栖挤着,整夜都听他的震天呼噜。

  安顿好了出去,弓捷远不与宋栖等人一路巡看,先走到旁边拽住个小工匠,问他叫李望儒的人在何处。

  小工匠说,“李主事是管舱锚的,还得再往前走。郎中有事吩咐,小人帮您唤来?”

  弓捷远听着李望儒也是主事,便谢过那个小工匠,自往前方寻去,一路遭了不少窥探。

  京外毕竟不同京中,不是个个都会掩藏心思,因这张脸,出来这段日子,弓捷远也被人给看习惯了,因此并不在意,只做要做的事。

  终于找着了人,弓捷远将李愿儒的纸条递了过去,留神打量面前这位大工匠。

  但见此人身形略矮,外表不如兄长威武,却有精悍之气无意透出,此外脸膛黝黑五指短粗,是个常日干活的模样。

  李望儒看过字条,轻声笑道,“家兄脾气粗直,两厂隔不甚远,无事从不联络,今日特地捎来字条,句句嘱咐,足见钦佩郎中为人,他的身份虽微,这般推崇也难得了。”

  弓捷远非常和气地说,“我并没有什么长处,还赖李兄豪爽宽和,不多计较。”

  李望儒不再多言前事,只询问道,“郎中不和侍郎大人一起查视?”

  弓捷远摇了摇头,“大人对船能算行家里手,我不一样,从前虽也到过船厂,却不知晓门道,早早来寻主事,就是要从点滴学起,笼统地看并没益处。”

  李望儒闻言更加细瞧瞧他,“从前到过哪里的船厂?”

  “胶州!”弓捷远如实说道,“我父亲是辽东总兵,昔日也管胶东一带,曾经跟他的副将去看过的。听说现在那里并没船厂了。”

  李望儒闻言面色顿凝,“郎中竟是弓将军的虎子吗?”

  镇东将军威名远播,弓捷远见他知道也不奇怪,只苦笑道,“是不肖子。”

  李望儒闻言再次拜礼,而且叹息一声,“兄长若是知道此节还写什么字条?真真要给郎中负荆请罪!咱家长兄李在儒就是将军麾下之将,一直追随左右。”

  弓捷远想不起父亲身边还有个叫李在儒的将领,不由沉吟。

  李望儒见状便道,“兄长初战即立大功,救了向左将军于困,合军都称他声‘李猛’,本名倒不怎么提了,家里也是后来才知那是咱的荣光。”

  弓捷远不由大吃一惊,“主事竟是李将军的弟弟么?他现在是我爹的亲将,总管前军。去年我爹领着左右两位将军回返燕京,东疆事务都是交给他管的。这可真是一家人了。”

  李望儒又是欢笑又是喟叹,半天才道:“本来也不打算给二兄回信的了,既然论到这节,却得告诉一声,好让他知道知道自己有多鲁莽。”

  弓捷远高兴不已地拉住李望儒的双手,“我真什么都不会的,只恐给人笑话,如今遇到主事,还有什么可担忧啊?”

  李望儒这才想起来问他,“郎中生在将门,只管冲锋陷阵就是,且要琢磨这些管什么用?”

  弓捷远闻言轻叹了声,“这话以后再细说吧!我且没有冲锋陷阵的能耐,能做什么便先做点儿什么。”

  李望儒深深望他一眼,没再多说。

  晚间李愿儒便驰快马赶到船厂,进了弓捷远的房门倒头就拜,口中连呼自己有眼无珠冒犯了少将军。

  弓捷远赶紧搀他起来,“哪里有什么少将军?我也硌涩了些,总不合群。既已揭过了去,只论情谊莫说其他。”

  李愿儒又连声说,“怎地郎中见了鄙弟就知提提身份,在我那里却不说的?否则哪有孟浪之事?”

  弓捷远笑得好看,“实是没有赶上话头。”

  李愿儒被他的笑艳着了眼,只懊悔道,“真不能怪老李眼拙,本也未曾见过将军的面,少将军又长得这般……过人,任谁也联想不到一处去。”

  弓捷远听他句句真心,伸手拍拍他的厚背,兄弟朋友般地安抚着说,“一者我是跟着上官来的,二则真真是不善饮,所以今日虽然惊喜,也不能与两位哥哥把酒言欢,咱们只管促膝长谈,也好慰我数月不见父亲和军队的思念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