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望阙台【完结】>第229章 七十 性善伪也(三)

  刘宜成在京做官这么多年,知道牢狱是什么样。

  入了大牢,就不要说什么清白不清白、无辜不无辜了,上头人想定你什么罪,你就得是什么罪。不认,那就严刑拷打,逼着你认。若是打了还不认,那就用妻小的性命胁迫你。要还是不招,那就得死了。

  反正认也是死,不认也是死。

  可刘宜成不想死。

  这些年来,他在大理寺积了不少人脉,大理寺对他也多有照顾,入狱以来没有过严刑拷打,也不强迫他画押,总之是耗着,等朝廷里和他好的官人为他争辩。

  据说曹规全和崔伯钧已经在想办法转圜了,但官家不肯废太子,所以要先让他挡刀。没办法,谁叫刘宜成撞上面了,偏偏是姚持参他一本,偏偏是东宫里跑出来一个宫女,不然,他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

  天已经黑了,牢房的天窗洒下来皎洁的光辉,刘宜成坐在破席子上,静感受热风往下灌,铺在他身上。

  真热,他的汗一直在流。他在大理寺狱好些天了,从来没这么热过。

  他用手扇风,听见大牢那一头传来声响,约是几个人结伴而来。走到他牢门前,这几人停下了,有人说:“就是他。”

  刘宜成睨睥来人,轻蔑道:“我以为是谁来看我呢,原来是赵大官人。”

  赵敛漠然看他,同边上狱卒说:“看来你们对他还不错。晚饭吃了吗?”

  狱卒回答:“才吃过。”

  “吃的什么?”

  狱卒说:“白菜豆腐。”

  赵敛颔首:“你们出去吧,我和刘中丞有话要谈。”

  “是。”

  狱卒们走远了,赵敛才慢悠悠打开铁锁,一脚迈进逼仄昏暗的牢房。他环视四周,感叹道:“大理寺狱似乎是比御史台狱好很多,好歹没有臭味,也没有虫子。”

  刘宜成傲慢地不说话,端起手来,并不看赵敛。

  赵敛又说:“我以前在御史台狱,可没有过这样好的日子。”

  “御史台狱是关押谋反罪臣的,自然和这里不同。”刘宜成道。

  赵敛噗嗤笑出来,随后又严肃地看着他:“你还觉得骄傲了,谋反罪臣?”

  “赵仕谋就是有谋反心的罪臣,不是吗?若不是颜辅仁用死保下了他,还会有你今天吗?你早就被赵仕谋连累得诛九族,死啦。”

  霎时静默,赵敛的神情倏尔冷至极点。

  “你和我翻旧账?那我们就好好翻一翻旧账。”

  刘宜成终于抬头看他:“什么旧账?”

  “当然是你在建兴十年残害忠良、篡夺将权的账。”赵敛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纸,慢悠悠打开,抓在手上给刘宜成看,“仔细瞧好了,这是什么?”

  刘宜成真的借着席子边的烛火光看了,竟然是贺近霖亲笔书写、画押的诉状。上面写了刘宜成勾结崔伯钧逼走谢承瑢,断其粮草,欲其困死西北一事,还有架空贺近霖将权,对谢祥祯、谢忘琮见死不救,污蔑构陷谢承瑢等等罪状。诉状上写,当年征西北路军全军覆没,刘宜成和崔伯钧才是罪魁祸首,要负全部责任。

  “什么意思?”刘宜成额头的筋一阵一阵跳。

  赵敛反问:“你问我什么意思?刘中丞,你不会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刘宜成别过脸:“你拿的这是什么?我不认。”

  “没有你认不认。”赵敛把诉状放在那张离席子很远的小桌上,“这是事实,就算你不认,事实也会是事实。明日我会把这诉状上奏给官家的,我会让百官都知道你的德行,让百官看看御史台的德行。”

  刘宜成欲大声辩解,可又不敢被谁听去,只好压低声音:“你想诬枉我?就凭这一张不知道是谁写的诉状?”

  “你怎么会不知道是谁写的呢?白纸黑字,贺近霖,那么清楚。”

  “贺近霖?贺近霖早就死了,他什么时候写过诉状?!”

  赵敛见他激动起来,假装安抚:“别急啊,刘中丞,你一急,我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刘宜成猛地反应过来,呵斥道:“你把贺近霖藏起来了?那把火,是不是你放的?!”

  赵敛只是微笑,半句不答。

  刘宜成看了,更加笃定:“赵敛,你欺君罔上?贺近霖没死,是吗?还是说连谢承瑢都没死,你骗了官家,你放火劫狱!”

  “你是不是在大理寺狱里呆久了,脑子昏了?这诉状自然是贺近霖入狱后为了自保偷偷写的,哪能给你看到呢?”赵敛笑笑,“张口闭口就说我欺君,是不是你心虚了,想先咬我一口?”

  “我呸!”刘宜成愤怒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赵敛,你以为靠这一张诉状就能定罪?”

  “那不然呢?难道贺近霖亲笔写的诉状,还不能作为你在西北擅权陷良的证据?放心,这一定是贺近霖亲笔,他们要是不信,我会把贺近霖生前写过的字都拿来比对,这样就没人不信了。”

  刘宜成仍不死心:“我不会认。”

  赵敛淡淡笑了一声:“刘中丞,你还真把自己当作清高的忠臣了?你不会认,你犯下的错,你不认?你指望着崔伯钧来救你吗?这状书也提到了崔伯钧,你们一个都逃不掉。”

  牢狱中烛火摇曳,有飞蛾被光吸引了扑过来,一头栽进火虫,溅起无数粉白的碎末。

  赵敛看着蛾子被烧死,怜惜说:“明知是火,却非要扑进来。中丞,你说这蛾子蠢吗?”

  “当年那把火,是不是你放的。”刘宜成问。

  赵敛动了烛台,滴下一点蜡油:“看来你琢磨这问题,琢磨了三年了?就连你到了大理寺狱还在想这个问题?”

  “你在撒谎。你用一把火,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谢承瑢没死,对吗?”

  赵敛始终从容不迫地回答:“难道他没死,你就可以摆脱在西北擅权的罪名了吗?刘中丞,你和崔伯钧害死了那么多将士,八万人身死西北,尸首无归。八万人,你不怕他们的鬼魂飘荡回家,找你索命?”

  “哈哈哈!”刘宜成大笑说,“他们要找,也该是找谢祥祯、找贺近霖!无能的将帅,如何带兵打仗?贺近霖什么都不能做主,谢祥祯专断自我,他们两个,谁有资格做主帅?”

  “难道你有资格吗?还是说崔伯钧有资格?克复西北的也不是崔伯钧,是谢同虚,是我,是纪风临。”

  “你还真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刘宜成平复下来,“你打仗,根本不是为了收复失地,是为了名誉,为了兵权,为了有朝一日回京,再享荣华富贵!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你过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还愿意整日清贫吗?”

  赵敛笑笑:“那你呢?你在西北以文臣的身份操纵武臣,在明州私自贩卖营/妓笼络禁军,是不是也为了荣华富贵?”

  “你说什么?”刘宜成一噎。

  赵敛忍不住说:“刘大官人是不是耳朵有问题?我分明已经讲得那样清楚、那样明白,可你就是听不清。”他又从袖子里拿出另一张状书,摆在刘宜成眼前,“天佑军三军指挥使都招了,你在珗州卖进娼妓,转手卖给明州的军营,牟取暴利、笼络人心。为什么给你建生祠?因为你太有能耐了,为明州禁军买了那么多女人,他们不感谢你,感谢谁?”

  刘宜成伸手就想夺下那状书,可赵敛一掌拍下他的手。

  “在西北弄权,在明州营私,拉拢禁军,难道是为了拿下地方军权,拥兵自重,将来造反?你说这一桩桩罪名,哪样不能定你死罪!”

  “我没有!这是污蔑!”

  赵敛不再装好脾气了,他厉声说:“我知道崔伯钧和曹规全私下里做了什么勾当,只要你供出他们,或许还能保住一条贱命。”

  刘宜成恨得牙关直响。他料定赵敛现在还没有任何证据,只不过是来诓他的话而已!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还在这里嘴硬什么?你违反了大周律法,有谋逆之心,陷害忠良,你还在妄想着有谁能救你?”赵敛再把这一张状书叠在贺近霖的诉状上,“你既然进了大理寺狱,就不要想着再有出去的那一日了。没有人会来替你求情的,崔伯钧和曹规全自身难保了,还有心思管你?要么,你就供出他们在外勾结武将的事实,要么,你就牺牲自己,落得个‘忠义两全’的好气节。”

  刘宜成热得,头冒出一缕一缕的汗。

  “我不会让你死得太轻松的,”赵敛露出阴沉可怖的神色,“你别以为仗着有官家做靠山,就能逃过一劫了。”

  “你……”刘宜成跌坐在地上,“姚持,是你指使的?”

  赵敛厌恶说:“我只给你一刻时辰思考,到底是成全崔伯钧和曹规全,还是成全自己?”

  “不……”刘宜成愤恨地要上前挠他,但手上的铁链紧紧拽着他,他根本不能上前一步。

  “白玉馆可以接纳沦入贱籍的罪臣子女,你若死了,你妻儿一定是去那里。刘中丞,你贩卖那些可怜的娼妓时,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妻儿也会如此?你可以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你好恶毒!”刘宜成浑身的血都快要沸腾起来了,他死死盯着赵敛的眼睛,一字一句说,“你不是一直为那些女人请命吗?到头来,也不过是作戏?!”

  赵敛挑眉:“你的妻儿在家里心安理得地挥霍你贩卖娼妓得来的钱财,他们也是你的共犯。我是决不会同情共犯的,只有亲自尝了痛苦的滋味,他们才能为曾经所犯下的罪孽深刻忏悔。建兴十年的冬日,还记得吗?你们是怎么迫害谢同虚的,是怎么迫害他的家人的?我不是大善人,我是睚眦必报,这笔帐,我一定要讨回来。”

  “我、我从来没有迫害过谢承瑢!”刘宜成转为哀求神色,“谢承瑢是大周的功臣,我如何会迫害功臣?”

  “那就是崔伯钧?”赵敛笑起来,“说吧,说完签字画押。”

  刘宜成咽了一口唾沫,依旧说:“不是崔伯钧。”

  赵敛的怒火一下子被挑起来了,他一掌推倒刘宜成,恶狠狠说:“事到如今,你还想着崔伯钧会来救你?好不容易才让你进大理寺狱,我会这么轻易就把你放出去吗?我说过了,要么你死,要么你招!我和你好好说不行,你非要吃苦头?”

  “是贺近霖!赵敛,你何必把自己的退路都堵上?我知道你是和我们有仇,可社稷在前,私仇就该让道!”刘宜成跪着,背挺得老直,“太子根本就不是为君的料!大周落在他手上,将来的冤假错案还会少吗?!你以为太子登基之后会帮谢承瑢平反?根本不会!女主称制,大周就彻底乱了!西北燕人虎视眈眈,就等着政权交接混乱之时攻入!赵敛,你怎会有如此短浅的目光,你怎会不顾大局!”

  “你不要和我说别的!”

  “你被皇后欺骗了!她是妖邪!女人怎可执政,女人怎么可以掌权!这是李周,不是武周,更不是辛周!她想篡周,这就该被后人唾骂千年万年!”

  赵敛却说:“我让你不要说别的,你还说?背后议论太子、皇后,该当何罪?”

  “我怕什么!当年我上疏请太后放权都不怕!女主称制,李氏如何?大周姓李,等辛氏掌权后,李氏宗室只会被她屠戮殆尽!西汉吕氏如此,唐时武氏也如此!她是名不正、言不顺!你只见得她一时好,等到她作恶多端,你再怎么都无法挽回了!赵观忱,你为了一时私欲,全然不顾大周社稷!非要等天下大乱,你才满意!”

  “她名不正、言不顺,三大王就名正言顺了?”赵敛冷眼看着刘宜成,说,“只有太子才是正统,其他人都是名不正言不顺。只有太子做官家,后人才无话可说。”

  刘宜成震惊至极:“哪怕是大周亡了,你也觉得无话可说?”

  赵敛默默良久,漫不经心地说:“大周亡不亡,和我有什么干系呢?”

  刘宜成总算听明白了,他讥笑说:“果然啊,赵敛,在你心里,永远都是私欲最重要!国不为国,家不为家,你连国都能不要!你是叛国贼,你是辛氏的走狗,你比你爹更甚!”

  赵敛也跟着他笑:“只要你死了,我就开心了啊。”

  刘宜成吼道:“赵敛!牝鸡司晨,天必惩之!你助她,也迟早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