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之后, 一辆马车停在了客栈前,店小二远远就看出马车来历不凡, 殷勤地跑了出来。

  “客官是要吃饭还是住店?”

  “此处距离琼州城还有多远?”

  驾车的阿星将手里一递,店小二便立刻笑嘻嘻地接了过去。

  “这是小俞县,距离琼州已经不远啦,但驾车还要一两个时辰,客官不妨先留下吃个饭,在日落前正好赶到那里。”

  “那就找个安静的雅间, 上几道特色菜。”

  温和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小二抬头就见一白衣公子从里面走了出来,温润如玉,浅浅笑了下。

  那身风华气度顿时让那小二看直了眼, 又突然觉得身上有些冷, 抬头便对上了一双冷厉的眸子。

  他这才发现车里还坐着个黑衣青年,脸上带着很吓人的青铜面具,说话也很凶。

  “看什么?带路!”

  “客官里面请!”

  店小二打了个冷颤, 哪还敢多看,连忙带路。

  聂思远莫名其妙, 不知道这狗东西突然发什么脾气,封琰冷哼, 将头转了过去。

  这人从前就喜欢装出一副春风拂面的模样, 惹得不少人心动, 还说什么聂郎如玉,非他不嫁。

  要不是他背地里将那群人狠狠收拾过,改了说法, 现在聂思远屁股后都不知道沾了多少桃花债了, 怕是去断魂崖殉情的都得先排队。

  “不是饿了么, 还磨蹭什么?”

  封琰语气恶劣,抬腿就率先迈进了客栈,这才发现里面坐了不少人,正吵吵嚷嚷地吃着饭。

  说实话,对于他这副凶恶模样,聂思远应对起来反倒更轻松些,若是像之前那般示弱似的乖巧,才让他束手无策。

  三人在小二的带领下往里面走着,就在这时,周围的喧嚣声突然停了一瞬。

  他们朝着众人视线所在看过去,就见一个白发苍苍的渔夫坐在桌前,身前放着半壶酒,紧紧地闭着双眼,不知何时已经没了气息。

  “诶呀,这是......去了?”

  小二脸色变了,他们是做买卖的,这客人吃饭吃到一半就死了,实在是晦气。

  若是再有人把死因归在饭菜之上,恐怕还要打官司!

  就在这时,一位穿着破旧僧衣的僧人默默地站起身,慢慢地走了过去,轻轻地扣住了那老人的脉搏。

  老人年岁颇大,满头白发,神色安详平静,看死相不像是意外,反倒像是寿数到了,溘然长逝。

  与他同行的是个中年男人,应该是老人的儿子,此时也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僧人摇了摇头,右手温柔地握住了老人的手,左手挂着串佛珠,启手立掌,无声地念起了超度的经文。

  客栈之中莫名弥漫开庄严肃穆的氛围,聂思远三人站在楼梯上默默地观望着,其他人也不约而同地保持安静,谁也没敢打破此刻的凝重。

  许久之后,僧人合掌,深深弯下腰行了一礼,面向慈和悲悯,仿佛在送别一位多年的老友。

  无悲无喜,无怨无怒。

  无缘大慈,同体大悲。

  在场每一个人仿佛都在这一刻放下了所有恩怨情仇,回归到了人性最原始的纯真。

  老人的儿子朝着僧人行了一礼,背着父亲默默离开,也没有找客栈任何麻烦。

  在他们离开之后许久,客栈才恢复之前的喧嚣热闹,而僧人也准备回到自己原来的座位上。

  聂思远看着那位僧人,眸光轻颤,内心震动,不由自主地便走了过去,封琰怔了下,默默地跟了上去。

  “大师慈悲,敢问法号?”

  那僧人缓缓抬起眸子,目光温和从容,摇了摇头,手指沾水在桌上写下了两个字。

  ——无言

  竟是个哑巴。

  聂思远沉默片刻,朝着他合掌行礼,只是点了些素菜让小二端上来,再也没说什么。

  封琰瞥了他一眼,也异常安静。

  这饭吃得不声不响,一个不会说话,另外两个也莫名沉默,阿星眼睛转了转,左看看右看看,只觉得桌上的气氛实在诡异。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官差衣服的官差朝着他们径直走了过来,坐下后朝着僧人合掌拜了下。

  “大师,我叫陈三火,是州府的捕头,能不能请您跟我去一趟县衙?”

  无言放下筷子,聂思远等人也将目光移到陈三火的身上。

  这人身形瘦小,面容倒是清秀白净,说实话还有几分男生女相,有些不太像是捕快。

  他挠了挠头,无奈地呲牙笑了下,带着这个年纪应有的朝气。

  “您不知道,我们这块地方闹鬼祸,不少地方都出现了大量死孩子,就在昨晚又在小俞县的河道下游发现了十几个,兄弟们都觉得阴气太重不敢收敛,就想请您过去先超度一下。”

  “十几个?”

  聂思远目光微变:“这么多小孩夭折,难道都查不到来历吗?”

  此事早传的沸沸扬扬,陈三火也没必要特意隐瞒。

  “别提了,问了一圈,谁家都没有丢小孩的,说起来也奇怪,那些死孩子都是女婴,因为数量太多,又实在诡异,连仵作都觉得忌讳,只远远地看了眼,说不像是同时死的。”

  封琰垂下眸子,不知想到什么,发出一声冷笑。

  “谁都没丢孩子,难不成是凭空生出来的不成?”

  “所以才说奇怪嘛,现在附近都沸沸扬扬地传是鬼婴现世,找不到投胎的机会,吓得孕妇们都不敢出门,我刚刚见大师面相慈悲,这才想请您过去一趟。”

  陈三火顿了顿,朝着无言和聂思远求助一样地抱了抱拳。

  “就帮帮我吧。”

  无言皱了皱眉,也觉得此事离奇诡异,最终点头答应下来。

  陈三火见他答应,心头大喜,连忙拉着他现在就要去县衙,就见坐在不远处的聂思远也站起身。

  他以为这几人是一起的,便也没阻止。

  一行人来到县衙之后,果然看见侧面的偏院里放了十三个女婴尸身,此时都摆在地上,正在被太阳暴晒。

  其中最大的能有三岁,最小的甚至像还没足月的胎儿,不过大部分都是刚出生不久的孩子。

  奇怪的是这些尸体面容栩栩如生,有些明明已经死去多时,竟也没有太过腐坏。

  不等无言行动,聂思远拧着眉直接走了过去,直接伸手就要检查那些尸体,封琰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别碰。”

  封琰看着那些死婴,莫名地感觉有些毛骨悚然,说不上来哪里有些奇怪,只是本能地觉得不要接触比较好。

  聂思远顿了顿,最终还是相信狗东西的直觉,没再伸手。

  无言满眼哀色,无声地念了声佛号,没有立刻就念超度的经文,反而抬头看向了陈三火。

  不等他示意,聂思远便替他问了出来,脸色有些难看:“死因是什么?”

  陈三火低声道:“不知道。”

  他见聂思远和封琰脸上都露出不满的神色,无奈地摊了摊手。

  “仵作不敢靠近,只是简单的查看,说不像是受伤或者中毒,尸体内脏似乎也还完好,就像是意外猝死。”

  说完后,他似乎犹豫了下,又低声解释道:“他说这些孩子死的不正常,怨气极重,所以要放在太阳下暴晒,待怨气散了再用火烧掉。”

  无言叹了口气,转着佛珠低低念了一段经文,随即义无反顾地走向了那堆小小的尸体,仔细地检查起来。

  片刻之后,他神色凝重地抬起头,冲着聂思远等人摇了摇头,比划着让陈三火将那些尸身找个尸身收敛起来。

  陈三火原本是不愿意的,毕竟这么多死孩子,停尸房根本就放不下去,若是放在其他房间,那以后还住不住人了?

  只是无言态度坚决,陈三火没办法,只能让人先将柴房腾出来,将尸体暂时放在那里。

  “你怎么看?”

  聂思远低声问封琰,他可不信这些小孩都是猝死。

  封琰若有所思,片刻后低低地冷笑了一声,眼中闪过几分难以觉察的漠然和讽刺。

  他刚想说什么,不过最后又将话咽了下去。

  “不知道。”

  要是他说了实话,就怕这人又像以前那样认为他冷血无情,总是把别人往最坏了想。

  反正以前他说话聂思远都不爱听,现在还是闭嘴好了。

  “不知道?”

  聂思远自然看出他有所猜测,却不肯说,想着这狗东西不知道藏着掖着瞒了他多少事情,神色顿时冷了不少。

  封琰见他瞪着自己,语气也十分恶劣:“大公子在幽兰驿的时候算无遗策,分析的头头是道,这种事情问我干什么?”

  聂思远皱眉,不知道他突然发什么脾气,好像自从下了马车,封琰情绪就有些不太对劲。

  封琰漠然地看着陈三火满脸嫌弃地找人将一句句婴儿尸体敛到简陋的柴房里,突然问他:“你要管吗?”

  聂思远死死地攥紧拳头,没有说话。

  理智告诉他,此地的事情与他们无关,他应该尽快去销金楼寻找百里河所要找的图纸。

  可一张张稚嫩面容就摆在他眼前,原本应该鲜活灵动的生命现在死气沉沉,像是一个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聂思远不想多管闲事,却也见不得有人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情。

  许是之前在客栈之中被无言大师为陌生老者超度的一幕震撼,让他本该冷透的血液再次泛起久违的躁动。

  聂思远紧紧地咬着牙,目光阴沉冰冷,声音却无比坚定。

  “此事我管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