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东疆病>第42章 莫痴心且自纵容

  安神的药很是管用,弓捷远竟然睡到清晨方才醒来。

  脸边倚着一只软枕,耳朵陷在棉絮里面,弓捷远仍能听见谷梁初就在门口说话,“庄内人多,你能捂住他们的嘴?”

  似是白思甫答,“小人安排的伺候都是用心挑的,司尉受伤并无许多闲散知道,只要管好伺候的人,必然不会传回城内。”

  “如此甚好。”谷梁初说,“也不枉孤看中于你。”

  弓捷远睡了一夜内急严重,忍不住转了转头,软枕掉落,砸在榻边暖炉上面,发出喀拉一声。

  谷梁初推门进来,看向他道,“醒了?”

  “快点儿。”弓捷远着急地道,“我要如厕……”

  谷梁初闻言大步过来,三下两下把他从床栏上面拆掉,然后又拎着他腰从床上提了下来。

  弓捷远还想抵抗,“弓石。”

  谷梁初已经将他扯到角落里去,嘴里冷冷地道,“再要废话莫说写信,孤只将你当个粽子裹上几年。”

  弓捷远只得眼闭心横,

  疏解过后再无抵抗之心,由着谷梁初替他整理好了。

  将他扶回床边谷梁初方才喊了弓石弓秩进来,先对弓秩说道,“你家主子僵了一夜,你且小心架着走动走动,手脚谨慎莫触着伤。”

  弓秩闻言立刻便去接他手中的弓捷远。

  谷梁初只见弓石傻站着看,又冷冷道,“你只闲着吗?床铺盆桶,难道等着孤来收拾?”

  弓石深知这个王爷不甚喜欢自己,不敢多话连忙干活。

  谷矫梁健不等呼唤也过来了,显然之前已经伺候谷梁初梳洗过了,谷矫只等吩咐,梁健却问弓捷远想吃什么。

  伤处又起疼痛,虽和昨夜不甚相同,却也十分清晰缠磨,弓捷远没有什么胃口,挂在弓秩身上说了一句随便。

  话音未落谷梁瞻也进了房门,忙忙地跟他父王施了个礼就疾步走到弓捷远的身边,关切询问:“司尉觉得怎样?”

  弓捷远感其真诚怜其幼小,不愿让他担心,努力扯出个笑,“没有大事,世子无需挂怀!养上几日也便好了,世子正好用这时间学会骑马。”

  谷梁瞻小脸蛋上神色变幻,慢慢陪伴弓捷远走路,瞄着谷梁初似未注意自己,小声问道,“司尉这样,可是为了让我在这儿久住?”

  弓捷远讶他一个孩童竟有如此复杂心思,不由有些无奈——到底还是谷梁初的儿子。

  “当然不是。”他认真说,“属下脑子通肠,行事从来直接,可没那些歪心邪思。若想为世子争取什么,也不至于非得这样才成。”

  “歪心邪思才有用呢!苦肉计是很管事的计策。”谷梁瞻道,“不是最好,否则我的心里可太难受。”

  “世子好好学马。”弓捷远不说太多,只嘱咐道,“待我身上这个东西拆了,便陪世子一起驰骋!”

  “武师父说伤筋动骨至少数月能愈,司尉且得静养。”谷梁瞻有些怅惘地道,“再想一起驰骋得明年了!”

  “用不了那么久。”弓捷远摇了摇头,“从前向将军肩膀中箭,前后扎了一个对穿,七天八天之后仍然上马。养那么久还不把人养废了呢?”

  “向将军?”谷梁瞻不认得向高时,听了非常惊讶,“扎了对穿都没事儿吗?我只知道孙策是因为箭伤死的。”

  弓捷远听他很是知晓历史,笑着说道,“伤了筋骨自然不能掉以轻心,可是行伍的人只是躺着干养也太难受。向将军是我父亲麾下的将军,非常英勇善战。他那次受伤之后有好一段没能拉弓射箭,但是很快就领士兵巡防修筑,绝不因伤躲懒。男儿就得那样,不能太过娇气。”

  谷梁瞻听得十分认真。

  “都道武将粗直简单,他们报效国家的却都是真力气,甚至血肉性命。”弓捷远接着说道,“固然不该重武轻文,但是世子,即便将来国家长治久安,也莫只瞧这些直爽之兵不舒服,觉得鄙陋难束讨厌可恶。武将没了血性就不是武将了。”

  “那怎么会?”谷梁瞻立刻就说,“长治久安边防便不重要了吗?”

  “若能长治久安,”弓捷远若有所思地说,“敌人们忌惮大祁强盛,自然不敢轻易滋扰,边防重任便不这么难扛,会有许多臣属可以用,过于率直的老将领们就显得讨厌。那时世子若有力量,记得帮他们留条活路。”

  “我也不能插手国事,”谷梁瞻点了点头,“但若知道向将军这样的人受了委屈定会好好地同皇祖讲……”

  “瞻儿去练马吧!” 那边的谷梁初开口说道,“既要在这儿住着,文课必然耽误,骑射就得进益,才算没有虚度时光。学会容易,学好不是一日之功,多用些心。”

  谷梁瞻聪慧异常,心知自己话说多了,躬礼应着,立刻便与弓捷远作别出去。

  弓捷远心里冷笑:果真是说什么都刺你的心肠。

  他走了一阵,血脉也已活动开了,放开弓秩坐回床上。

  谷梁初看看他说,“涤边将军可受过伤?”

  “自我记事未曾大伤,”弓捷远道,“可他身上许多疤痕,应该都是激战所留。姜叔叔说我很小的时候他给蒙刀砍伤了腿,几乎瘸了。若是留心,现在也能看出走路上马都和常人不甚一样。”

  谷梁初点了点头,“北王年轻时候多与元兵交手,虽是王子,也常受伤,他的背上亦有一条长疤,虬结如蛇,非常丑陋。”

  弓捷远闻言看了看他。

  谷梁初眼见弓石已把屋子收拾干净,吩咐地道,“告诉厨房孤要吃点儿馒头。”

  弓石依言出去。

  “谷矫弓秩去看世子用饭,然后陪他练马,不准任何闪失。”谷梁初又说。

  谷矫弓秩也出去了。

  室内只剩梁健,谷梁初不再提防,接着前话讲道,“可他绝对不会因为沙场凶险怜惜任何一个武臣,文臣也不会。帝王眼中先是顺臣逆臣后是忠臣奸臣,甚至没有功臣庸臣,什么股肱栋梁都是骗人的话,不过为了使唤方便而已。能做皇帝的人都认为自己是操棋者,哪个棋子得用是他使得好,不得用的自不姑息,而曾经得用的不听话了,只会更恼!捷远,从你这儿,看着这些棋子是人,有血有肉会伤会痛,坐到那个位置上去则会觉着都是木雕石,不过长了不同的心思而已。龙椅太高,谁在上面都一样的。北王也曾缺粮少马为人牵制,那些恨和不平,等上了位,杀了仇人就忘却了,不会再管别人什么感受。多情的人怎么能做天下共主?”

  弓捷远不由扭开头去,“王爷倒真懂得。”过了须臾又再说道,“我也不是真要世子帮忙,但望他多恩慈于人……”

  “瞻儿今日是个孩子,易动感情,”谷梁初继续说,“可他不会永是孩子。便是将来能做皇帝,少年天子之时可能还会重视你这些话,倘若比孤现在还年长些,就是记得也必不以为然。你莫痴心。”

  弓捷远听得胸臆一片冰凉。

  “指望别人都是虚妄,”谷梁初缓缓地道,“自己的命还得自己去争。”

  “怎么争?”弓捷远忍不住问。

  “你也还小。”谷梁初似是宽慰地说,“未及冠呢,不要着急。”

  未及冠呢,便得质入王府委身于人,可他却说莫急。

  莫急?

  弓捷远根本不是有耐性的人,身子绑到第六日上,便说什么也不肯支架子了。

  庄医苦劝,说是血肉才得安稳不宜折腾。

  弓捷远便就不食不药,整日光景,水也未喝几口。

  不到夜间谷梁初就喊了庄医过去吩咐,“只这样扎着,假人似的,也实难受。不怪他要闹气。孤琢磨了一天,觉得在他臂膀外面贴条木头借硬,然后缠胸缠腹互成绷力,这样固定背部应该也成——好歹解出他的右手活动活动。”

  “伤在肩胛,便如王爷那般改动也得缠着右肩,顶多松出右面小臂,都解出来定然不成。”庄医禀道,“为了那点儿便利受番苦楚可值得吗?”

  “与他改了吧!”谷梁初说,“少点插着他的东西心情好些,不然背伤未愈先怄死了,反倒难医。”

  庄医只得又修木棒,一边忙活一边暗自抱怨:没见过这么怕人生气的王爷,说改就改讲得轻巧,这也才过六天,万一碰了哪里疼了挫了还不怪我?

  梁健猜着庄医心思,凑到跟前看他修木,悄声说道,“大夫莫恼。便是王爷自己受伤也不至于如此任性,咱们这个司尉脾气委实拗些。总是尽心尽力治好了他才能早脱麻烦。你这还是一时,我们长日跟着,一味郁闷不闷死了?”

  “王爷喜欢这位司尉什么?”庄医忍不住问,“也太纵容了些。若肯管束哪用受这苦楚?这都伤了还不安分,治病哪儿是别的?也只宠着。”

  梁健低低笑了,“谁知道呢?或者因为司尉确实好看,也或者就喜欢这个臭脾气呢?”

  庄医继续修着木头,琢磨地想:倒是难得的好看。臭脾气可有什么稀罕?只要使劲儿纵着任谁都会任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