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东疆病>第11章 点迷津妄议国事

  弓捷远原本也不至于恁般虚弱,但他连日仓促遇事,匆忙之间难以接受,该有心火生发。

  快傍晚时谷梁初过来书房,只见弓捷远睡在被里,双颊仍然一片赤红,嘴唇也起皮了,只得吩咐谷矫,“找个太医来给司尉开方子吧!”

  谷矫依言出去请人。

  谷梁初坐在榻子边上,低声问道:“可还睡呢?”

  弓捷远闭着眼睛不吭气儿。

  并非想要装死,只是觉得反正做人质的,怎么认真也不得好,有口活气儿便成。

  “你既嫌弃谷矫梁健那个寝房,今晚就在孤的书房住着可好?”谷梁初又问他说。

  “行!”弓捷远虽仍闭着双眼,却怕失了机会,立刻便答,“这榻子不错,像行军铺。”

  谷梁初哼了一声,“说这个你倒活了。休想得美!便是病了,也给孤到寝殿里去上夜,这里却凭什么便宜给你?”

  弓捷远这才睁开了眼,微微欠起上身,看着谷梁初道,“王爷何必如此悭吝?书房空着也是空着,属下帮您守着这些文房墨宝可不好吗?”

  “只怕你的怨气熏坏它们!”谷梁初拂袖站起,“孤的王府只这书房最为值钱,给你一个量狭的家伙躺了睡觉,半夜起了疯性糟蹋孤的东西如何是好?杀了你也不够赔。”

  弓捷远病中脆弱,给谷梁初这样抢白了几句,脾气倒也不似之前燥烈,反而有些恹恹的,“我也没有疯成那样,拿人没有办法,却冲东西撒什么气?”

  谷梁初听他语含失落之意,心中一动,未再言语,走到书桌边上坐下看书。

  工夫不大,谷矫引着一名短须太医进来。

  那大夫先跪谷梁初,谷梁初伸手扶住他说;“曲太医不必多礼,且瞧病人。”

  曲太医似是常来王府行走之人,闻言跟着谷梁初来看弓捷远,见不认得,因问,“这是哪位贵人?”

  “曲太医没见过他?”谷梁初淡笑着说,“可非寻常人,是镇东将军府上的小帅爷!前日父皇擢他入了府军卫,暂且先领孤王府上司尉之职。”

  曲太医闻言微微讶道,“却是涤边将军的儿子么?那可真是一位贵人。怎么刚入王府便生病了?”

  弓捷远听他提到父亲名字,把眼瞧他一瞧,没有说话。

  “实怪孤王灌了司尉几杯冷酒,”谷梁初道,“不料小帅爷是个没酒量的。回去又睡得不对,冻着了些。”

  “酒伤脾胃,”曲太医立刻便说,他伸手切着弓捷远的脉搏,微微有点摇头晃脑的意思,“开百窍而纵寒邪……唔,确是受了一点寒凉,体内又有暗火,炎冷交杂忽炙忽冻,铁人也磨病了。可能不是一副药就能好利索的。先照老朽的方子吃上两天,六顿六碗,见好便停,素上几日暖上几日,缓缓地就将养起来了。若不见好,老朽再来切脉换方。弓将军可是国之良将,他的儿子自然也是好的,切莫留了病根。也不知道将军的身体怎么样了?”

  没人回答他这句问,谷梁初听他诊完略谢了谢,又命谷矫陪着这位太医出去开方,然后伸脚踢了榻边一下,低道,“怎么着?良将之子还再睡么?中午也未用饭,等会儿又要喝药,这工夫可想吃点儿什么垫垫你那受了伤的脾胃?”

  弓捷远缓缓坐起身,把眼看看谷梁初:“既得喝药,王爷的慢毒且先停上几顿成吗?药性相克,混合起来直接将我给毒死了,王爷这场大戏才敲过锣就得收场了呢!”

  谷梁初不想理他,转身走回书桌旁边,又自看书。

  过会儿梁健进来禀复谷梁初道,“曲太医回去了。谷矫去抓药了,等下属下看着人熬。”

  谷梁初唔了一下,吩咐他道,“先去厨下,管什么东西和什么碗,只给这个病夫折些吃的回来。”

  “哎!”弓捷远闻言立刻便要下榻子来,“我才不吃他折的呢!且请厨子煮口素面,好好刷刷锅子,还用昨儿的汝瓷汤碗。”

  梁健憋着笑意,不看弓捷远,只看自家王爷。

  谷梁初挥手示意他去,临时添上一句,“孤也想素面了,与孤也煮一碗。”

  素面鲜香微酸,汤头又宽,老大一碗热进肚里,弓捷远便觉得自己好了,对谷梁初道,“该是不必喝药的了。”

  谷梁初冷哼一下,“五品官员月俸只十七石,折成现银不过六两多些,除了吃饭喝茶基本没有剩余,就连官服也得朝廷补贴,你这还刚上任,但有行动都得预支。一副汤药总得三四文钱,便真好了也莫浪费,与孤喝足六碗。”

  弓捷远听得吃惊,脱口说道:“王爷这般懂得算计?”

  谷梁初瞥他一眼,“怎么?你们将军府很有钱吗?平素花销随心所欲?”

  弓捷远只得无赖,“这怎么比?王爷不是皇上的亲儿子吗?”

  “皇上都穷!”谷梁初又哼一声,“他只夺了天下,又未夺得宝藏。”

  “宝藏不在天下里吗?”弓捷远立刻就道,“久历前元苛政,民商不富虽是真的,开武建殊两朝也还留下那些贪官污吏了呢?还不趁热打铁借着肃讨抵抗新皇的机会宰了放血却等什么?从前边关缺吃少穿之时我总是想,若是有朝一日可以杀富济贫,谁肥先捅谁的肚子,倒要看看那些民脂民膏是黑是白。”

  谷梁初不由皱起眉头,“开武皇帝最忌贪墨,吏治严到苛酷地步,建殊统国未满五年,始终沿袭开武旧法,哪来许多肥官留给你杀?”

  弓捷远颇有一些不以为然,“皇帝再严也挡不住官员贪心,凡是权无监管之处必有贪墨。你们谷梁家只忙看管异姓臣子,殊不知自己的亲戚一直都在偷吮社稷,却比谁都卖力!”

  谷梁初凝目看他,“皇子成年皆就藩地,京中还有什么管不了的亲戚?”

  弓捷远睡得足了吃得饱了,这时微微出了点汗,只觉身上轻松,起了争议之兴,略显不屑地道:“王爷当谁都是傻子?别的暂且不论,只说皇后母族冯氏一门。皇后虽嫁北王为妻,这二十年都在燕京静守,老国丈却不只这一个女儿,个个都是皇妃夫人,转着圈儿的豪贵姻亲。他自己是开武皇帝最倚重的武将,所育儿孙皆在朝中任着要职,几乎就拿着南京的命脉,伸手金覆手银的可是什么秘密?哪个皇帝都不查他,外戚可用就藩远置?还是沾染不着朝廷的进出款项?只教从手上过便能留一层油!王爷不敢进言皇上宰杀他们,也别混淆视听逼着旁人都做睁眼瞎子。”

  “放肆!”谷梁初厉声喝道。

  “放肆!”弓捷远点头认道,“若不放肆却又如何?躺这一日我也想明白了,不管弓挽委曲求全还是野性难羁最后下场都差不多,该关关该放放,该灭口的时候绝对不会悯我谨慎小心,如此何不舒服些好?”

  谷梁初放在桌上的手攥成了拳,渐有青筋浮现起来。

  弓捷远盯着那拳,又慢慢说,“王爷不必如此惊怕。冯家虽是皇后母族,亦是建殊权臣,从前对咱皇上也非鼎力支持——你们挥鞭南下国丈国舅可曾策应?怎么听说最后南京巷战还是妹夫对着舅子打呢?建殊皇帝也是家里的姐夫妹夫,且为开武皇帝亲封的继位之君,哪有不帮正统反帮篡取之贼的道理?那时可巴不得割掉你们人头去立功的。便是皇上皇后伉俪情深能抵得过害命的仇?所以冯氏之债一时不讨并不等于永远不讨。王爷也莫谨慎过了,但凡男人,对个老妻,再有情谊也难爱屋及乌。你且私下把那冯家油水摸清,逮个良机亮给皇上瞧瞧,不信他见财帛会不动心。要下手时你再顺水推舟送个取卵留命的人情给冯皇后,可不一举两得?”

  谷梁初神色阴阴地看住弓捷远,声音冷得像冰,“弓挽,你还当真不怕孤王杀你?五品司尉妄议国事,剐了也有名头。”

  弓捷远似是毫不在意,“王爷不先开头我好好的怎么就论国事了呢?动不动的说杀说剐作甚?且莫露了计划才是。弓挽说的,不是王爷的打算?怎么你能琢磨得,我便说不得了?”

  “孤还道你年小,看来所知不少,脑筋也很清楚。”谷梁初冷笑起来。

  “十九还小?”弓捷远不认可道,“霍去病二十便已远征河西,王爷如我一般岁数都立妃了。”

  谷梁初听他却把汉时名将扯出来讲,扫他一眼没有吭声。

  “听说王爷也曾跟着北王府军出征漠北,功劳虽然不如高世子那般煊赫,却也可圈可点。”

  谷梁初既不否认也不恼怒,只冷然道,“你对孤的了解也很不少。”

  “我还知道王爷非常聪明,深知胶辽不是漠北,东北边塞元金混杂,更兼时有海患滋扰,开武皇帝领出来的一众精兵多擅南战陆战,能够胜任胶辽将首的人实在不多,加上可用的未必忠诚,忠诚的则又缺点儿本事,因此十分舍不得我爹这个只知报国无意朝政的经验之将。”弓捷远接着说道。

  谷梁初并不驳他,“除掉涤边将军,确实暂无佳选。”

  “因此今上才能立刻同意王爷想出来的质子之计,愿放我爹出关带兵。”弓捷远浅浅地笑了起来,“可是九五之尊并不知道咱们的朔王爷还有更深一层的打算呢!”

  “孤有什么打算?”谷梁初问,“父皇不知,你倒清楚?”

  “弓涤边正在盛年,身体强健,岁数也不比今上多长什么,若能活得更长久些,他日便是王爷登宝座的有力臂助。” 弓捷远盯着谷梁初的眼睛,缓缓地说,“毕竟,胶辽距离燕京之近远非其他镇卫能比。”

  谷梁初神色不变,眼里却已露出一丝杀意。

  没谁愿意被人猜到自己的想法,身为朔王爷的谷梁初更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