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东疆病>第20章 伴左右渐坦心扉

  弓捷远听他把话说得凉薄无情,虽是素来胆大之人也生一丝畏惧,心想王权地位果然害人不浅,谷梁初看起来端庄持重温和有礼,肚里却装着颗谁也不在意的心。

  他似看得极透,可惜明白太过便即丢了人的温度。

  适才那个说惜继子寂寞,望着儿女目光柔煦的人,是真的吗?

  谷梁初见他瞠起双目却不说话,也不再行议论,自看起书。

  等得夜深该睡回了寝殿,谷梁初方又开口说道,“孤闻自幼练弓之人通常耳目甚聪。”

  弓捷远猜这话头不对,只欲装傻,“王爷亦是擅长弓马之人,为何问我?”

  谷梁初微微一挑眉梢,“孤王只是手狠辣些,弓箭本事定不如你。”

  弓捷远家学渊源,不愿过谦,却也不能承认,又自不语。

  “可孤说的不是武学能耐。”谷梁初又缓缓道,“司尉分明清楚,何必装相?”

  “王爷什么意思?”弓捷远只得问道。

  “莫与孤说你未听得王妃讲了什么。”谷梁初定定瞧他,双眸一片漆深,如同寒潭。

  弓捷远见瞒不过,只得认道,“我也并非故意。闺阁秘事非礼勿听,即入了耳朵转瞬也便忘了。”

  谷梁初见他说话之时转开了眼睛,知他心虚,不再纠缠,只又问道,“你看孤的儿子如何?”

  弓捷远想了一想,回答他说,“确是有福之相。”

  谷梁初扯唇一笑,“若与瞻儿比呢?”

  “这如何比?”弓捷远道,“一个少年一个乳子,年纪差得太多。不过都是金身贵体。”

  谷梁初哂然“呵”了一声,“你却也会这般说话?金身贵体。孤若不成,他们可贵什么?”

  弓捷远听他今天屡次不顾言语警惕,心中觉得奇怪,静了一刻方道,“你若不成,王妃所育之子自然失势,瞻世子毕竟还是……”

  “都这么想。”谷梁初打断他道,“父皇,皇后娘娘,还有一干朝臣亲戚。便是早把瞻儿过继与孤,他们心里也总还当瞻儿是高世子的孩子。可这只是有孤在着,若有一天孤当真不成了,对孤这些戒备防范立刻便会转到他的身上,决计不少分毫。到那时再亲的王叔皇祖也不会只当他是个孩子疼爱了,定要把他当成一个分权的看。这是皇族宿命。”

  “所以你便觉得不能不成,”听他虽然说得平淡,言间却似藏着一丝苦痛,弓捷远忍不住问,“不管为了自己儿子还是过继来的瞻世子,你觉得挡在前面还能稍微护得他们一些天真?”

  “孤怎不为自己计算?”谷梁初自嘲地道,“哪有男人活着只为做个慈父?再说孤便成了,他们兄弟也不都能得孤同样看待,总有取舍扬抑之分,没法都护得的,还是轮回。”

  “那便趁着幼小,都多疼疼。”弓捷远突然不爱听了,这样的清醒更令他对生命感到绝望——受迫的身不由己,欺人的亦不如意,都有什么意思?“此世既为父子,能多一分亲爱便别省着。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他凉凉地道。

  谷梁初躺在枕上不出声了。

  弓捷远只觉得冷,窝在榻阶上面没有睡意,暗道自己因与父亲分别苦痛,谷梁初倒和两个儿子一处厮守,却也不能天伦纯粹,看来不管贵贱,做人只是无奈多些。

  谷梁初似能猜到他在想些什么,又突然道:“孤也不想儿子太多,顾不过来。”

  弓捷远豁然明白谷梁初为何总是独寝。

  王妃体弱,侧妃却很康健,且有训练女娥之力,想生几个孩子当不艰难。这个有心接手万里江山的男人却无多子多孙之意,想是自小孤独,不信血缘也不愿意多负亲生。

  原来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弓捷远在黑暗中想。谷梁初常常可以做个老虎,可他不得不做猫儿的时候,心里也必存着怯然。

  本应觉得解气——暂不能敌,哪会愿其称心?奇怪的是弓捷远只觉悲戚,觉得老天只要欺凌于人。

  谷梁初似也意识到自己今日说得多了,当即闭眼闭口蹙了浓眉,概在懊恼为何多与一个质子废话。

  更深寒重,这年冬天似分外冷,过了寅时竟又飘起大雪。

  清晨起来竟然推门吃力,弓捷远舒展身姿望望庭内厚厚的白,脱口就道:“燕京尚落如此大雪,辽东该当如何?”

  谷梁初听见这句,也走出来望了望雪,思索地道,“弓将军该到辽东了吧?”

  弓捷远望着兀自落着雪星的天空不语。

  天色晦暗,令人心生压抑。

  “孤闻父皇日前召见将军之时虽未夺其镇东将军封号,却也明令将军兵重辽东都司,想是要在兖莱一带再派军马,以分将军管辖。”谷梁初立在殿门边上,闲话般说。

  弓捷远并未如何吃惊,“胶辽广阔,皇上既然猜忌,如何还肯把那偌大疆土系在一人身上?若容我爹自行割舍,他也必择辽东而弃胶州,此举也算分了肩头之重,省得时常分心兼顾,也不全是坏事。”

  谷梁初问:“你怎知道将军会弃胶州?只因距离燕京近吗?”

  “今上善战。”弓捷远答道,“京都已迁,胶州既近,情势便非永悦之前,有海为防戍边之任已然减了。辽东却仍蒙金混杂,且这数年建州逐渐强盛,我爹自然不会舍难就易专挑舒服地方留着,他总归是要待在最前方的。”

  谷梁初闻言略静一会儿,点点头道:“涤边将军国之利器,不愧武将之首。”

  弓捷远却未高兴,讥讽一笑,“朝中还有数位开国之将活得康健,势大根深一呼百应,我爹哪里就算武将之首?论呆论穷,或者能还排在头一号。”

  谷梁初望见梁健端着膳食过来,也往书房里走,边走边道:“司尉这话甘是不甘?”

  弓捷远跟着他走,不回这话。

  厨子炸了一点儿米果摊了一点儿薄饼,熬了两碗清淡稀粥。

  弓捷远端着粥喝,神情不似前面几日急躁,看着平静许多。

  谷梁初也喝着粥,同时问弓捷远说,“雪重气闷,今日不看书了。孤去城外庄子练武,司尉可愿同去?”

  弓捷远闻言看一看他,“王爷何等阵仗,就练练武,府里装不下吗?非得要去城外庄上?”

  “要庄子做什么的?”谷梁初说,“难道只是养着一些仆佣间或讨些猪鸡来吃?王府窄小,且有许多工匠未撤,孤王只在庭中一站他们便总偷眼来瞧热闹,当看耍戏的吗?你若腿懒便留梁健陪你,孤王自带谷矫骑马,还快速些。”

  “我去也不坐车,”弓捷远立刻便道,“哪儿就慢了?”

  谷梁初似是笑了一下,当即吩咐谷矫梁健去准备马。

  须臾出府而来,弓捷远站在门口细瞧谷梁初的坐骑。

  谷梁初道:“孤非常年领兵之将,便有良驹也必多在马厩关着,因此不是特别在意血统品种,只教别太不堪就是。司尉莫要费心琢磨。”

  弓捷远知他即便随从谷梁立南下夺权,攻城略地之时亦当多在兵士之后谋划指挥而已,所驭之骑稳健耐久即可,并不需要太善征战,闻言便不再看,回眼望望谷矫与他那匹,只觉太过寻常,立刻想念自己栓在家中的良驹“不系”,怅然地想:以后它亦总是寂寞。

  谷梁初看出他的心思,淡淡地道:“孤知你想什么,本来陪你回家一趟也没什么,只是孤在城中久了,急着出去松散松散,只怕你一回家便给幼妹缠住脚步,倒得等你。且先将就着去。谷矫这边吩咐个人过去将府牵马,回程之时便能骑了。”

  弓捷远听了虽仍恨他限制自己,到底还是给能见不系的喜悦冲散些许郁闷,微微高兴地嘱咐谷矫,“我的不系有些脾气,告诉牵马的人不要骑它,省得惹恼了它反而费事受罪,只牵着缰带来便好。它若不走只与他说去找弓挽,它听得懂。”

  谷矫不大相信,瞪着眼睛看了看他。

  谷梁初倒只淡淡地嘲,“这还真是马如其主。”

  雪后泥泞,却挡不住健马脚步,四人很快到了城外的近庄。

  弓捷远瞧那山庄虽在燕京近郊,却是老大一片山丘耕地相互接连,其中还有湖沼水系,竟然异常广阔,不由暗忖:果然骄奢不过皇族。

  谷梁初知其所想,淡淡言道:“此处原非孤的产业,本是开武皇帝生怕就藩儿子委屈,专门下旨,令得燕京地方辟了这里,给北王当别苑的。却和军用屯田不是同一回事。”

  弓捷远听了便道:“所以说天家父子也有情深之处。开武皇帝给今上,今上又给了王爷。”

  “孤想父皇原本要给高世子的,”谷梁初道,“可惜爱子英年早逝。”

  弓捷远反驳不得,打岔地问,“属下倒很奇怪,北王府乃龙兴之地,如何空置?倒给王爷单建府邸?”

  谷梁初淡淡一笑,“你也说是龙兴之地……突然之间又不你我,自称属下了呢?”

  弓捷远毫不羞惭:“粗野之人散漫惯了,自然经常礼数不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