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东疆病>第131章 故人吟父笼亲儿

  许是玉冠的质地实在太好,倪彬的目光也往弓捷远的头上落了一落,“老奴拜见二位贵人。”

  二位,这就不止是巴结谷梁初了。

  弓捷远不大自然,“见过公公。”

  谷梁初似乎没有发觉什么,“父皇龙体如何?”

  “着了些气。”倪彬回道,“王爷好生劝慰劝慰才是。皇上春秋正盛,只不过铜铁做的身子也经不起这般憋闷。老奴看着小宦们不争气时,常常想要踢打几下,又恐误了他们做事,总得忍耐,所以深知按捺脾气的滋味儿很不好受,不如逮个杯子盘子直接摔了痛快!”

  谷梁初点了点头,“也辛苦了公公。”他朝前走了几步,又回身看看弓捷远,“你去吧!莫要累着。”

  弓捷远见他当着人面便露温存,心里好不别扭,躬了个礼就走。快步行了好远觉得身后有人,回首看看,那个倪彬却没去陪谷梁初,而是跟在自己身后。

  “公公……”弓捷远有些疑惑。

  “没有什么!”倪彬的笑容仍旧慈蔼和煦,“老奴只想看看司尉。”

  弓捷远竟然不知怎么接话才好,只能又行个礼,“公公事忙,若无吩咐,捷远就不烦扰。”

  倪彬没有答话,只吟了两句诗,“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弓捷远微微一怔,想询问时,倪彬却已回身走了。

  弓捷远原地站了半天,虽是满满的疑惑亦知此处不能久留,边往外走边想:这个倪彬实在有些蹊跷。

  谷梁立停了朝却不能停了忙,正对着一张奏折大骂,“四品大员也不肯雇个好文笔么?这等狗屁不通的东西也敢往朕这里送!”

  谷梁初听他生气,脚步顿了一顿。

  谷梁立已经看见了他,立刻唤道,“初儿过来瞅瞅,这是提刑按察副使写的折子,朕读不懂什么意思,许正和左升却都盖了印,也不知道看没看过。你说说,没人用没人用,干着活的还是这样货色,朕把大祁的法制交给他们,如何放心?”

  谷梁初没真去看折子,只是理解地道,“今年的京察必费事些,父皇辛苦。提刑按察副使不会写文章也不奇怪,他不雇人,反而说明清廉,没银子养闲客且不懂粉饰,至于能不能干,也不能光凭自己上的奏折,父皇切莫烦恼。”

  “朕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谷梁立冷冷地笑,“日日上朝只听六部和都察院的家伙吵来吵去,提刑按察司这些人根本不往前靠,朕不亲自读读他们的折子哪里晓得都是些什么东西?自然不能光凭奏折,可是你看这个许正都管什么?朕真想把这些折子摔在他的脸上,然后彻底停了他的俸禄,再派几个锦衣卫日夜守着他的府门,一个送礼的都进不去,看他老小都靠什么活着!”

  谷梁初微微笑了,“有那时间,锦衣卫们已把京城官员的底细调查清楚了。”

  谷梁立这才吐一口气,“如今也只能指望这些体己人。汤强最近甚忙,朕昨日跟他唠了一会儿,着重说了周阁珍和时樽的事,他是知缓急的。”

  谷梁初只作恭听之态。

  “朕依你的意思,”谷梁立又说,“且按捺着。尚川这事他们没捞着便宜,会消停些?”

  谷梁初摇了摇头,“儿臣觉得未必,这些人总想趁着新朝稚弱抢占先机,越捞不着便宜越要心急。”

  “就是这才可恶!”谷梁立哼了一声,“抢朕的先机?他们干脆招兵买马自立为王算了,还做什么买卖?”

  谷梁初也哼一下,没有再说。

  “厚儿那边什么反应?谷梁立问。

  “事关弟媳的母家,儿臣不好过于关注,”谷梁初答,“想也烦恼。”

  “他就会烦恼!”谷梁立语中有些恨意,“没用的东西,除了能惹爹娘生气也没旁的本事。”

  谷梁初又不吭声。

  “你需看顾着他,”谷梁立瞅瞅谷梁初,又道,“总是亲生兄弟,不能让他做人笑柄。”

  谷梁初立刻说道,“父皇放心,何时何地,儿臣都不会忘了手足之情。”

  “手足之情……”谷梁立朝旁走了几步,“你是跟朕打过仗的,很见过鲜血残肢身首异处,十分明白残酷二字何意。朕也就不吝同你实说,对于天伦之乐,实不指望长大的儿子,心里虚空就去看看公主们和两个还不懂事的小东西更好一些,然则父子就是父子,手足就是手足,现有南京之役摆着,朕不要求你对厚儿亲热,也不会逼他同你近密,只是不管什么纠葛也不能伤及彼此的性命剥掉彼此的尊严,这是朕的底线。”

  谷梁初点头,“儿臣懂得。”

  “他不如你!”谷梁立又叹一声,“非只朕的心里明白,嘉娘的心里亦很明白,所以你只坦坦荡荡就是。前日礼部尚书还参你未封皇储擅自称孤不合礼制,朕明知他是提醒朕立太子的意思,仍旧装糊涂说是南京即位仓促,怕有变故耽误社稷特准你这么自称的。匡铸便立刻跟上来奏言如今已然迁回燕京,还是早册皇储以定民心。朕仍旧只道思忖思忖,并未应允,你可明白为什么啊?”

  “儿臣还需经历锻炼!”谷梁初道。

  “这话说得太对了!”谷梁立已经踱到窗边,推开窗扇眺望远处,“朕当了半辈子北王,手都杀酸了,入主皇宫还是给这些家伙牵制,咱们把皇权从你大伯手里夺来,抓得可稳固吗?做得好是为子孙谋福,做不好,阖家都有倾覆之危。你正是该学该见的年纪,锁进东宫关起门来读死书,事事等着别人来告诉你,有什么出息?说是可以名正言顺为国谋略,去到哪里都是年小的朕,总给人忽悠着欺哄着,时间一长脑子就混了!指望你是个看得清楚的眼睛。”

  “父皇说得极是。”谷梁初的神态越发恭敬。

  “当然也有别的原因。”谷梁立又说,“你不册封,厚儿就不急就藩,嘉娘与朕结发,经年累月担心丈夫亡于战场,高儿又早殇,此一番南京争夺更与兄姊向背,实在是个苦命的人,且让她晚流几年思子之泪。”

  谷梁初垂首不语。

  “这样珏亲王也就不用分兵出去。”谷梁立继续说道,“他是开武皇帝的儿子,于朕又有从龙有功,按例应该让他离京自戍,朕猜他心里也忙着走,那样又舒服又随便,可朕偏不让他如意。”

  “这是为何?”谷梁初假作不懂,“珏亲王若有搅弄风云的本事,也就不必随进京来。”

  “就是因为他没本事。”谷梁立的语中并没手足之情,“如今听着不缺兵,精良之军不多。西面的盛廉是能将,东面的弓掣穹也是好的,中间换上了韩峻,朕心里踏实,南面的李功战力稍弱一点儿,也是个懂制衡会捭阖的,把珏亲王塞哪儿去碍眼?就那么些个精锐不用到刀刃上去,还得分神戒备着他?少添乱吧!”

  谷梁初这才点头,“在京也好。他的孙子都能上射赛了,北疆若有需要之处……”

  “别打北疆的主意!”谷梁立挥了挥手,“那是朕的起家之资,需得仔细呵护。珏亲王比朕还小两岁,孙子倒大,爷俩个都没正经事,就会生孩子。开武皇帝的龙精虎猛他们是半点儿没承传,净像了没用的母家。”

  谷梁初又不言语了。

  “燕京矗在这里,”谷梁立继续说道,“就是要起震慑边境之意。希望那些成日灌酒灌奶的蛮子们心里知道谨慎,莫要轻举妄动。但有变化,初儿,就是你扬名立威之时,手里握了战功再回这朝堂上来称孤道寡,看谁还敢再说什么。”

  “父皇深意,儿臣只能敬接,”谷梁初顺着谷梁立的意思说话,“不过儿臣尚且年轻,大祁也需休养生息,还是希望北疆安静。”

  “是如此说。”谷梁立赞许地道,“家国在先,然后才是自身荣辱。可这休养生息也不能只靠北疆安静,周阁珍和时樽的事也不能光指望汤强,你要帮着想办法。朕说这么一堆,就想让你明白,如今的情形不同朕做王爷之时,你不需要太过韬晦,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文臣御史的嘴有朕给你堵着,犯不着害怕。”

  “父皇放心,这事儿是从儿臣这里开了头,哪会让它的身子尾巴断在土里?必要全须全尾地抠出来才是。”谷梁初笃定地说。

  谷梁立又点点头,“你抠吧!朕还得提前想好抠完了怎么填坑。说这又想起那个尚川了,这几日琢磨他,实在是个有意思的东西,你说他聪明吧他明晃晃地拜匡铸的门,若说他蠢,瞧那几句诗写的,朕都要疑心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什么,安心卖了把柄给人?”

  “儿臣已听去通传的小宦说了殿上情形。”谷梁初便也颔首,“他这诗,说成得那样早无法落实,但确在儿臣发现云楼私运火药之前,难道说匡铸也已发现了此事,故意不说,提前布了局吗?”

  “这事不好说。”谷梁立道,“匡铸若如此做,便是察觉了朕与周阁珍早有牵涉,需警惕些。”

  谷梁初皱起眉毛,“他是南京的旧臣,从前与咱们也没什么过往,眼线会放那么远吗?”

  “他与朕没什么过往,”谷梁立沉吟地道,“与周阁珍却是老熟人,这些年边疆有动便是他下兵令,周阁珍负责钱马粮草,应该早就开始互摸对方的底细。周阁珍支援朕的事情,瞒不住这个老家伙。如今乾坤已定,他知不知道倒不要紧,要紧的是他总要试探琢磨,却是耽误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