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又强大。

  明武和江臣躲在怪物的阴影处。

  临近黄昏时,残红倒映下,影子也有几分怪异。

  他们两人习惯了合作,举手投足皆是默契。其余赶来的祝史,怎么都比不了他们。

  在祝史们磨合的时候,他俩已经出现在了怪物的近端。

  ……普通人能肉眼看到。

  光是这点,这只最少是地级。

  一只地级以上的灾祸,怎可能会被人所捕获?

  这是一处疑窦。

  可比起深思,拔除方为要紧。

  这只地级灾祸的破坏力太强,正正出现在了京都,捣毁了不少屋舍,伤了数十人。

  这是摆在明面上的损伤,更多的……在祝史们的眼中,靠近灾祸的人身上,都隐隐约约被黑气缠绕。

  比起城南的玄级灾祸,这只地级灾祸不似它那么外表怪异,然它污染周围的速度,却是太快太快。

  这就是鹿安清驱赶白彦等人的原因。

  明武在进场的时候,也将白彦埋伏在附近的人全丢出去远离战场。

  江臣用眼神暗示明武:你距离我太远了。

  明武将人都丢出去后,回到了江臣的身旁。他们间隔太远,江臣就无法为明武提高眼力和耳力。

  明武比了个手势。

  江臣点头。

  几个抬步,明武直冲怪物,踏在半空。

  他的拳头缠绕着如同火焰的光团,狠狠地砸在怪物身上。

  与此同时,在某个瞬间,江臣的手指擦过了眼睛。

  明武的眼睛在那一瞬,清楚地看到了灾祸的本质。

  他忍着眼睛的刺痛,厉声说道:“鹿安清,徐舟!”顺着他的声音,两团火苗在灾祸的身上点燃。

  鹿安清和徐舟在他说话的那瞬间,出现在了火苗附近,无需多言,各自施展力量,狠狠地贯穿灾祸。

  借助江臣的力量,明武点燃火苗的地方,就是它的弱点。

  它发出激烈的咆哮声,如同一只真实的兽,仰头露出了猩红的兽瞳。

  鹿安清和徐舟制住灾祸那一刻,明武再度出现在怪物的前方,这一回,他整个人都燃烧了起来,冲撞进怪物的体内。

  连带着整只如兽灾祸,都彻底焚烧起来。

  鹿安清和徐舟适时后退,注视着灾祸的气息衰弱下去。

  这是地级灾祸不假。

  可是在场也有好几个地级祝史,对付一只地级灾祸,不至于相形见绌。

  半盏茶后,江臣搀扶着力竭的明武出来。

  明武的额头都是汗,衣服也破败不堪,看着很是狼狈。他朝着上前来的祝史摆摆手,语气有些奇怪:“……不太对劲,我动手的时候,感觉燃烧的只是个躯壳,虽然也有力量在,但总少了什么……”

  徐舟:“我们四五个地级,轻松拔除灾祸,也该是正常。”

  明武紧皱着眉,仍是不放松。

  鹿安清:“车尺国的人,除了今天押送这奇兽外,余下进贡的人呢?”

  一整个国家的贡品,不可能只有这区区奇兽。

  江臣:“听说分作两批,第一批已经在半月前,和其他使节的人一起进城了。今日是太后寿宴,理应……”

  鹿安清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走到结阵的祝史身旁。

  他们对话了片刻,祝史就撤下了阵。

  江臣:“鹿祝史,你想到了什么?”

  鹿安清来不及多言,身影一轻,灵巧地出现在白彦身前。

  “白彦,太后的寿宴是今日,那使节贺礼,也会在今日献上吗?”

  白彦脸色苍白地看着鹿安清。

  在鹿安清突然消失在他眼前,他就知道大概发生何事,在派遣属下将附近围起来,莫让百姓勿入的同时,他也下了封口令。

  然再看到鹿安清出现,他的心里像是打翻了醋酱,异常不是滋味。

  不过他很快收敛了情绪,点了点头。

  “……是,赶上了太后寿宴,为了讨太后欢心,使节会在宴席献上贡礼。”

  追着鹿安清过来的几个祝史,也听到了白彦的回答。

  白彦是户部尚书的儿子,他说的话,不至于是假的。

  调虎离山之计!

  鹿安清疲倦捏着眉心,这只灾祸不过是放在外面的诱饵,而真正的重头戏,许是在皇宫。

  …

  风声。

  鹿安清的速度反倒是最慢的。

  越是靠近皇城,祝史越不能动用太多的力量。平时可以借用咒令穿梭距离,眼下却不能如此放肆。

  盖因真龙之气。

  它能增进祝史们恢复的速度,然在真龙之气笼罩的范围内,祝史们无疑会感到压制,无法肆意使用力量。

  ……毕竟,若祝史可以肆意妄为,身为帝王也不可能放纵这样的力量进出宫闱。

  偏生也是这个麻烦,让史馆的祝史无法立刻赶入皇城。

  这种情况下,鹿安清自然落在后面。

  祝史想要联络,都有种种手段。

  不过需要进出皇城后,便有了限制……这都是明康帝亲自定下的条条框框。

  原本是官家的多疑猜忌,如今更也成为阻碍的缘由。

  鹿安清的眉心微微肿胀,好似有什么奇异,片刻后,他找到了感觉,轻轻触动了意识的边界。

  强横、又熟悉的精神力蔓延而来。

  如同藤蔓,如同爬蛇,攀附在鹿安清的意识之下。

  它缓缓、徐徐地调动着他的感知。

  -“鹿安清?”

  鹿安清模糊地意识到,公西子羽在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候,偶尔总会直呼其名,亦或是表字,而不是简单的祝史。

  -“公子,敢问现在何处?”

  -“思庸宫。”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

  公西子羽仿佛就在他的意识内潜伏着,时时刻刻都能与他对话。

  这便是契合的感觉?

  鹿安清有些懵懂。

  -“京都出现了灾祸,但不太对劲。祝史们怀疑,真正的重头戏,在车尺国的贡礼上。”

  -“我知道了。”

  公西子羽的声音平静传了过来,“我会给你争取时间。”

  这种无需多言的信任,让鹿安清的心有些奇妙的松软。

  不过一瞬,一切情绪被丢在脑后。

  鹿安清深吸一口气,余下的还要看他们。

  …

  启明殿内,正是载歌载舞。

  临近夜宴时分,各国的使节都入座在侧,为皇太后贺寿。

  前些日子,宁皇后之所以出宫为皇太后祈福,缘由便也在此。

  在贺舞结束后,已经有使节按捺不住,纷纷送上贺礼。

  眼下正在观赏的,是车尺国送来的珍兽。

  那只小兽毛发光顺,类狐类狸奴,娇|小可爱。只是兽瞳看着猩红,有几分怪异。

  车尺国使节操着一把奇奇怪怪的官话,正得意地介绍:“……此乃我国珍兽,异常难得,花费了上千人力,才从深山里捕获……另有奇兽,因着巨硕无比,今日才得以进京……”

  宁皇后坐在明康帝的身旁,夫妻两人丝毫看不出裂痕,端得是雍容华贵。在外国使臣面前,宁皇后不会下了明康帝的面子。

  她对那只珍兽没什么感觉,不过皇太后却是觉得有意思,正命人将那珍兽给提溜过来。

  两个侍从上前去,一左一右将精致的笼子扶起。

  车尺国使臣笑眯眯,瞧着很是高兴。

  正此时,启明殿外略有骚动。

  不大不小的声音,将靠近门口那几桌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大公子,大公子,您不能进去,这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明康帝注意到这骚动,不由得挑眉。

  “何事?”

  “官家,大公子说是,想要给太后娘娘祈福……”

  皇帝问起,便有宫人回话。

  不说明康帝如何,皇太后却是高兴的,忙叫人进来。

  这说话间,两个侍从便也站定,没有再动。

  公西子羽缓步走了进来,其俊美出挑的容貌,令好些使臣都不由得侧目。有些常来往两国的,更是认得出来,这是当年的太子。

  公西子羽直到台阶前,方才行礼。

  明康帝不动神色将他叫起后,他声音朗朗,“太后寿诞,草民想为太后娘娘,送上一礼,还望太后娘娘莫要嫌弃。”

  皇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听着那句“草民”又略有刺痛,令人将公西子羽带来的匣子送上来,好好端详了一番里面的字画。

  就在皇太后观赏的时候,公西子羽漫不经心地看了眼那笼子,“这便是车尺国送来的贡礼?”

  “既是一介草民,怎在殿上这般无礼?”

  车尺国使臣不满地说道。

  他知道这是曾经的太子,可既是“曾经”,如今便是庶人。在最光彩的时刻打断了他的贺礼,皇太后的满腹心神,显然都落在公西子羽带来的字画,压根顾不上那只珍兽了。

  公西子羽浅浅一笑,灿若桃李。

  “草民不光无礼,甚至,还想瞧瞧这只珍兽。”

  他随手挑起了那笼子上重新盖着的黑布。

  “当真,鲜红的一双眼。”

  明康帝不满地皱眉。

  不喜他这略显出格的举动。

  不过在明康帝心里,这个原本样样喜欢的嫡长子在厌弃后,自也样样都不喜欢了。

  跪坐在明康帝身后的史官抬起头来,那正是今日轮值的祝史之一刘明德。他在听到公西子羽的话后,重新仔细打量了那只珍兽。

  红眼。

  这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特征。

  可是红眼……

  尽管他没有觉察到任何气息……

  然,红眼。

  刘明德微微皱眉,正要欠身往前,与明康帝说上几句。

  “——”

  尖锐至无声的暴鸣在启明殿响起,尽管殿内的人听不到这个声音,仍觉得耳朵剧痛不已,最近的两个侍从直接七窍流血,软倒在地上。笼子随之摔落,精美的外表不堪一击,直接被摔得裂开。

  那只珍兽慢吞吞爬了出来,蓬松的大尾巴环在身前。

  眼见它要往前爬上台阶,公西子羽上前,将其一脚踢开。

  它轻飘飘地飞到半空,诡异地扭动脖子,鲜红的眼珠子对准殿上的几人,凭空停住了去势,直直朝着明康帝飞扑而去。

  轰——

  寻常人肉眼看不到的金光骤亮,明康帝看着那只被无形屏障挡在一臂之外的珍兽,再是平静的脸上都流露出震惊与恐惧。

  珍兽裂开嘴巴,密密麻麻的牙齿锋利异常,它趴在半空,一点一点啃噬着庇护明康帝的真龙之气。

  守在明康帝身后的刘明德和另几位祝史急步出来,护在了皇帝身前。

  刘明德刚一对上那只珍兽,便浑身一震。

  ……这么近的距离,他终于觉察到这只珍兽……不……灾祸的气息远在他之上!

  …

  将将赶到皇城外,鹿安清的脸色骤变。

  他蓦然停下动作,面无表情地盯着前头正等待通行的同僚。

  繁文缛节,是惯例。

  此刻,却是要命的阻碍。

  鹿安清不喜欢。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上眉心。

  身体蠢蠢欲动地提醒着他从前的做法……他一直都是怎么做的……闯进去,拔除,离开,无需多余的对话……

  行吧。

  他听到自己在说。

  无所谓了。

  鹿安清锐利地看向皇城口。

  人命是等不了的。

  在明武焦虑等待皇城门口的查验时,他感觉到一股风,从身边掠过。

  那动静不够强,却带着足够的存在感。

  他立刻抬头,却难以捕捉到一瞬。

  江臣垂下的胳膊无声无息地扯了扯他,略微僵硬,小声且急促地说道:“鹿安清进去了!”

  他的能力,让他的眼睛捕捉到了残影。

  ……几乎连他都看不到的残影。

  鹿安清是怎么做到的?

  不对,他这是擅闯皇宫!

  …

  启明殿乱成一团。

  珍兽的鸣叫声震昏了一大片人,勉强还能站得住的就寥寥几个,刘明德等四个祝史都在和它缠斗,却依旧无法拔除它。

  它的速度快得惊人,往往祝史跟不上它。

  一个疏忽,灾祸就撞上明康帝的屏障,屡次冲击之下,皇帝的嘴角已经溢出一丝血,腥甜涌上喉咙,又被他强行吞下。

  宁皇后脸色苍白,扶住了他。

  明康帝深深看了她一眼,借着皇后的力气站稳,掩盖了摇摇欲坠的身形,重新望向启明殿中的混乱。

  公西子羽守在皇太后的身前,清润的眼眸盯着启明殿的入口。

  ……来了。

  那道轻灵的意识,倏忽而至。

  以一种远超乎他的身形会有的强大凌厉,如同流矢一般闯进了启明殿。

  他踏在半空,居高临下地盯着那只正在戏耍祝史的灾祸。

  ……是的,戏耍。

  从那几个动作间隙,鹿安清隐隐约约觉察到了这一点。

  但很好。

  他体内涌动的力量,它们同样迫切地需要一个发泄口。

  在那只如狐如狸奴的灾祸高高跃起,再度冲向明康帝的瞬间,无数狂暴的触须拥满它的退路,逼得它发出怪异的鸣叫。

  然而,声音,独独声音……

  比起鹿安清曾遭遇过的种种心声,不至十分二三。

  灾祸缓缓地扭过头颅。

  一个缺口。

  唯一一个缺口,站着一个人。

  祝史和灾祸的斗争,往往如同独角戏。

  除非地级以上的拟物灾祸,普通人无法得见。即便看得见灾祸,许多怪异的景象,他们也无法看清。

  即便如此,他们仍能看得出来。

  鹿安清是不同的。

  秀美的脸上满是肃然,自他出现,灾祸再不曾靠近任何一个人。

  ……除了他。

  而公西子羽能看得到更多、更多。

  他看到鹿安清的力量,强大,壮美,如同磅礴的海域,充斥着最原始的洪流。

  洁白无垠的精神触须散发着甜美的活力,轻巧地扎穿灾祸的胡尾。以摧枯拉朽的姿态,鹿安清彻底撕毁了它。

  尽管他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在这场不知何时中止的厮杀里,在那只灾祸被摧毁后,在那个男人终于落地,那条不甘隐藏的瘸腿隐痛发作,踉跄摔倒在地时,公西子羽大步地走了过去。

  他轻巧地、越过了无数残骸,走到了鹿安清的跟前。

  在公西子羽靠近的瞬间,他耳边持续不断,狂涛如浪的心声骤然远去,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公西子羽将近乎昏厥的鹿安清抱了起来,以一种稍显暧|昧的姿态,捂住了他的耳朵。

  他目睹了一场厮杀。

  很美。

  他想。

  他们想。

  华丽,漂亮。

  足够强大。足够坚韧。

  连其疲倦狼狈的模样,都闪闪发亮。

  【作者有话说】

  我做到了(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