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望阙台【完结】>第182章 五六 十年旧梦(二)

  “你无罪?”刘宜成作惊诧表情,“这世上,还能有另一个人叫‘谢承瑢’吗?怯阵避敌,拥兵不前,难道不是你吗?”

  谢承瑢反问道:“贺近霖军令在先,逐我出延州,命我在延州城外待命,岂是我之过?”

  崔伯钧冷笑一声:“这不就是在推勘你与贺近霖的过失吗?你同他沆瀣一气,他不过是你挟帅令军的傀儡罢了。”

  “监军说反了,挟帅令军,不是你吗?贺近霖在军中无任何说话权,整个南路军不是牢牢掌握在你的手里吗?”谢承瑢质问。

  崔伯钧立刻反驳:“将军印信在贺近霖手中!我有什么权力,能掌握南路军?”

  “你都说了,将军印信在贺近霖手里,我又有什么权力,敢挟贺近霖以令大军呢?”

  崔伯钧被噎得无言,厉声骂道:“你这是胡搅蛮缠!”

  刘宜成见此,说:“将军何必咄咄逼人,这些不过是我们收集到的罪状罢了。”

  谢承瑢笑笑:“是收集罪状,还是罗织罪状,未可知呢。”

  “你有罪是事实。”刘宜成瞥眼,“你是不是在延州城外行军不前?西燕军都打到城门下了,你在做什么?你怯敌了,你害怕了!你让谢忘琮活生生地战死在城门下!”

  谢承瑢忽然发怒:“是我让她战死在城门下?!是谁让她战死?!是谁在城楼之上冷眼旁观!”

  崔伯钧咬牙切齿道:“是谁让崔公战死!是谁在城楼之上冷眼旁观?谢承瑢,你谋害忠臣,是不是罪过!”

  “那你呢?你冷眼旁观,该当何罪?”

  “入狱的是你,不是我!该死的是你,罪大恶极的也是你!前有你漠然不援崔公,致使崔公战死城下;后有你畏葸不前,援军不至,害得谢忘琮战死城下!此二过,就足以罢黜流放!”

  崔伯钧狠狠指着他,唾沫星子乱飞。

  谢承瑢厌恶地避开那些白点,说:“延州城里那些弓兵都是死的吗?城楼下有那么大动静,他们不知道?”

  “那那日秦安县的弓兵也是死的吗!我父亲在城下激战的时候,你在哪里!”

  谢承瑢无言以对,他冷静了半晌,说:“我没有通敌叛国,也没有怯阵避敌、拥兵不前。我对大周的忠心,天地可鉴。”

  崔伯钧嗤笑:“你若忠心,便不会有心把秦州、延州拱手让给外敌!你若忠心,也不会与金宗烈暗通款曲,泄露延州城地形图!”

  谢承瑢一惊:“我何时如此?!”

  “十月里,你是否在同谷之外偷偷会见过金宗烈?他欲以西燕兵权迎你入燕,是真是假?!”

  崔伯钧声音极响,震得谢承瑢完全说不出话来。

  “‘想要人人平等的人不会自称皇帝,有人称皇帝,就注定会有不平等。’这等悖逆犯上的话是你说的吗?谢承瑢,你生在大周,食着大周的禄,做着大周的官!怎么,你现在不想要皇帝了?还是说你想自己黄袍加身当皇帝!你还说你没有谋逆之心?!”

  谢承瑢目直口呆。他回忆先前说过的那些话,心中怨恨自己口无遮拦,又后悔太过相信他人。这话分明是徐向伦说的,还能再有谁告密?

  “怎么,你不敢说了?怎么不说了,证明你的忠心啊,证明你无罪啊!”崔伯钧不再笑了,“谢承瑢,你怎么敢说有我错,你犯得这些弥天大罪,哪一条不是死罪!”

  刘宜成在旁捂面,惋惜道:“谢同虚,你该如何解释呢?”

  谢承瑢愣了好半会儿,才缓缓说:“我杀了金宗烈,难道这不能表明我的忠心?”

  崔伯钧挑眉:“你怎么不说你是怕了,因为官家知道你做的那些好事了,因为均州派兵了!你怕东窗事发!”

  话音落,狱中寂静,谢承瑢的心也静下来了。自崔兴勇死后,他就落入了一个圈。而今他已经被这个圈套得死死的,无论如何都出不来了!

  他陷入了难以置信的困境中,而后,崔伯钧轻声问:“你认罪吗?”

  谢承瑢坚定地说:“我没有通敌叛国,没有怯阵避敌,没有谋逆之心!我没有!”他用力扯着手腕上的锁链,拼命向崔伯钧伸出手,“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崔伯钧摁着谢承瑢的肩膀,指甲几乎要陷进他的肉里。

  “你最好是一直这样嘴硬!你以为有谁能来救你?赵敛?你是乱臣贼子!他偏袒你,该当何罪?!什么均州马步军都部署,什么承宣使!他敢护着你,我就敢弹劾他!我让他为了你一无所有!你看看吧!”

  谢承瑢吊着的那口气一松,嘴边冒出一团白烟。

  头顶的天窗飘下来寒气,谢承瑢的心也彻底凉了。

  刘宜成在旁说:“赵氏不是昔日的赵氏了,赵仕谋私藏甲胄、意欲谋反的嫌疑,在官家心里还没洗清呢。赵敛是自身都难保了,你再拖他下水,岂不是真的……”他掩唇,鄙夷地斜了谢承瑢一眼,“岂不是真的不仁不义。”

  谢承瑢无力地坐在被子里。他的脑子空了,心也空了。

  刘宜成知道攻心已成,便不必再说,拉着崔伯钧出了牢房。

  方才在里面呆久了不觉得,一出门,忽闻到无比清新的空气,崔伯钧舒心道:“还是外头好,里面真臭。”

  谢承瑢还坐着,他觉得周身冷得逼人,却无意再盖厚被。

  君臣相疑,君疑臣则必诛臣。谢承瑢知道自己是大难临头,罪名压定,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他若还有心苟且偷生,那么受罪的,只能是赵敛。

  赵敛既要忙着克复西北,又要忙着救人……他怎么能忙得过来呢?

  谢承瑢用力闭上眼,只想到:今大势已去,何苦拖累牵连他人。亲人皆死,独活何用?可他不想背上千古骂名,更不想父亲和姐姐因他而蒙羞。

  他要如何证明他的清白?自尽是畏罪自尽,受刑是因罪受刑,他无路可走了。

  这一夜过得如此漫长,他从天黑等到天亮,等到狱卒带他去公堂受审。他又走过这条长长的暗廊,这一回,他再也瞧不见门口的光亮了。

  *

  高适成是推勘此案的主审官,今天他就坐堂上,虽是寒日,却身冒冷汗,久坐不安。

  他是两头为难,一头崔伯钧胁逼他落定谢承瑢的罪状,一头赵敛拿着当年在均州他自己亲自画押的状纸警告他不要胡言乱语,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他远远地看着谢承瑢走上公堂,又见狱卒把贺近霖抬上来,更加无措。

  要是谢承瑢自己冻死在牢里就好了,他想。

  刘宜成和崔伯钧罗列了谢承瑢的三大罪状,“逗挠”、“叛国”、“谋逆”。赵敛知道了,只准高适成说前者,“叛国”、“谋逆”之罪不准提及。今日堂审,刘宜成、崔伯钧和赵敛都坐在旁边,他不敢不依,这便让他冷汗频出。

  “秉知州,已验明正身,即可堂审。”

  高适成咽了一口唾沫,问道:“二位可知何故唤来?”

  贺近霖已不能言语,仅谢承瑢答:“不知。”

  “你不知?”高适成指着他说,“你与贺近霖明知北路军行军艰难,却不支援,反而安于城外,是不是你的罪过?”

  谢承瑢如实说:“我为副帅,听从主帅命。主帅命我不得进退,只扎营于城外,我何能抗命不遵。”

  高适成听罢,去问边上奄奄一息的贺近霖:“贺近霖,有没有此事?”

  贺近霖答不上话,只有呻吟。

  堂中安静,两边听审的文武官员有些坐不住,尤其是赵敛,他几度低头拨弄指环,偶抬眼,恰与高适成撞对目光。

  高适成咳了一声,一直揪着问怯阵不前一罪,始终不敢提余二。

  刘宜成和崔伯钧听了两刻,蹙起眉头来,直接打断他:“难道谢承瑢的罪过,就只有这一条吗?高大官人,原先他们搜集的谢承瑢的罪证,可远不止这一条!”

  “这……”高适成为难起来,“总……总是一条一条地问。”

  崔伯钧猛地站起身来,高声道:“我且问你,是怯阵避敌罪过大,还是通敌叛国、意图谋反的罪过大?!”

  高适成答:“自然是后者。”

  “那你又为何避重就轻?”崔伯钧走到堂中,行至谢承瑢面前,说,“你是否在大战之前同金宗烈见过面?我有人证,你若撒谎,将来证词俱不可信!”

  谢承瑢说:“有见过。”

  “你同金宗烈见面,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

  谢承瑢从容说:“没说过什么话,也没做过什么事。”

  “放肆!你在公堂之上,还敢不说实话?!”

  赵敛忽说:“主审官不当是高知州吗?什么时候轮到你了?”

  崔伯钧轻蔑道:“堂上有小人,想要混淆视听。既然大家都在,有人作证,谁来审都是一样。”

  “那按你所说,我也能来审了?”赵敛站起身,问边上贺近霖说,“贺近霖握南路军将军印信,所有军令是否全由他作?”

  贺近霖摇头说不出话。

  赵敛又道:“崔将军为监军,主帅失责,你为何一言不发,任由犯错?你是不是也有过!”

  崔伯钧怒目而视:“于此案无关人等,当撤出公堂!”

  “此话荒谬,我只听说有关人等当回避,为何在将军口中,却是无关人等回避?你是南路军监军,我怎知你不会偏袒包庇?此案又岂容你置喙?”

  “赵敛!”崔伯钧怒不能辩,瞪着眼睛呵斥道,“高知州,何不将此人拖出堂!”

  赵敛紧随着说:“我以为,所有征西南路军的将领都该出去,不要说是旁审、列罪,你连关押的牢狱都不得进。”

  “你!”

  高适成拍案道:“肃静!”

  这才让崔伯钧闭上嘴。

  “请两位官人回座,如若再说话,就请出去吧。”高适成说。

  堂中再次寂静,堂下,谢承瑢已经站得双眼发昏,不能凝视。

  高适成又把方才的罪状搬出来,细细审问,而谢承瑢始终不认自己有罪。约审了一个时辰,这才稍稍将“怯敌”转到“叛国”之上。

  “你到底有没有同金宗烈勾结?你是不是将破城图纸转交给了金宗烈,想让金宗烈攻破延州城?”

  谢承瑢反问:“我何时将破城图纸转交给的金宗烈?”

  高适成说:“自然是谢忘琮战死之前。”

  谢承瑢听见亡姐的名字,顿时悲愤涌上心头。他突然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勃然道:“我怎会在我亲生姐姐战前将破城图纸交给西燕人!我怎么会害得我亲生姐姐战死在城门下!还请堂中各位诬陷我的蠢货聪明点,但凡你们多问问人,也该知道我同我姐姐的关系!不要用这些愚蠢的说法诬陷我!”

  “大胆逆贼!”崔伯钧再次坐不住,问道,“你若还与你姊姊有情,为何不助?你已经是丧心病狂的人了,还会在乎亲人吗?!”

  赵敛正要反驳,谢承瑢却抢在他前头说:“逆贼?丧心病狂?哈哈哈!那我告诉你,你的好爹爹为什么会战死!崔兴勇身为主帅,贪恋军功,不肯指挥作战!是他再三恳求我,我才接手了主帅之位!是我可怜他身患重病不能起床,谁知却被他的好儿子反咬一口。”他祷告道,“不知崔公在天之灵,能不能想到他的儿子如此?崔公教导我何为将帅之道,不知他的好儿子有没有学过!”

  “你说什么?”崔伯钧愤怒地冲下来,“你怎么敢……”

  “崔兴勇想要不劳而获,想要窃取我的功绩!他为什么战死,因为他轻敌了!他以为打仗是玩,他悠哉悠哉地带着几千兵出门,等西燕军追上来了、打到城门底下了,才叫我开门!我怎么开门?我怎么开门!你知道延州城门有燕军,我姐姐在休战时来到城门下,你都不肯开门!你要我在战时给崔兴勇开门?你教我怎么开!”

  崔伯钧噌地变脸:“放肆,放肆!你一个奸佞……”

  谢承瑢大笑道:“你说我是奸佞?我倒是想问问崔将军,忠奸到底如何分辨?”

  “不必分辨,你当然就是奸臣!你就是有罪!”

  谢承瑢一把拍下崔伯钧指着他的手,说:“你想定我的罪?你想靠那些荒唐得一眼为假的几条罪名就想定我的罪!我谢承瑢,自崇源八年从军,到现在,从未做过一件对不起大周的事!从来没有!我为大周出生入死,我流的每一滴血,受的每一处伤,全都是为了大周!你说我是奸臣?用那些子虚乌有的罪名,就说我是奸臣?你诬陷我,岂不是最大的奸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