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望阙台【完结】>第116章 三六 将相别(三)

  颜辅仁自戕一事很快就传遍了珗州。

  百司震动,札子请见不绝。珗京的读书人也闹起来,纷纷罢课示威,在宣德楼下责问天子。殿前司出了几千禁兵治安,这些禁军与这些士人起了冲突,刀剑无眼,长枪之下意外死了三四个读书人,也算是大周建国以来尤其骇人听闻的事情。

  珗京乱了,李祐寅也乱了。

  他算来算去,没算到颜辅仁会用命来逼他。后来他也看了颜辅仁上的最后一封札子,一千余字,三分怨己,三分讲“仁君”之道,最后四分,是替赵仕谋求情。所谓仁君之道,其实就是颜辅仁教文康太子的那一套,到头来,他没有一句话留给李祐寅。

  李祐寅觉得沮丧,又觉得害怕。他害怕那些读书人会起来,害怕他们说他不配做官家。这会儿他顾不得赐死赵氏父子的事了,他躲在崇政殿的书架间,不愿意见任何人。

  “官家,曹右丞求见!”韦霜华焦急来说。

  “不见……不见!”李祐寅把头埋在膝盖里,“我谁也不见,让他们都走,都走!”

  “官家!”韦霜华跪下来,“读书人都吵起来了,官家不能再躲了!曹右丞有办法出给官家,官家务必要见他!”

  李祐寅狼狈地露出脸来:“他有什么办法?我不会下罪己诏的,也不会放过赵仕谋的!谁都逼不了我,谁都不能逼我!”

  “官家,见一眼曹右丞,便什么都好了。”

  *

  颜辅仁的死讯传到赵宅时,赵敛正在研墨。浓墨刚从墨条下面冒出来,君瑜便闯进屋说:“大哥,二哥!颜相公……”

  赵敛的手一顿,墨也停了。

  “相公没了!”

  赵敬抓不稳笔:“什么?”

  君瑜大哭说:“相公悬梁自尽了!”

  赵敛耳朵嗡嗡的,他低下头又磨了一阵墨。很快,他的心砰砰地发慌,有一滴水珠掉在墨里。

  “我……我要去见相公。”赵敬跌撞着要去见颜辅仁,他差点在门口摔一跤。

  赵敛好久都没动,他痴痴望着窗外落叶的树,把那些黄叶子都看遍了。

  天还亮着,把大地照个清楚。

  可太阳照不进宫城,也照不进御史台狱。

  等赵敛赶到颜宅,盯着那具黑漆漆的棺材看时,他又恍惚了。好像一切都在梦里经历过,很不真实,却又异常真实。

  赵敛咽了一口唾沫,静静去想相公说过的每一句话。

  但他记不清颜相公和他说过什么了。

  宅子里来了很多人吊唁,官员、百姓,那些读书人身披缟素,头戴白巾,来给颜辅仁磕头。颜辅仁没有儿子,披麻戴孝的是赵敛和赵敬。

  赵敛跪在灵前,听着铺天盖地的哭声,倒是比所有人都冷静。

  他以为官家会派人来哭丧,可是没有。官家不在乎相公的死活,就像官家不在乎爹爹的死活一样。官家就是这样无情的人,谁死了,他都不会在乎。

  真乱,赵敛觉得灵堂乱糟糟的。他拼命想把相公带到没有人打扰的地方,可棺材太重了,他抬不动。他觉得自己疯了,看着火盆里的火,他想着,如果有一把火能把珗京烧了,该有多好。

  他就这么想,攥紧了拳头。

  赵敬看见赵敛紧握的拳头,微微摇头说:“阿敛,这儿有很多人,不要让他们握住你的把柄。”

  “把柄?”赵敛疑惑地看着赵敬,“握拳头也算是过?是官家逼死了相公,难道我连愤怒的权利都没有了么?”

  赵敬叹气说:“不会再更坏了,阿敛。”

  “会的,还会更坏!”赵敛激愤道,“还会更坏!会永无止境地坏下去!直到我们死了,直到赵氏覆灭,才能不会更坏!”

  赵敬觉得他不对劲了,一把将他拽到角落里:“坏了,能怎么样?爹爹还在乌台狱,你就是没有任何办法!相公以死明志,他是为了爹爹,是为了我们!我们不能辜负他!”

  赵敛冷笑,眼里流露出莫测的神色:“哥,相公走了,难道你没有一点感触么?”

  “我当然伤心!可现在我们更应该要振作不是吗?”

  “振作?我应该把这些人都杀光,所有想害我们家的人,都该死。”

  赵敬大惊失色:“难道你还想杀了官家?”

  赵敛反问道:“谁不能死呢,难道就官家不能死吗?”

  “你!”赵敬狠狠给了赵敛一巴掌,“混账!爹爹无造反之心,你却在这里想着要造反!你敢对着相公的灵位说这样的话吗?!”

  赵敛万分不解:“是官家逼我们的,大哥,我们不想造反,是官家逼着我们造反!你要我们怎么做?”

  “怎么做?不管怎么样,你这一辈子都别想着造反!你头顶永远是君上,这是家规!赵氏只出忠臣,你想造反,除非你不姓赵!”赵敬气得倒抽气, “你个混账,爹知道你这么说,一定狠狠打你!”

  赵敛满不甘心,却也只能低头认错。他说:“官家不会承认自己有错,只会慢慢拖延。拖到爹熬不住了,他才能罢休。”

  “就算如此,我们也要行得正、坐得直,无愧天地良心!”赵敬一把将赵敛拥在怀里,“阿敛,我们不能再给别人留下把柄了!不会再更坏了,不会再更坏了!”

  “哥……”赵敛拉着赵敬的孝服,“我不想……不想就这样坐以待毙。”

  他盯着眼前那根棕红的木柱,每个字都咬在嘴里,“难道,我们就只能等死吗?”

  **

  谢承瑢万万没想到颜辅仁会自尽。半夜,他悄悄去颜宅吊唁,满堂没见着赵敛,只看见赵敬独自跪着。

  他与赵敬不太熟,见了面,也只是简单拜一拜。他对着漆黑的棺磕头,眼里映了满片灵前的白烛。

  赵敬跪直背了,恭敬地说:“请谢官人安。在下有一事,要拜托官人。”

  谢承瑢道:“都尉客气了,请说。”

  “不是都尉了,我已经与长公主和离了。”赵敬说,“相公因我们家而出了事,我与阿敛都不便再出头说什么。如今珗州一团乱,我担心朝中天翻地覆。官人位高,须为大周尽心。”

  谢承瑢颔首:“我知道。”

  “我听说官家病了,最近都不见臣。是真的吗?”

  谢承瑢顿了半晌,说:“是。”

  赵敬担忧道:“相公去了,我爹爹还在牢中,官家也不上朝。”他抬袖拭面,“此事是因我爹爹而起,现已至此,我们家该怎么办呢?”

  “是因我家而起的。”谢承瑢忽然说,“我已经在想办法了。”

  “同虚。”赵敬缓缓转过脸看谢承瑢,“我信这世上还有天理,是么?我知道谢殿帅是忠臣,不过和我爹爹有误会,是吗?我们家,和你们家,应当是好好的,是么?”

  “是。”谢承瑢的脑子冒出很多念头来,他坚定地说,“是,我信,天理昭昭。”

  “同虚。”赵敬深深地望着谢承瑢,“你是我爹的徒弟,便也算作是我的兄弟。他把寇家枪法完完整整地传授给了你,寇家枪从来光明磊落,使寇家枪的人,也当是坦坦荡荡之辈。”

  “是。”谢承瑢说,“太尉是坦坦荡荡的人,我也是。”

  “同虚,你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谢承瑢看着赵敬的眼睛,他知道赵敬在要求他做什么。

  第二天,谢承瑢就去登闻检院门口为太尉击鼓。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这是最后的能救太尉的机会。棒槌一下又一下地打在鼓面,鼓声与喊冤之声震动天地。

  “请陛下彻查相公自戕一事,还相公与太尉清白!请陛下彻查相公自戕一事,还相公与太尉清白!”

  今日又不上朝,偶有官员路过,见谢承瑢击鼓鸣冤,纷纷驻足。

  谢祥祯也从里面出来,正好看见谢承瑢在击鼓,大为震惊:“谢承瑢!”

  “请陛下还相公与太尉清白!”

  “谢承瑢!”谢祥祯快步走过去,用力夺下鼓槌,“你在做什么?!”

  “请陛下还相公与太尉清白!”

  “谢承瑢!”

  “请陛下……”

  谢祥祯咬紧牙齿,一巴掌扇在谢承瑢脸上。

  围观的官员震惊地看着他们。

  有血从谢承瑢嘴角淌出来,流过他的下颌。他咽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怨恨地看着谢祥祯。

  “登闻鼓是你能随意敲的吗?!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身为臣子,你不上朝,在这里做什么?为一个谋逆造反的乱臣贼子喊冤!”

  谢承瑢直挺挺站在那儿,他面前就满是风雨痕迹的鼓,一面装模作样的鼓。

  “爹!”谢忘琮也从里面出来了,不由一窒,“怎么了?怎么了……”

  谢祥祯骂道:“你这官不想干了,就给我滚!你不想认你老子了,从今以后我们就断绝父子关系,省得我再见到你,觉得丢人!”

  谢承瑢痴痴笑起来:“你可以选谁当你的儿子,我却不能选谁当我的爹。”

  谢祥祯一愣:“混账!”

  谢承瑢用手背擦去嘴角血渍:“我早就不想当这个官了。”

  “你不想当,趁早滚!滚出珗州,再也不要回来了!”谢祥祯指着西北,“爱滚去哪滚去哪,谁都管不着你!”

  “爹,”谢忘琮急得要跳起来,“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

  “他已经神志不清了,你还没看出来吗?”

  “我迟早有一天会走的。”谢承瑢打断谢祥祯,“我早晚会走的,我早晚会离开这个恶心的地方。”

  谢祥祯又要打他,不过此时有更多人冲过来劝架,分开了他们。

  他们说:“父子二人犯得着为一个外人打架么?”

  谢承瑢环视周围,又望着眼前被拦着的谢祥祯,嗤笑说:“颜相公死了,是你递的刀吧。”

  “你说什么!”

  边上几个官人嘀咕道:“哼,怎么还在替乱臣贼子说话。”

  谢承瑢瞥了那些人一眼:“你说什么?”

  “说什么,不就是说乱臣贼子。”

  “太尉是乱臣贼子,还是你们是乱臣贼子?”谢承瑢卷起袖子,“谁说谁是乱臣贼子?”

  “谢承瑢!”

  “赵仕谋难道不是乱臣贼子吗?私藏甲胄,知法犯法,难道不是篡逆之辈吗?!”谢祥祯厉声问道。

  谢承瑢反驳说:“甲胄与刀剑,不能定忠臣的罪!忠臣何罪之有?!”

  谢祥祯问:“太尉是忠臣,那你老子是什么?”

  谢承瑢毫不犹豫地回答:“忠臣所对,自然是奸佞。”

  周围那些官人又开始嘀咕了:

  “因奸佞与父亲反目成仇,真是狼心狗肺。”

  “颜辅仁也是这样狼心狗肺的,不然怎么能畏罪自杀呢?恐怕他也参与了太尉谋反一案,怕被查出来。”

  “胡言乱语,狗屁不通!”谢承瑢挥开袖子,“乱臣贼子,谁才是乱臣贼子?!杀忠臣的这叫忠义,颠倒黑白是非的叫做礼信!”

  “怎么是颠倒黑白呢,我们可都是忠臣。”

  “哈哈!”谢承瑢大笑,“诸位好忠心啊!看看吧,看看吧!原来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结果,逼死相公,当宰相!害死太尉,掌兵权!这不是替天行道!这是结党营私,这是党争权斗!什么惩治谋逆,都他妈是假的!”他手指指过那一圈人,“你们都是刽子手,你们也杀了人了。是你们杀了颜相公,你们每个人都是乱臣贼子!”

  “谢承瑢!”边上紫衣官手一抖,“就在这胡说八道!”

  “没有人在乎相公死不死,你们只关心他背后的读书人,能不能站在自己的身后!也没有人在乎太尉活不活,只要分到一丁点兵权,那就够了……”谢承瑢不由觉得讽刺,“登闻鼓院,登闻鼓,都是假的!全都是骗人的!什么狗屁的天下太平,什么狗屁的盛世大周,羞愧吗?!我羞愧!我真为你们感到羞耻,恶心!”

  谢忘琮也呆住了,好久说不出话。后来她向谢承瑢伸出手:“别说了,回家吧,回家吧……”

  “珗州没有我的家。”谢承瑢推开她的手,“我的家早没了。”

  他从人群中挤出去,往有人烟的街上走。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他脑海中浮现太尉血迹斑斑的脸,“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没人挽留他,也没人说话。他们都默默看着谢承瑢的身影,等着孤零零的身影消失在尽头了,才从内至外叹出一口气来。

  “谢承瑢疯了,他变成疯子了。疯子说话,都疯疯癫癫的。”

  “就是,他竟然骂我们是奸佞,他自己才是呢。”

  谢祥祯把这些话都听进去了,他现在才感受到事与愿违。

  【作者有话说】

  会有评论吗所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