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望阙台【完结】>第92章 三十 花不谙(二)

  皇太后薨了的消息传到齐州已经是十日后了。

  现在北州是紧要时候,即便是国丧期,战争也不能停歇。

  佟立德走投无路逃往迎州,果然被先前派过去的雄略右厢军团团围住。他与手下将兵背水一战,竟以一千人打退一军兵力,逃至迎州最东春来县。

  春来县并不富裕,又在大周边境,北接周附属之国巴也。赵仕谋担心佟立德再起兵北上,一旦出了大周,便不好再抓人了。于是命雄略右厢军后退,先给佟立德喘息之机,不要将他逼上绝路。

  因谢承瑢失误放走了佟立德,赵仕谋让谢承瑢戴罪立功。他叫谢承瑢带兵绕到春来县最东侧,令佟立德不能出大周。

  正月二十五,谢承瑢率领神策左第一、二、三军前往春来县。

  天还未亮,谢承瑢便启程了。走了约几里地,他听见队伍后头有人喊他。

  “是二郎?”彭六远远看了一眼,“将军,二郎来找你了。”

  谢承瑢拉紧昭昭的缰绳:“小六,你让将士们先走,我随后就来。”

  彭六带着剩下的兵往前走了,谢承瑢就留在原地等赵敛。

  天还很冷,赵敛的鼻尖都被清晨的寒气冻红了。他从马上跳下来,仰头和谢承瑢说话:“你要走了,昭昭,怎么没叫我呢?”

  谢承瑢也下马,他笑着说:“我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就没叫你。”

  “睡觉不重要,我送你才重要。你还有个物件儿没带走,我特意给你送来的。”说罢,赵敛从怀里拿出之前的佛珠,“你带着,这是我给你的。”

  “我不要这个。”谢承瑢背过手,“你留着吧。我们很快就能见了,佟三兵少,也许二月中旬我们就能回珗京了。”

  赵敛把佛珠握在手里,依依不舍说:“那你好好的啊,别走太远,我会担心你的。”

  “看你这样,怎么是要哭了呢,我又不是不回来了。”谢承瑢手背轻抚赵敛侧脸,他心疼赵敛红红的鼻尖,顺手捂住他的鼻子,“乖乖的啊,等回了珗京,我也有好东西给你。”

  赵敛方才还伤感,听见谢承瑢说这话,忽然又高兴起来了。他问:“什么好东西?”他看谢承瑢上马了,又问一遍,“什么好东西呢?”

  “现在同你说了,那岂不是没新意。”谢承瑢真要走了,“没空说了,他们都走远了。”

  赵敛追着他又走几步:“要走了,总得留个念想给我。”

  “什么念想?”

  “亲我一口吧,好哥哥。”赵敛垂头丧气地说,“一天不见我都很想念你,别说那么久了。”

  “你真烦人呢。”谢承瑢俯身捧住赵敛的脸,对他嘴唇亲了一口。

  赵敛欲要回吻,谁知道谢承瑢忽然转过脸,朝着他脸颊上的软肉咬了一嘴。

  昭昭不太好意思听这样暧昧的声音,抖了几下耳朵,假装看天上还没落下去的月亮。照夜自然也不看这两个人,低头吃泥巴,哼哧哼哧的。

  就赵敛,他脸和脖子都红了,比鼻尖还红。

  “放心吧,我会好好回来的。”谢承瑢又吻了赵敛嘴巴一下,“我真要走了,回见。”

  “回见……你小心点儿,昭昭!”

  赵敛用手摸刚被咬的地方,谢承瑢咬得一点都不疼,他还想再被咬一遍。可他现在高兴不起来了,他看着谢承瑢远行的背影,心中又升腾起无尽的酸涩。

  “怎么办呢,我已经开始想你了,昭昭。”

  赵敛牵着照夜往回走,惆怅地踢了一脚地上的湿泥。他抬起头,正见草丛边上站着的赵仕谋。

  “爹?”他猛地提起精神,他爹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不会看到什么了吧?他有些紧张,差点儿没抓稳照夜的绳子。

  “请……请爹爹安。”

  赵仕谋负手而立,心中五味杂陈。他有几番话要出口,但不知道怎么说,又生生咽回去。

  过了很久,他才沉着嗓子骂:“滚我这儿来!”

  父子二人半路都无话,快到大营门口,赵仕谋总算是憋不住了:“你和谢同虚……你们?”

  赵敛小心瞥了父亲一眼:“我们……我们挺好的。”

  “哪种好?我倒是有些不明白了。”

  “我倒是……挺明白的。”

  赵仕谋瞪着他,又问:“是我想的那种关系么?”

  赵敛假装看照夜,他小声地问:“你想的什么关系?”

  “你还在这儿跟我模棱两可的?是他欺负的你,还是?”

  “那大概是我欺负他吧。”赵敛发觉他爹的表情有些不妙,往边上挪了一步,“也不算是那种欺负。”

  赵仕谋先是愣了一下:“你凭什么的欺负人家?就凭你个比他高么?”随后回过神来了,狠狠骂道,“赵敛,你欺负人家?!”

  他的巴掌随后就落下来了,赵敛吓得赶紧抛开照夜的绳子,撒了腿就往军营里跑。

  赵仕谋跑得也快,几步就追上他,一把拽着他的后领:“你做什么了?两个大男人,做什么了!”

  “做什么?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要是个男人,给我从实招来。你不招,等回京,我把谢承瑢调回擒虎军去!让你根本见不着他!”

  赵敛横道:“你调他走,我就跟着他走。”

  “你得意了,翅膀硬了!我几天没打你,你又开始造孽了!”

  “什么又开始?我以前造什么孽了?”

  “你好意思说,逃学,不是你?!”

  赵仕谋和赵敛在门口吵起来了,守门的小兵看见了,偷偷往那儿听。小兵们没听出来他们为什么吵架,大概是在说上学的事儿。

  “我就是不爱上学,不想考功名,这算什么造孽?我又不是没出息了。”

  “你有出息,你有出息还在这儿跟我犟嘴?你跟他到底怎么回事,给我说了!”

  “怎么回事,清清白白的回事,光明正大的回事。”

  “你放你的屁,清清白白、光明正大?他绝对不会任着你胡来的,你给他灌什么迷魂汤药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礼义廉耻,你全都忘光了!”

  小兵们垫着脚看:“吵什么呢?天还没亮就吵。”

  “太尉训儿子,其实同寻常百姓家寻儿子一样么。”

  周彦也从营内出来,恰巧看见赵仕谋和赵敛。他要上前,门口小兵劝他:“管军别去,吵着呢。”

  “吵什么?为什么吵了?”

  “不知道,好像是因为读书的事儿。”

  周彦纳闷:“还读书呢,都到这儿了,怎么读书?我劝劝去。”

  他跑上去劝架,挡在两个人中间苦口婆心说:“何苦吵来!才几天好着,怎么又吵了?”他转过身和赵仕谋说,“阿敛不爱读书就不爱读书了,人都在外面了,还有什么读书的必要?”

  “不爱读书?你问他是不是不爱读书的事儿!不爱读书是害自己,他现在是害人又害己!你问他什么事!”赵仕谋气的,话都说不全,又咬着牙说,“长这么大,脸皮越来越厚,到现在就可以不要脸了!我生出来你个混账儿子!”

  赵敛呛道:“我娘生的我,你能生?男的能生儿子么?”

  “小忘八端的,我棍子呢,我棍子呢!”赵仕谋到处找棍子,军营门口压根没棍子,他拽了门口小兵的刀鞘就要来揍赵敛。

  周彦一看又不得了了,他护着赵敛说:“好了好了,不过拌几句嘴,何苦要打他呢?你可忘了,之前把他打成什么样,你自己还在帐子里担心得睡不着觉呢!”

  赵仕谋越听越生气:“可想而知,我的担心都是白费的!这混账根本不需要我来担心他,自有人担心了!”

  “什么人担心?”周彦一开始没想明白,不过看赵敛的表情,他明白了,立即打马虎眼说,“是我担心他,我担心他。”

  “你是不是也知道什么?他有事儿都告诉你了,你肯定知道!”

  周彦下意识答:“我不知道!”

  “你少的不知道!赵敛,你现在就跟我回去,这儿人多,我不好意思揭你的短!你要不给我说明白,以后就别再想见他了,我直接把你打死了埋在这!”

  父子二人进了帐子还在吵架,赵仕谋果然要拿棍子打,但赵敛毫不畏惧,笔直站在那儿,一声不吭地认打。周彦在边上看,又是拦又是劝:“何苦打呢,阿敛也不小了,还用拳头来教训,真的是说不过去!”

  赵仕谋反问道:“那你说说,除了拳头,还有什么能让他听话?”

  “你好好说,他总会听话的。”

  “根本不可能好好说!”赵仕谋卷起袖子,指着赵敛问,“你和谢承瑢,到底是不是断袖?你最好给我说明白了。”

  赵敛说:“我稀罕他,逼着他跟我好,就这么简单。”

  “还在这扯谎,你逼着他,他能亲你?还不从实招了!”

  赵敛杵在那儿不说话。

  赵仕谋看他不答,又说:“做人就是‘诚’字当头,坦坦荡荡,敢做敢当。像你这般有胆子做、没胆子承认的,说出去,叫天下人笑话!谢同虚自然也笑话你,看错了人!”

  赵敛马上说:“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什么时候开始的?来齐州的时候好上的?”

  “我很早就喜欢他了,比他喜欢我要早得多得多。”赵敛如实道,“我同他说过一回,他怕毁了我的前程,不想跟我好。但我舍不得他,死缠烂打的,再加上先前我被打了,趴在床上,他心软了。”

  “我的亲娘。”赵仕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了,“你被打了,他心软了,看来还算是我成全了你们?你知不知道现在是在哪里,是在做什么!你和谢同虚,你们在军营里?我真不知道你的军规是怎么背的,你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赵敛作长揖,又跪下来叩拜:“是我的错,但确实是我等不及了!我本想等有了出息,再将这件事告诉你的。你怎么看我都不紧,别人怎么看我也都不要紧,我最怕你们对谢同虚另眼相待,我怕他受委屈,所以一直瞒着。我不求父亲成全,只当我是混账儿子,不要再管我的混账事了。”

  周彦左看看赵敛右看看赵仕谋,心想这会儿不说一句不太好吧,于是他说:“太尉,谢同虚是个好孩子,并非是那种胡来的人。若他们真是情投意合,倒也不必这样苛责。”

  “我能不知道谢同虚是好孩子么?可眼下是阿敛对不起人家!你说这事儿,要是给远在秦州的谢虞度候知道了,怎么做?这不光是这混账与谢同虚的事儿,这是两家人的事!谢虞度候只有谢同虚一个儿子,他怎么想,你能左右得了么?”

  赵敛倒没有什么为难,他说:“我同谢同虚说好了,他想要多久我都奉陪。他要是不想这样了,我随时都能放他走。就算他走了,娶妻生子了,我都不会辜负他,这辈子,我除了他谁也不娶。”

  “你认真的?”

  “我认真的。”

  赵仕谋彻底无话可说了:“你可真行!”

  周彦心疼赵敛,刚想叫他起来,赵仕谋呵斥道:“继续跪着!”

  赵敛又赶紧跪好:“爹爹,我是真心喜欢谢同虚的,我愿意到他家去提亲。”

  “提亲?!”赵仕谋火气又上来了,“你还嫌不够乱了,提亲?!你知道多少人盯着谢同虚吗?你非要把这把柄送到别人手里去?男人和男人是成不了亲的,我话说难听点,你和他在一起,只能算是私通!官员私通,你说将来谢同虚的前途还有吗?赵敛,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周彦在旁边说:“好了,大不了这事儿就藏着,谢同虚没说什么,阿敛也不说,不就谁也不知道了?”

  赵仕谋冷笑:“我早就该猜到有这么一天的,我早该猜到的。”他坐在书案前气了很久,一想到早晨看到的场景,就更生气。

  周彦说:“现在是在打仗,有什么事还是回家再说吧,关起门来好好谈谈,在这儿也说不出什么。”

  “谈什么,爹爹你总不能棒打鸳鸯吧?”赵敛有些担心,“爹爹,你不会这么对我吧?”

  “鸳鸯你个屁!快滚,今天校场还有晨训,不要耽误将士们练兵。有什么事,等回了珗州我再好好教训你!”

  赵敛随手一拜:“我走了,您也别生气。反正事已至此……”他摸了一下鼻子,“我要是个小娘子,恐怕都要怀上他的孩子了。”

  赵仕谋拿着笔对他砸:“滚蛋!”

  赵敛跑得飞快,笔还没落地,他已经蹿不见了。周彦看门口晃动的帘子,说:“孩子大了,都这么大了,一般人这么大都成婚了,你还有什么计较?”

  “是大了,我是管不住了。他爱跟谁在一起都好,先告诉我,我代他去提亲,有什么麻烦事?偏偏是谢同虚,一个男人,我政敌的儿子,你说我怎么提亲?”赵仕谋烦得直抚胡须,“太后临走前,和颜相公交代了几句话。昨夜里有人快马加鞭传书而来,带来相公亲书的信。”

  “哦?太后说了什么?莫非是有关谢祥祯的事儿?”

  赵仕谋走到案前,抽出奏疏和兵书下头压的信给周彦。

  “‘秦州复还,谢祥祯功绩无边,恐借此掌禁军大半兵柄。为防其乱政,还望恭权压住其子,以其子分谢祥祯兵权……’”周彦大惊道,“太后所言极是,谢祥祯若是收复了秦州,那真是功绩无边了!而宋骧又在延州,殿前司长官位虚,谢祥祯若是升到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官家定会将殿前司神策军或是雄略军的兵柄交给他!保不准是两个一起移交。”

  赵仕谋点头:“太后信不过谢祥祯,怕他是装愚卖傻,扮猪吃老虎。如若兵权落在谢祥祯手里,前景如何,都不好说了。官家一定会借此把兵权给谢祥祯,至少是雄略军的兵柄。”

  “那太后所说的,压住谢同虚,用谢同虚来分谢祥祯的兵权……”

  “太后是想让我保举谢同虚,用谢同虚来牵制谢祥祯,分掉官家要给谢祥祯的兵柄。虎毒不食子,谢祥祯再怎么都不会和自己儿子作对。只有让谢同虚去吃谢祥祯的权,官家才不会疑心。”赵仕谋疲惫地揉捏眉头,“此事的要紧处在谢承瑢身上。只有谢承瑢追随着我,此计才可行;如若他和谢祥祯一条心,那么这番保举实无任何意义,还为人作嫁。左右之间,还需思量。而今不用思量了,只看谢同虚是更向着阿敛,还是更向着谢祥祯。”

  周彦半信半疑:“谢祥祯是谢承瑢亲爹爹,要离间父子何易?”

  “谢同虚是我的徒儿,我太了解他了。他从来和谢祥祯不和,现在又有阿敛,他向着谢祥祯的可能就更小了。”

  “那这样看,阿敛与谢同虚在一起,算是一件好事?”

  赵仕谋抬头看着周彦:“算是好事吗?能长久的只能是友情,要是算到爱情上,保不准那一日散了,到头来两边都难堪。这是一件很需要赌的事情,我不敢赌。”

  周彦再看一遍颜辅仁送来的信,说:“我相信阿敛,只是要苦了谢同虚了。”

  【作者有话说】

  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