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望阙台【完结】>第3章 第一 月下逢(二)

  谢承瑢回军营去,先见的是擒虎左厢第一军都指挥使,韩昀晖。

  韩昀晖比谢承瑢大十岁,虽为他长官,却待他如弟弟。平日衣食住行皆上心,是他在军营最信任的人之一。

  收拾军帐时,韩昀晖忽问道:“你见过太尉了么?”

  “赵太尉?”谢承瑢点头,“父亲带我去见了。”

  “我听说他是个直爽之人,今日我远远见了,也确实如此。”韩昀晖将衣服丢在榻上,就地而坐,说,“你知道赵家么?今日我在珗京听了不少传闻。”

  “什么传闻?”

  韩昀晖说:“赵太尉是先帝旧臣,原先是在殿前神策左厢第一军,最善枪。先帝登基时年少,朝中多有不服,更有甚者在边陲起兵造反,一战数年,正是太尉率兵平反。”

  谢承瑢倒也听说过的:“我听闻太尉,不为财、不为色、不为名,只为国。”

  “不错。正因如此,先帝才宠爱太尉,更封他做殿前司、马军司、步军司都指挥使。”

  大周开国以来共有四位皇帝,太祖、太宗时,尚未有如此地位的武将,而孝宗在位期间,竟将武将提拔至此。

  “先帝与太尉是知己之交、生死之交。”韩昀晖又说,“当年先帝在兖州受刺,太尉英勇,救下先帝。从此,先帝用他不疑,更是将禁军兵柄全都交给他。先帝驾崩前,还有遗诏:‘永不罢颜先生相,永不黜赵太尉官’。”

  谢承瑢口中呢喃重复一遍,才问道:“颜先生,便是今日站官家身侧的那位相公么?”

  “正是。”

  说起颜相公,更是千古第一奇才。据说他四岁便能作诗,科举时连中三元,其才华举世无双,乃天下读书人之典范。

  他性子耿直,直言进谏,一语中的。太宗时,他与当时宰相欲变法,惜变法失败,太宗贬他去了兖州。等太宗驾崩,天下大赦,他才得以回京。

  先帝爱德喜贤,拜颜辅仁为相,直至现在。

  “颜相公与赵太尉,也是生死之交么?”谢承瑢问。

  韩昀晖惊喜:“你怎么知道?”

  “一个贬官到兖州,一个在兖州救驾有功,我猜的。”

  谢承瑢从箱中拿出一把裹着锦缎的长刀,细细摸了,又小心放回箱中。他回忆今日宣德楼门前盛况,想到太尉的两个儿子,便问道:“我今日看到了太尉的两个儿子,其中那个二郎,似乎是个不凡人。”

  “你怎么瞧出来的?”

  “仪态。”谢承瑢想起赵二公子,描述道,“他个子很拔尖,背阔而直;作揖时我看见了,他手中有茧,应是习武之人。”

  韩昀晖笑道:“正是。太尉家的两个公子可是两个极端,一个尤其爱文,一个尤其爱武。大公子满腹文采,少时认颜相公为师,其远见卓识非同一般,才二十岁,却不输三十岁的进士。赵二公子么,同你一般大,武功确了得。他是天纵之才,尤其对刀、弓,旁人苦练一月之久,他一天便能练成。”

  “一天?”谢承瑢有些惊讶好奇,问道,“他从军了么?”

  “还没。他们这些公子哥也不需投军,将来荫补,也能做官。”

  谢承瑢一怔:“是了。”

  他关上刀箱。

  *

  夜深了,元宵节的灯还未撤净,上京城亮如白昼。老远见醉仙楼门口挂的鲤鱼花灯随风飞舞,若隐若现、忽明忽灭,分不清天上人间。

  赵敛才诵完经,正巧赶着清泠夜色,放灯朱雀河边。

  河边几株蜡梅开得正盛,他趁着随从瑶前买荷花灯的工夫,伫步赏了几眼,体会不出哪里好看。等到瑶前来了,更无心再停留看梅。

  转身时,他蹭了几枝梅花。

  “今年二哥写什么字?”瑶前凑眼来问。

  赵敛不语,拿了笔写下:高盖山头日影微,黄昏独立宿禽稀。林间滴酒空垂泪,不见丁宁嘱早归[1]。

  他从小就学米芾,写得一手漂亮字。等写完了诗,他又忍不住欣赏一遍,夸赞道:“这谁写的字那么漂亮?哦,原来是我写的。”

  瑶前噗嗤一声:“瞧你那样。”

  朱雀河边凉风习习,恰延州回周,不少人放灯纪念战死的亲人,沿岸团了好些热气。

  赵敛将纸条卷了,塞到荷花灯里。

  他轻抚灯瓣,陷入回忆沉思,又对着河岸的蜡梅、月光发怔:“不知不觉,娘都走了四年了。”

  “娘子是去那边享福了,二哥莫要伤感。”

  赵敛未言,望着河面上波光粼粼的月,神思回到幼时。那些年阿娘还在,他每日读了书便急奔回家,进门第一件事便是扑到阿娘怀里。

  阿娘问他读书如何,交友如何,他一一俱答。

  “阿敛将来要有大成就。”阿娘说。

  可惜,赵敛还未成人,阿娘就撒手人寰,再看不见将来成就。

  河水中映遍了两岸的烛光,赵敛起身欲回家,隔着那几棵蜡梅,忽瞧见两个熟悉身影。

  是谢忘琮与谢承瑢。

  他们两个也是来放灯的,但好像荷花灯被石头给拦住了。

  “这不是谢家两位小将军吗?”瑶前识得二人,弯身去看荷灯里歪歪扭扭的字,嘀咕念道,“‘思念母亲,家中一切安好,望母亲不必挂念。’二哥,他们也是来祭母的?”

  那盏灯遇阻,被岸边碎石绊着无法向前。

  赵敛看到那只灯了,但装作没看到。

  他要回家了,懒得再理河岸任何动静。准备归程时,却又隔着蜡梅再见谢承瑢。

  梅花绰约,轻风拂枝,花瓣随风惊皱河里的月。谢承瑢伸首相望,指尖压过梅枝,霎有暗香盈袖。

  恰在梅间露出一双眼。

  赵敛撞见谢承瑢那双明亮的眼眸,形容天真,如今身负万千功名,却还是不谙世事模样,清澈澄明。过了眼睛,又是一张柔煦的脸,俊秀非凡,只能叫人想到一词:干净。

  赵敛头一回见到这样的人,不是他长得如何,是他气质如何。他看上去就是温柔的,没有任何的压迫感,让赵敛想到什么水,什么灯,什么月光。

  这儿只有谢家的灯冲上岸,倒也好瞧见。赵敛听他轻声叫喊:“阿姐,灯飘到岸边了。”

  便越过蜡梅,衣袖划过梅朵,带了一重梅香。

  果然吧,他连说话都是很温柔的,轻飘飘的。

  赵敛闻见浓郁的梅花香气,从远及近跑来,至跟前,竟然完全闻不到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不仅是场景,连人都很熟悉。

  他们应当没有见过吧?好像没有。正思虑间,就和谢承瑢碰上了。

  二人相顾,皆愣了半晌,谢承瑢才作揖说:“赵二公子。”

  赵敛随即作揖:“谢官人。怎么了?”

  “我的灯堵住了。”谢承瑢说。说完,便急匆匆到岸边拨灯,一定要亲眼看着灯下岸飘走了,这才放心。

  谢忘琮也从梅花处过来,拱手作揖,再去问弟弟:“好了吗?”

  “好了。”谢承瑢起身,他衣摆落到水里,沾染潮湿,随意踢了一脚,轻松道,“是被石头挡着了。”

  不知为何,赵敛总想盯着谢承瑢看,脑子里反复回想着谢承瑢说的那句“我的灯堵住了”。

  灯堵住了,灯堵住了。

  灯放完了,什么都了了,瑶前问他:“二哥,回家去了?”

  “走吧。”赵敛准备往回走,刚踩上岸边的台阶,又忍不住回头看。他看见谢承瑢的花灯终于顺利地飘走了,没有再被石头堵住。

  瑶前问:“二哥看什么呢?”

  “哦,我看人家的灯呢。”赵敛回过头,没再看了。

  而谢承瑢有意望着赵敛远去的背影,他衣摆上的湿气沉重,差点儿又把他牵到水里去。

  天纵之才,太尉之子。大约就是赵敛这个模样的。

  **

  走到东门大街,那梅香隐约又现,赵敛转身寻找,没有梅,也没有人。

  “二哥找什么呢?”瑶前不解。

  “你闻到了吗?”

  “酒香?”

  “蜡梅。”

  瑶前说好像闻到了,可能有,但未必有。

  赵敛觉得是他们幻嗅了,东门大街两边不种梅花,哪里闻来的蜡梅?只是这蜡梅之气实在深刻,自离了朱雀河岸就一直萦绕心头,久久不去。

  “二哥要赏蜡梅吗?”瑶前问。

  赵敛摇手:“不了,太困,我要回家睡觉去。”

  今日多繁忙,他身思俱疲,哪有闲心再去看梅花。正好回家休息,明日一早还要上学,不得空。

  太尉宅甚远,赵敛难得走一路无言,瑶前爱热闹,便不停和他说话。

  先说起谢承瑢,瑶前觉得巧妙:“原来谢家两位小将军也是来祭母的。”

  “是。”

  瑶前又说:“今年蜡梅香呢,我也闻到了。”

  “嗯。”

  赵敛没有在听瑶前说了什么,答得也敷衍,因为他脑子里总飘来“我的灯堵住了”这句话,真是奇怪。

  等到了家里,他还是会闻到蜡梅香味。他以为是家中人偷偷种了蜡梅,四处寻找,也没落个踪影。后来不闹了,乖乖背书,还没背完就困到不能自已。

  瑶前见状,便替他更衣,要他睡觉。

  赵敛展臂脱衣,解开腰带,方脱下厚外袍,几朵蜡梅就从他衣服中跑下来,坠落在地。

  难怪总闻到香味呢,原来是梅花藏到他衣服里了?可赵敛百般回想,什么时候就躲在他衣服里了,还从未察觉?

  瑶前也笑:“或许是娘子送给二哥的呢,香喷喷的,是春天要来了。”

  赵敛低首望梅,蹲下身去捡,捏在手指间,细细闻了,说:“蜡梅堵住了。”

  “什么蜡梅堵住了?”

  “就是蜡梅堵住了啊,跑到我衣服里去了。”赵敛笑笑,又去闻花。

  蜡梅狡猾,若是粗略地闻,便有暗香;如若认真去闻,反而香气渐散,一点闻不到。

  梅花如此,人亦如此。

  不知道为何,赵敛想起那丛梅花里的谢承瑢,手压梅枝,指尖氤氲气息,连容貌都沾染了梅香。

  ***

  深夜里,崇政殿偏殿,太尉赵仕谋及宰相颜辅仁趁月色入宫面见太后。

  正有冷风呜咽,崇政殿却温暖如春,辉煌烛火相映。

  殿中立一面屏风,隐约间可见贵妇人端坐椅上,端庄持重。

  “请太后安。”赵仕谋与颜辅仁齐行拜礼,朱太后免其礼,便说起今日宣德楼迎谢家事。

  朱怀颂对二位臣道:“如今谢家深受官家宠爱,又加之西征复延,更是风光无限。只是,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荣光越甚,心越贪婪。武将拥兵自重后果如何,前朝皆有血鉴。我活着便还好,若我哪日归天,最担忧官家看不清,将来受人胁迫,江山易主。”

  听罢,赵仕谋恭敬说道:“回太后,帝王策,亦是制衡策。官家正值壮年,又有雄心抱负,是好事。”

  “这正是我所烦忧之处。”朱怀颂叹息,隔着屏风用眼勾勒出赵仕谋的身形,哀道,“官家要制衡,势必用谢家牵制赵家。太尉受牵连,我忧心赵家遭难。”

  赵仕谋俯首,未有言答。

  颜辅仁只是说:“官家仁孝,不会不尊先帝遗诏。”

  便要说起当年孝宗不豫[2]时了,因储君年幼,为保大周内政稳妥,先帝于清醒时特召赵仕谋、颜辅仁进宫,要他们尽心辅佐幼君,保太后垂帘时不受臣子相迫。又恐奸人陷害,幼君不能自主,故而设此约,“永不罢颜先生相,永不黜赵太尉官”,以保明堂安稳。

  遗诏在此,官家也不得不奉。

  又说好些话,赵仕谋才说:“谢虞度候功绩不凡,若他能为大周收复西州,便是万年流芳的好事。若他有不臣之心,我也当全力以赴,保大周太平。”

  如此,太后才就此放心。

  崇政殿外月色皎洁,两位紫衣权臣出宫去,对而拜过。

  人也喊他“二哥”,身边朋友也喊他“二哥”。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唐·陈去疾《西上辞母坟》。

  [2]:“不豫”是天子有病的讳称。

  仆从称女主人为“娘子”,称男主人为“阿郎”。

  在本朝,兄弟之间都是按“哥”来称呼的,排行老几就是几哥。“姐”同理。小赵排行老二,他大哥喊他为“二哥”,父亲喊他也是“二哥”。但因为关系亲密,就喊他小名“阿敛”。家里仆人也喊他“二哥”,身边关系比较好的朋友也喊他“二哥”。

  民间如此,皇室也如此,一般不喊“父皇”,喊“爹爹”;喊嫡母叫做“娘娘”,喊非嫡母的生母叫做“姐姐”。

  按道理说不应该有“公子”这个称呼,但我觉得好听,就用了。

  皇帝在私下里自称“我”,不称“朕”。

  本文称谓是根据历史改的,不一定符合历史,注意辨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