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望阙台【完结】>第80章 二七 漏迢迢(一)

  大周境内生了战火,却丝毫没影响到珗京过除夕。

  李祐寅才从宫外的奉先庙祠出来,除夕当日在祖宗庙里烧香祈福,是告结今年、恭迎新年之意。他望了很久先帝的画像,也许心中还有一丝埋怨爹爹的想法,可当着画像的面,他又什么都不敢想。

  拜完祖先,他还要回宫沐浴斋戒,备明日正旦大朝会。

  回宫的时候,李祐寅特意换了小车舆,还撤去一切警跸。他想在闹市里过一过,感受宫外活泼新鲜的人气。

  车舆行得缓慢,淹没在珗州集市里。

  李祐寅闻到糕饼香味,他特意叫韦霜华买了一些回来。

  “我小时候吃过一次,就这个糕饼。”他很感慨,“你还陪我吃过。”

  韦霜华下意识环顾四周:“官家,别说了。”

  李祐寅有些失落:“今天是除夕。”

  “官家若是喜欢吃,臣多买些便是了。”韦霜华把马车的帘子放下来,“风大,要漏进来了。”

  李祐寅没心思吃饼了。他一个人坐在车里,孤零零的,比任何时候都孤单。

  走过这一片小集市,就到了元清宫。这是道宫,是先帝在世时下诏建造的。先帝很信道教,那几年几乎每天都要吃元清宫炼的丹药,也许他就快要长生不老了,但后来也没成。

  李祐寅原本不信什么神佛鬼的,可现在他不得不信。上天告诉他北方有灾,他不信,结果老天就真的狠狠惩罚了他;爹爹很信,所以爹爹在位时什么都很顺。

  李祐寅听见元清宫门口的道士在唱歌了:

  “假凤没,真凰恙;虚龙颓,实螭王。千金万银买不回骨肉相连,山盟海誓骗不来生死俪伉。多唏嘘,多迷惘,尘世漫漫,路多茫茫……”

  “停下。”李祐寅说。

  韦霜华在外喊道:“停车。”他掀开窗帘问,“官家怎么了?”

  李祐寅探出头来,果然见到一个灰衣道士。他对韦霜华说:“你去问问他在唱什么。”

  韦霜华很快就回来了:“官家,这道士说,‘有心听者自不必问,无心听者自不会听’。”

  “有心听者自不必问,无心听者自不会听。”李祐寅疲惫地揉捏眉心,“回去吧,不必问了。”

  夜将至,禁中呈大傩仪[1],夜中爆竹山呼不绝[2]。

  李祐寅看着绚烂烟花,又想到白日里道士的那首小曲了。

  “假凤没,真凰恙;虚龙颓,实螭王。”

  “假凤”、“真凰”,不就是他与皇太后么?此时是太后抱恙,佟三起义,似有“没落”之相。而将来太后病愈,他便将要“颓然”,如此,太后就要做下一个“女主武王”了?

  至于后面什么“千金万银买不回骨肉相连,山盟海誓骗不来生死俪伉”,前半句是在说他与朱怀颂的母子情义,后半句则是在说朱怀颂与先帝的伉俪之情。

  骨肉之情,伉俪之情,又怎么能比得过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皇位呢?李祐寅觉得这也是上天给他的暗示。

  “官家,要沐浴了。”韦霜华在门口轻声说。

  李祐寅有些恍惚地随韦霜华去沐浴,泡在池子里时,还在想那首小曲。

  “骨肉相连,生死俪伉……”他一头扎进水里。

  “千金万银,山盟海誓……”

  他从水面上钻出来,“韦霜华!”

  “官家。”

  “去秋实阁,我要去看看娘娘。”

  *

  辛明彰已经被禁足两个多月了。

  她说不上来禁足是好与不好。

  不好在,她是犯了过错被禁足,禁庭内虽不至风言风语,但从旁人眼神中也能体会一二;好在,她不必每日到皇后跟前侍疾了,而李祐寅也借着“皇后生病”这一说辞,把她的孩子抱到苜蓿阁里来了。

  这孩子叫李润珍。名字是李祐寅取的,因在雨时出生,又表“视若珍宝”,所以就叫“润珍”了。

  李祐寅很爱润珍,但辛明彰并不爱。

  润珍是养在皇后阁里,他不在的时候,辛明彰从来都没有想过他。每看到这个孩子,她都要想起废后的大辱,还有李祐寅哄骗她的那些话,她觉得非常恶心。

  润珍不会哭闹,也不会说话。他已经很大了,平常孩子这个年岁都会学说话了,但润珍不是。

  有时候辛明彰在想,润珍是哑巴吗?于是就狠狠掐他的手臂,他疼得哇哇大哭。如此,辛明彰才意识到,润珍不是哑巴。

  辛明彰把孩子放在桃盈那儿,想起来了就逗逗,想不起来就丢在一边。

  她一个人坐在阁中,总是思考些国家大事。比如西陲何时安定,比如佟刘起义何时能止,又比如,她什么时候才能不做别人手中刀,什么时候才能不做鱼肉。

  “叫娘娘,叫娘娘。”桃盈在边上哄润珍玩儿,教他喊辛明彰。

  辛明彰说:“教错了,应该叫姐姐。”

  “总是要叫娘娘的。”桃盈笑道,“官家不是说了吗,会复您后位的。”

  屋外响来爆竹的声音,辛明彰听了一会儿,说:“男人的话,几分能信?”

  “官家的话,一言九鼎。”

  辛明彰不语,她把棋盘上的棋子收好,又再下一颗。良久,她才说:“我不想做皇后,我想出宫。”

  “娘子!不要再说这话了。娘子心里不喜欢归不喜欢,现在身在禁庭,又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

  “我不过是想我所想而已。”

  桃盈说:“依我看,娘子应该要做皇后才是。”

  “怎么说呢?”

  “现在中宫殿下无所出,官家唯一的孩子是娘子的。将来大哥被封太子,以后做官家,娘子凭子而贵,就不怕什么得什么失。可万一要是中宫殿下产子了,她的孩子做了太子,那娘子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出宫是绝无可能的了。娘子现在仗着官家喜欢,还能得过且过。可长此以往,官家的耐性耗完了,娘子就没办法了。”

  屋外又有一声爆竹炸开。

  辛明彰抚摸袖口,凝思着说:“我能把我的希望寄托在小儿身上么?他才几岁,未来几十年呢,又有谁敢保证呢。”

  “所以依我看,娘子应该要做皇后。皇后之位本就是您的,谁都拿不走。做了皇后,将来也能做太后,自然不怕了。娘子都已经在宫中了,官家又那样珍爱娘子,娘子何不借此为自己搏一搏呢?官家能用娘子,娘子又为何不能用官家呢?以前娘子做皇后,是绕着官家转,做什么贤内助,到头来又是怎么样?如今娘子已经吃过大亏了,再不能绕着官家转了。要想着自己,要为自己活着。先做皇后,再做太后,谁都伤不了您。”

  “你怎么想出这些话的,桃盈?”

  桃盈说:“娘子,前几日有人送了我一本书,我看了几眼,是讲前朝女皇武氏的。女主治国,今人多谩骂,但我却觉得非也。”

  “我知道她。”

  “我不敢卖弄,娘子书读得多,比我知道的多得多。但我读了书,深有感触。为何女子就一定要相夫教子呢?为何女子就一定要守在深宅大院里呢?富贵人家、高门大族里的娘子们都是足不出户的,她们读过那么多书,写过那么多字,到头来还是要嫁人、教子、料理家事,一辈子都围着男人转。今个儿高兴了,说你是贤内助;不高兴了,就说妇言不听。我呸,好话坏话都让男人说了。”

  辛明彰抓紧了手中的棋子。

  桃盈又说:“满上京城,除皇太后殿下外,我最佩服一个人,便是殿前司都虞候家那位巾帼英雄,谢怀玘。她是大周唯一的女官,封的不是什么什么夫人、什么什么郡主,她是中侍郎、并州刺史,是殿前司正儿八经的将军。珗京哪个女儿不知道她?”

  话到这里,辛明彰已把手里的棋子捂得滚烫。

  “谢怀玘所拥有的一切,是她自己用刀枪打下来的,这功绩谁都抹不去。她让天下女子看到了那样多的希望,也让娘子看到希望。”桃盈摸着辛明彰的手,“娘子足够聪慧,只是不敢搏一搏。您知道怎么样才能讨官家欢心,您也知道朝堂之事,更能猜透官家的心思。既如此,为什么不搏一搏?做得了皇后,也能做得了太后。武氏也做过太后!就像现在的太后娘娘一样。太后当初手握大权,全权处分军政,全权治理国家。就一步之遥,可是太后不敢再往前了,所以止步于此,所以被人摁得死死的!”

  桃盈忽抓紧辛明彰的手,“娘子,权力不是只有男人可得,女人也可以。男人能治国,女人为何不能呢?为什么伟大的事儿男人做了就是理所应当,女人做了就得横遭谩骂?不过是一件事而已,家能管得,国也能管得。娘子不是为了自己,是为天下人!”

  说到此,她激愤起来,“当年迷香的事儿,官家没错么?到头来,怎么是您替他承担了所有罪责!”

  皇宫内又开始放爆竹了,噼里啪啦的,遮掩住苜蓿阁的一切声响。

  辛明彰望向那边醒着的李润珍,说:“是非成败,不过一死。反正都是要死的。”

  她想到了皇太后。

  惜太后顾全着与先帝的情谊,顾全着与李祐寅的母子之情,又恐世人口诛笔伐,不敢往前,所以落到如此境地。

  做事瞻前顾后,又怎么能成呢?做事不做到极致,又怎么能稳。

  长夜漫漫,更漏迢迢。

  辛明彰走到润珍身边,也教他说:“叫娘娘。”

  **

  除夕夜临,李思疏总算回家了。

  这些日子她在宫内侍疾,身子累,心里也累。有时她看着娘娘躺在病床上痛苦呻吟的模样,内心百感,恨不得替娘娘遭这回罪。现在好了,娘娘看起来有些精神了,她也可以稍稍休息了。

  赵敬就在宫门外等她。她才出宫门,赵敬便来迎她了,同往日一样的恭敬,同往日一样的没有人情。

  她习惯这样的夫君了,默叹了一回气,欠身说:“都尉。”

  “长公主近日辛苦了,臣送长公主回去。”

  李思疏坐上马车,听着车外赵敬的马蹄声,听着街上的爆竹声响,还有小儿嬉戏。无数热闹的声音都传过来,隔在她的车外。

  她悄悄掀开帘子,往窗外望了一眼,先见如同白昼的夜景,再见漫天的灯笼与彩缎,最后见到赵敬的侧身:无可挑剔的英俊侧颜,万里挑一的端正仪态,还有他欣赏夜景时悠闲的神情。

  但很快,赵敬就发现了她。他顿时失了所有神色,低首虔敬说:“怎么了,长公主?”

  李思疏有些发怔:“我……我想下车走走,不想坐车了。”

  赵敬扶着她下车,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他们都融到人间里了,伸手就可以碰见灯笼,彩缎人画都在眼前。

  李思疏看着那边炸裂的爆竹,要向前去,仔细地瞧一遍。

  正当她走近了,快要被火光溅到时,赵敬突然叫她:“长公主,危险。”

  她那些侍从围上来,拥着她又走回马车。

  “长公主要看爆竹吗?远远地看就行了,凑近看会被伤到的。”侍从说。

  李思疏无言,望向赵敬。

  半晌,赵敬才说:“臣替长公主买一个来,就在这里等臣。”

  李思疏等了很久,总算等来那支烟花。

  她凝视着这朵绚烂夺目的光,抬起眼,又看见烟花那头的赵瞻悯。

  顾盼生辉,温情脉脉。

  她想起了年少时的宋园,想起数不清的思念郎君的那些日日夜夜,还有她的真心、她的切情。

  赵敬难得笑了,把烟花握在手心里,依旧是不远不近地给她看。

  “好看吗?”他问。

  李思疏笑着说:“好看,真好看。”

  可是很快,烟花熄灭了,赵敬眼里的光也没了。

  “好看得不得了。”李思疏说,“如果再久一点,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十《除夕》;

  [2]:同[1]。

  只有皇太后可以被称作“娘娘”,皇后以及所有的妃子都不能称“娘娘”。皇太后和皇后可以被称作“殿下”,太子也可以被称作是“殿下”,但其他所有的“王”都不能被称作是“殿下”,长公主也不能被称作是“殿下”。

  小赵躺好几天了,可以安排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