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主丰神俊朗，单看表面，也感觉此人温文尔雅。
只是苏家主一开口，那所谓的温文尔雅就如同被屋檐上的冰锥给击碎的一干二净，倒是他身上那股子商人的精明劲，实在是过于明显了。
就像是修炼成精的千年老狐狸，能说会道，八面玲珑。
只可惜，比他还要精明的谢老太爷，却压根不吃他这套。
谢老太爷直截了当道：“苏当家的，我这一把年纪了，记性不太好，我就不与说这么说，我只问你一事，苏家为何常年拖账？”
苏家主早就想好了托词：“这都怨我，苏家商铺这些年，得了谢家不少恩情，一直觉得谢家不缺钱，再加上又念着谢苏两家是亲家，理应不会在钱这一事闹什么别扭，便在清账的时候，总是把谢家落到最后。老太爷，我现在向您保证，此事今后绝不会再有。”
谢老太爷看向谢离渊，“吾儿，你说说，谢家是冤大头吗？”
谢离渊慢悠悠道：“回父亲，谢家人虽心善，可并不是什么冤大头。”
谢老太爷笑了一声，慢悠悠道：“沉霖，云梨酒坊的那三十坛寒潭香可是上等的好酒，就这么被苏家毁了，你觉着，可惜不可惜？”
谢归寒淡淡道：“煮鹤焚琴，甚是可惜。”
谢老太爷这才看向一脸尴尬的苏家主，“苏当家的，你可听明白了？”
苏家主听到这谢家祖父孙三人的一唱一和，早就尴尬的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藏起来，却不得不笑着拱手道，“晚辈知错，还请谢老太爷不要跟晚辈太过计较。”
谢老太爷斗志昂扬，正要再继续说下去，却被谢老夫人抢先一步道：“得了得了，莫要再说了，今个是我谢家的家宴，一直讨论这些商铺的事情做什么，我们这些妇道人家听不懂，也不想听，更不能听。管家，去催一下厨房，准备开饭了。”
管家道：“是。”
谢老太爷于是讪讪作罢。
苏家主松口气，连忙带着苏寻扬落座。
于是乎，因为有谢老夫人的干预，今天的这场闹剧这才平息一些。
云景坐的久了，便觉得冷了，他低头拢了拢雪狐大氅的两侧，这才暖和了一些，只是嘴唇仍是被冻得发白，像是有些虚弱。
谢归寒察觉到了，他回头跟下人叮嘱了两句。
不多时，云景正垂眸看着眼前的茶壶跟冷掉的点心，忽然手里一重，手里就多了一个暖洋洋的手炉。
云景楞了一下，他侧头朝着谢归寒看去，黑白分明的漂亮杏眼，澄澈好看，带着一丝茫然。
谢归寒哪来的手炉？
谢归寒正襟危坐，故意不答，这性格实在是闷得很。
“……”
云景以前是真的不懂谢归寒的好，可上一世的临死前夕，云景忽然明白自己错过的最好的人是谢归寒；而这一世的朝夕相处，更是让云景逐渐看透，总是闷不吭声的谢归寒，不仅对自己好，而且还是仅仅只对自己好。
那个好，就像是水之于酒，普通却缺它不成，故而独一无二。
云景抱着手炉，往谢归寒的方向微微倾了倾：“你耳后怎么红了一片，不打紧吧？”
谢归寒仿佛没听到他说什么，目视前方，冷酷依旧。
云景眼含笑意，不再逗他。
不多时，丫环们端着热腾腾的菜，把菜都摆在正院厅堂的大长桌上，随后谢老太爷等人相继落座。
原先，谢老太爷是打算让人搬来一个椅子，让嫡曾长孙初安坐在自己的旁边，可饭菜刚摆上桌，初安就困的直打盹，于是乎，只好让下人先送小家伙回去了。
等佳肴酒水都上齐后，苏家主立即端酒站起身，道：“谢老太爷，我在这里先自罚三杯酒，只希望之前的事，您能过往不究。”
说罢，苏家主便连喝了三杯酒。
见状，并没有人拦着他。毕竟，连谢老太爷都没开口，旁的人更是不敢轻举妄动。
苏家主喝完三杯酒，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谢归寒与云景，继续道：“沉霖，之前酒坊的事，苏叔我并不知情，这样，借这个机会，让寻扬也自罚三杯，就当是给你们赔罪了。”
苏寻扬也站起来喝了三杯酒，刚喝完，就听到谢归寒淡淡道：“不敢当，苏家的酒，我们可受不起。”
“……”苏家主无言以对，可他沉得住气，只想赶紧把此事了结。
可苏寻扬爱面子，他也不知道是气狠了，还是没脑子，闻言，立即阴阳怪气的反驳道：“酒坊的东家是云景，受得起受不起，难道不是云景说了算吗。”
言下之意就是嫌谢归寒多管闲事了。
席间一直未曾开口的谢老夫人忽然道：“说的倒也是，那酒坊是辰星的，沉霖也不必说这么多，免得让人觉得你管得太宽。”
谢老太爷不同意她这话，道：“他们是拜过天地的夫夫，哪会有人说他管得宽？”谢老夫人道：“老太爷你有所不知，我可是听闻之前墨花城内有人说，那云梨酒坊也好，秋凉阁也罢，亦或者是那什么云浮饭庄，虽说云景是东家，可实际上，管事的却是咱们谢家，是谢归寒，说咱们谢家可是占了云家不少便宜。你听听这话，让人听了真不是滋味。所以我觉着，沉霖该避避嫌，不要去管这三间铺子的事。”
闻言，云景心下一沉，他握着筷子的手也一紧，他听出来了，谢老夫人的言下之意，不仅是向着苏家，这话里话外的，还是在乘间投隙自己与谢归寒。
……他从未想到，谢归寒的祖母竟如此厌恶自己。
谢老太爷沉默半响后，问谢归寒：“沉霖，可有此事？”
谢归寒回道：“祖父，您曾教导过孙儿，世人在世上，少不得要被人议论，但行的端坐得直，便问心无愧。”
谢老太爷满意颔首，正要说，却听到苏寻扬先一步道：“问心无愧又能如何，那酒坊的事，难道不该是云景说了算吗？”
苏家主闻言，立即黑了脸，这苏寻扬说的是什么话？这还在谢家呢，说话怎么这么挑事！
云景道：“那酒坊的东家是我，沉霖是我的夫，他替我管着酒坊，有何不可？”
苏寻扬哑口无言，面露尴尬。
云景心口堵着一口气，于是又接着道：“倒是苏二公子，怎么好端端的却去学那些市井小民，在这挑三豁四别人的家事？”
苏寻扬瞠目结舌，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
谢老夫人又开始和稀泥：“罢了罢了，此事便揭过不提了，好好的家宴，说这些闹人心的话做什么，先吃饭吧。待会吃完了，一块到东院去赏梅。”
谢月染自然也是向着苏家的，见祖母开口了，也连忙撒娇道：“可是祖母，月染给您绣的新衣都差不多可以了，您就先去看看新衣吧，夸夸月染的手艺。”
谢老夫人被逗得哈哈笑。
苏寻扬见状，难得聪明一回，赶紧顺杆就下，重新坐在位子上。
……
云景拿起筷子，心不在焉地吃了两口，便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汤盅里的汤，心绪杂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约莫三刻钟之后，这场家宴也到了尾声。
谢老太爷说自己乏了，让谢离渊扶着自己先回北院，全程都晾着苏家人。
谢老夫人却恰恰相反，她很偏心苏家人，见谢老太爷回屋了，便道：“你们苏家人也难得来一回谢家，现在时候还早，都到西院去喝杯茶，恰好，我这回在南庭州那边带回来了一些新茶，你们也来一起尝尝。”
她只请了苏家人，却一个字都没问东院那两人。
想必，肯定是有意为之。
苏家主求之不得，立即满口答应。
于是乎，谢老夫人便直接带着苏家主，苏瑶心，还有谢言等人，一起浩浩荡荡的回了西院，他们一路说说笑笑的，很是其乐融融。
席间只剩下谢归寒与云景两人，以及一旁候着的下人们。
云景正走神，不知道思绪飘向何方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谢归寒的声音，如林间微风一般漫不经心，又如寒冬深夜的夹杂着雪花的冷风一般刺骨：“都只是在装模作样罢了。”
云景：“嗯？”
谢归寒淡淡道：“人心向来凉薄，只是，有些人善于伪装，让人看不出来而已，你无需去在意。”
“……你，”云景只说了这一个字，便觉得喉咙有些干，仿佛愁丝全都堵在了喉中，一会后，云景才接着道：“你是这么想的？”
谢归寒望向他：“你说呢。”
这一瞬间，云景觉得自己在谢归寒的眼里看到了无边的苍凉、孤寂。
就仿佛，凛冽的寒风时刻伴着他，冰冷刺骨的霜雪围在他身侧，令他无时无刻都身处寒冷的冰窟，以至于，谢归寒的眼里，竟让人在此刻看不到半分的暖意。
云景望着他，片刻后，眼眶竟慢慢地红了起来，眼眸也浮出一层泪光。
漂亮又娇气，一哭起来就招人疼。
谢归寒见状，先是一怔，而后，脸上掠过一丝无奈。
怎么还是这么爱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