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巨大的机械工厂里人来人往, 明亮的白炽灯照亮四周,散兵戴着他硕大的斗笠坐在栏边的长椅上,百无聊赖地将帽子靠在扶手上, 手心摊开朝上, 刚刚还在上面一连写下两次阿遥的名字。细碎发丝落在额前,将灯光都剪成一片一片的。

  身后还有一个建造中的巨大人形机械, 比起散兵本人, 可能机械更吸引工厂里研究人员的注意。来往的人没有一个停下来关注过坐在角落的少年, 对他们而言,只要散兵不逃跑就足够了。

  散兵脱离愚人众后, 逃到了智慧之国须弥。

  说是脱离也不准确,说是逃往也不准确, 神之心对已登神位的七神来说可能没什么用, 对他而言却是唯一跨越人神身份的突破口, 现在只缺个融合的实验将神之心激发力量后嵌入他的身体里, 所以他就算脱离了愚人众也在和愚人众内的人合作,逃往了须弥也正大光明地出现在须弥的实验工厂里。

  神明只能有七个, 数量恒定, 那他就随便拉一个下台好了, 须弥的人执着于造神,那就把拉下台的目标定为须弥的草神。

  草神的名字是什么来着……小吉祥草王?布耶尔?

  灯光下身上的金饰泛起冷光, 有些晃眼, 散兵自己不在意地拨了拨, 大脑自顾自地放空,有的没的想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等到他回过神, 身前已经站了一个人。

  那个人一头蓝发, 冷调面具覆盖了上半张脸, 教人无法从眼睛里揣摩出他的心思,整个人身上透露一股藐视生命高高在上的傲慢,声音也不快不慢的。

  “斯卡拉姆齐,实验进入第二阶段了,你跟我来。”

  ——愚人众第二席多托雷,代号博士。

  一看到他,散兵的脸色就不由自主地从面无表情变成了嘲讽:“现在才第二阶段,希望你这次的实验能有点意义,别再用失败的理由来敷衍我了。”

  “不用这么迫不及待,成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你作为雷神按照神明身体素质造出的人偶的确有成神的资质,”博士不紧不慢,“不过,我是实验者,你是实验品,实验该在什么时候进行到什么程度应当由我说了算。”

  “是吗,”散兵呛他,“愚人众内大名鼎鼎以科研水平闻名的第二席博士,区区一个造神实验那么久了才有一点点进度,你不会是能力不足做不出来吧?”

  只有在提到科研水平的时候,博士才会有明显的喜怒,他的声音沉下来:“斯卡拉姆齐,你说话前应当用大脑思考一下。”

  “呵,和一个不知道是不是本体还是切片的人说话也要这么顾虑吗,”散兵拖长音,“你不会是把自己切成片之后,智商也被减半被分成数份了吧。”

  “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博士道。

  伸出一只白皙细长的手扶住帽檐,坐在长椅上的少年缓缓地站起来,帽子微微向前倾斜,过于宽大的帽檐顷刻间就遮住了上半张脸。

  叫人只能看见他精致下颌和嘲讽似勾起的唇角。

  和敌人合作似乎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尤其对方还是和他渊源颇深称得上不死不休的博士,但人偶体质特殊,不像人类一样有无限的潜力,散兵的实力上限几乎在出生的时候就已经牢牢限制死了,想要再增长就必须依靠外界的非正常手段。

  刚巧目前已知科研能力最强的人就是博士。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一人为了变强携带神之心自愿成为造神实验的实验品,一人为了兴趣背着愚人众拉来同样感兴趣的须弥学者合伙策划造神实验。

  但这背后两人心知肚明,博士只是对造神实验以及后续可能涉及的知识领域感兴趣,散兵成神之后首先发难的就是自己的创造者,谁也没有戳破中间最后的一层窗户纸,彼此之间维持仅存不撕破脸的耐心。

  “能力有限还是耐心有限,多托雷,你最好别让我以为之前几百年你做的疯狂实验都是无用功。”

  博士冷冷反驳:“你还不配质疑我的实验,斯卡拉姆齐,你并不是——”

  话还没说完,散兵的身体就亮了起来。

  紫色的亮光包裹住他,整个人变成夜晚霓虹灯一般的彩灯,这种事情近期已经发生了无数次,不分时间也不分场合,也不由散兵意志为转移,说来就来说亮就亮,而且总是在他放狠话的时候突然闪瞎对方的狗眼。

  “……”

  博士也可疑地停顿了一下,缓缓地把上一句话补完:“——你并不是不灭的。”

  不知道是木然还是冷峻,散兵抿了抿嘴:“你闭嘴。”

  随后身上纹路亮光又调皮地闪了闪。

  整个人还是像一个大号灯球。

  他人一亮就会吸引无数诡异好奇的视线,好在这种光亮来得快去得也快,否则散兵还要考虑恼羞成怒干翻这群须弥学者的后果。

  这种事情经过多少次都不会习惯的,散兵不自然地咳嗽一声,琉璃眼瞳中凝聚恐吓瞪着不远处停下来盯着他看的须弥学者,见对方回神去忙自己手里的事之后才悻悻转回头。

  看向博士那张面具脸,散兵努力维持自己冷酷无情的神明本色:“看什么看,不是第二阶段吗,还不带路。”

  “……”博士慢条斯理,真心实意,之前被散兵三言两语挑起的怒气都消散下去,“你这个远距离传讯法术还挺有趣的。”

  散兵:“……”

  “闭嘴。”

  。

  稻妻境内,神里屋敷。

  飘飞的初雪将天地染成白茫茫的一片,空蒙山色只看得见一点青黑,除此之外全是六瓣冰晶堆积而成的积雪。

  风很轻,却带着严寒,呼出的热气在出口时就被抽走了热量化为水雾。身穿白衣的纤细身形几乎要融化在风雪里,雪越下越大,将少年模糊成民间传说中唯有雪山中才会出现的美貌妖精。

  紧接着,妖精翻过黑瓦白墙,一阵轻快雀跃地小跑,再推开饭厅的廊门。

  他跑进来的时候太急,细小的雪花也被风灌了进来,再落成水珠。阿遥一屁股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眉上、发梢上还有举手投足间都带着眉飞色舞的寒气。

  “哇,火锅!”

  龙很喜欢冬天围坐在火炉边上看雪!

  “别着急吃,你洗手了吗?”托马端上处理好的新鲜蔬菜,随后在阿遥身侧坐下来,眼狩令之后对他的通缉令也解除了,要不然神里家的家政官连出门买个菜都难。

  阿遥笑嘻嘻地伸出双手在托马眼前晃晃悠悠:“天上的雪是干净的话,我的手就是干净的。”

  屋内一扇蓝金色屏风隔开前厅与后厅,另一扇放在窗前挡住风雪,室内点起橙黄的烛火,正中放着一张摆满食材的小桌案,还有一锅烧到沸腾的红色锅底。

  今天神里家的人到得很齐,即使是之前忙得看不见身影的神里绫人也在,正坐在阿遥的正对面,在他旁边还有神里家的大小姐神里绫华。

  “不介意的话,阿遥,可以用我的帕子擦擦。”

  神里绫华将一块沾湿的手帕递给他,阿遥随意道谢后接过,再将筷子往锅里一戳,一块晶莹的鱼丸就被戳中。

  丢到嘴里,汁液爆开,一瞬间Q弹柔韧的口感和沾满鲜味的汤汁在口腔内交织,顿时阿遥整个人都高兴得忘乎所以,他不怕烫也不怕热,一连往嘴里丢了好几个鱼丸。

  另一只手也没停,抽出胸口的小镜子,眼尾嫣红一片,尾睫高高扬起对散兵说:“斯卡拉姆齐,今天托马做的火锅也很好吃!”

  就连吃火锅的时候,神里绫人也保持一贯平稳悠闲的姿态,他不动声色地问:“斯卡拉姆齐就是你之前在踏鞴砂碰见的愚人众执行官的名字?”

  “不,他不再是执行官了。”

  阿遥想了想:“或许斯卡拉姆齐这个名字也不再使用了吧,现在应该叫阿散比较合适,他说这是他的真名。”

  “是吗。”

  神里绫人的心思复杂深沉,问出口的问题和心里想法的关联一条龙怎么摸得清楚,反正阿遥坚定直觉相信神里绫人不会害他,什么都敢往外说。

  问出这个问题后,神里绫人便没再说什么,四人火锅气氛一片热烈祥和,食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其中大半都进了阿遥的肚子。龙是最捧场的龙,绝对不会让厨子的心意平白无故地浪费。

  酒过三巡,桌上一片残羹冷炙,窗外风雪未停,黑夜先至,烛火将少年的侧影拉长,衣袍都在觥筹交错间被扯得凌乱,他斜斜地靠在墙壁上,看其他三个人玩火锅游戏。

  指定一种食材放进火锅里,再随机被其他人吃掉。

  这本该是一个可以挑事的恶趣味游戏,但阿遥吃什么都觉得开心,恶趣味也失去了意义,所以他被神里绫人残忍地剥夺了参与这项游戏的乐趣,变成一个纯粹的旁观者,托着下巴,眼神兴味,欣赏这余兴节目。

  节目的主角——托马,非常倒霉地吃到了被神里绫人放在火锅里的酒心软糖,还是一大把,正面色铁青地抱着碗干呕。

  好好的一顿饭吃到最后都快吐了,善良的龙真的对托马报以万分的同情,尤其是晚餐还是他做的诶!

  太惨了,真的太惨了,阿遥同情地施以托马一个眼神,还递上了一杯冰水,而坐在他对面的罪魁祸首完全没有自觉,神清气爽地眯着眼,忽然转移话题:“我想起来,阿遥,这两天旅行者给你寄了一封信呢,收件地址是神里家,刚好送到了我这里。”

  命运注定漂泊,荧基本不会在同一个地方久留,眼狩令解除之后没几天她就和派蒙就离开了稻妻,去向下一个国度,说是要继续寻找空的线索。

  “她去了须弥呢。”

  神里绫人从袖口中抽出一封薄薄的信件递到阿遥手里,在他拆开信封的时候依旧眯着眼睛,看不出具体心情:“说起来你最近没什么工作要忙吧,不如派给你一个出国协调的工作,眼狩令之后,稻妻也得跟其他国家建立和谐的外交关系了。”

  “好啊,我没什么问题。”阿遥随口一说,手里动作不停。

  跨越海洋送来的信件只有简简单单一张纸,拆开的时候也不需要多小心,烛火下纸张都有些半透明。上面早已干透的字迹微微有些慌乱,充分说明写信的人在当时心情有多不平静。

  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多托雷在须弥,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