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耽美小说>寒山纪【完结】>第218章 且行

  “……你那话说的是真的?你真打算不惜一切把他们送回北冥?”

  洛元秋无力道:“那不是我说的话,是应常怀!你当时就在我身旁,莫非还不清楚么?这是她对司命说的,与我有什么干系?”

  离开昭呈后使团一分为二,一部分人仍留在国都,继续商谈陈宋两国合作之事,想必不久之后,宋国便会开放国境,此事必定会在诸国之间引发不小的震动。对陈国来说,只要能说服宋国与之合作,就等于是在真国与代国之间钉入了一根刺,既能牵制二国,也不再对南方诸国的动向一无所知了。

  另一部分人则照最初安排的计划,依然以出使的名义前往代魏两国拜访。司命派出一小队人马护送他们前往落雁关,等出关之后与代军会面,再把使团想入境拜访的消息传过去,在洛雁关等待答复。

  景澜的职责本是护送使团,所以自当随行。因和司命那番对答,这一路上她已经问了洛元秋不下五次。

  “我收回之前的话,”景澜道,“你和应常怀还是有相似之处。比如你答应的事从来不会反悔,对弱小之人也多加维护,明知这是幻境,你还是不会抛下他们的。”

  洛元秋闻言忍着笑说:“我竟然不知道我还有这么多好处,那你和赵郅灵又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呢?”

  景澜朝她瞥了一眼,道:“我们都是一样的身不由己。不过身不由己的人太多,都是自己选择的路,也算不上是相似。”

  洛元秋随意道:“这不就成了?你是你,我也还是我。我和应常怀最相似的地方,就是我们都是人,做的都是人会去做的事,仅此而已。”

  景澜嘴角微翘,仿佛不经意般道:“那我和天下人,哪个更重要?”

  洛元秋顺手从路旁折了根草拈在指间转动,道:“没有天下人,只有你。”说完却发现景澜无故笑了起来,她疑惑道:“难道我说的不对?天下有那么多人,我只有一个你,当然你更重要了。”

  景澜忽觉心情明朗起来,笑道:“当然,师姐说的再对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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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着夕阳下那低矮的山丘,如孤坟般的关隘,洛元秋道:“我又闻到那股味道了。”

  众人风尘仆仆来到此处,本以为能抵挡代军数年来的入侵,这座落雁关一定是一座不亚于陈国奉含关的雄关,却没想到落雁关竟这般矮小。加上连年征战的缘故,就像一座即将被沙土掩埋的古坟。

  前来接应的守关将领道:“上将军已经出关了,要过几日才能回来,诸位不妨在此稍作歇息。”

  洛元秋打量着这座关隘,落雁关本身地方就不大,驻守的人看起来也不多,用以防守的城墙已有坍圮之势,相信不用等代国军队攻来,自己就会先一步倒塌。这样一座小小的关隘,若是强攻不过半日便能拿下,这座残破的关隘又是如何能抵挡住代军的呢?

  他们站在城墙上,朝着关外眺望,有风吹来,洛元秋终于找到了那股怪异气息的源头,道:“那里有什么?”

  层云相携飞鸟尽,随着夕阳落下天色渐暗,四周景象也晚风中变得模糊不清。她所指之处是一片朦胧的山影,昏暗中难以辨别。景澜也发觉风的味道除了草木泥土的气息之外,更多了种古怪的腥味。她正要开口,忽然从日暮青山间飞来一只雪白的鸟儿,正落在二人面前的城墙上。

  那鸟闲适地梳理羽毛,显然半点不怕人。洛元秋与它对视了一会儿,突然道:“我见过它,就在和月与宋边境的那座山上!还记得吗,我们说话的时候它就从林中飞过。”

  景澜疑惑道:“是么,我没什么印象了,鸟不是都长的差不多。”

  洛元秋上前一步,试探地伸手去抚摸那只鸟。鸟儿静静看着她,没有抗拒的意思。洛元秋摸了摸它的羽毛,那触感有些奇妙,道:“它让我想起了乌梅,就是文莺的那只灵兽。”

  景澜略微一想,神色忽变,立刻将洛元秋拉回自己身旁,道:“你说的没错,这的确是一只灵兽……只怪我不曾深思,原来这位上将军竟是位驭兽师,这山中飞禽走兽,俱是她的耳目!”

  白鸟好像听懂了她的话,当即展翅向关内飞去,便听下头传来呼喊声。洛元秋俯身看去,只见一人展臂接住白鸟,旋即有人端上清水让它饮用。众人有条不紊,显然习以为常。

  一名守城的将士见白鸟频频向城墙上看去,便转过头对二人道:“贵使不知,这是我们将军的信使,因其有功于国,被陛下特封统领一职。我们都称呼它为白统领,或是白大人。”

  洛元秋望着那只鸟,心中略感微妙:“白统领?难道它能听懂人说话?”

  将士点头,为白鸟脚上系上一块陈旧的铜牌,手臂一抬,白鸟便如离弦之箭振翅高飞,掠过洛元秋身侧,再度没入青山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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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位上将军一日不回,落雁关便一日不开,使团只得暂住在山上的村落里等候。此地距关隘前尚有一段距离,却能清楚看见落雁关附近的景象。

  倘若未曾亲身到过落雁关,从高处望去,在山峦的映衬下,那深黄色的关隘倒有几分雄伟之感。可惜洛元秋已经见过那关隘,对此毫无感觉。

  洛元秋把司命的信交给守关的将士,请他等上将军回来时交给她。而后她们便来到这里,在山间住了近两个月。这两个月间,洛元秋差不多把附近的山头都踏遍了,很快便失去了探索的兴趣,整日除了教何依练剑,便是在后山最高处静坐修行。

  入夜后落雁关很快燃起火把照明,火光缀连成一线。洛元秋的静修功课也做完,沿山路而下,眺望那片胧光,她对身边人道:“你怎么好像不大高兴?”

  景澜拢着袖,眉头微皱,道:“使团想尽快离开宋国,偏偏代国那头却始终没有回音,也不知何时才能启程。”

  洛元秋随意道:“那就继续等罢,想这么多做什么。”

  景澜道:“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宋代在落雁关外交战,为何从未见过宋军离开关内?上次我们到落雁关时我曾留意过,驻守此处的将士加起来也未必有八千人,他们是如何抵挡代军的?”

  洛元秋倒没她想的这么多,答道:“不是还有那位驭兽师在,或许他们自有办法。”

  “国师已经另派人到昭呈了,”景澜若有所思道,“此事一定,下一步必然是对真国用兵。若能在消息传来前进入代国就好了,我只怕再留下去节外生枝,又多出什么变故来。”

  洛元秋听罢后道:“这话为何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每次你这么说完,最后总是会点出乱子……你还是别杞人忧天了,再说下去应验了怎么办?”

  景澜挑眉道:“难道不都是因为你的运气向来不好导致的?”

  洛元秋登时恼羞成怒:“莫非你的运气就很好吗!”

  草丛中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两人同时一静,向发声之地看去,只见一道黄色的影子从草叶缝隙间闪过,很快又消失了。

  洛元秋疑惑道:“那是什么东西?”

  景澜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洛元秋当即会意。两人背对背靠在一起朝周遭看去,不过多时,黄影再度出现,偏偏此时却刮起了风,满山树影摇曳,那影子又失去了踪迹。

  景澜轻声道:“是刺客?”

  洛元秋没有回答,转过头在她手背上一点,二人同时奔向树后,景澜腰间匕首迅速飞出,旋转射向树后。一道黄影躲开匕首之后立刻闪出,朝着洛元秋扑去!

  洛元秋猝不及防,差点被那影子扑个正着,幸好她反应灵敏,后退几步之后马上稳住身形,谁知那影子又钻进草里不见了,留她握着剑茫然四顾。

  景澜凝重道:“太快了,我什么也没看到。”

  说话间黄影再一次出现,直奔洛元秋脚下而来。洛元秋一向只知进而不知退,对此攻势颇为头疼,一时分心,竟不慎被它绊倒在地,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她从地上爬起来的同时立刻出剑,没想到那道黄影全然不畏惧青光,甚至灵巧一跃避开剑影,继续躲进了草丛。

  “你东我西。”景澜低声道,“它就在那边,跑不掉的。”

  洛元秋马上踏入草丛,剑光一扫,草叶纷飞,喝道:“还躲?!给我出来!”

  这时从景澜手中飞出一道金光,彻底封死了那黄影的退路。这下二人总算能看清那东西的样貌,洛元秋顶着一头杂草,嘴角抽搐,半晌道:“怎么会是一只狗?!”

  一只毛茸茸的小黄狗坐在草里,咧开嘴摇着尾巴来回看向两人。它身上绒毛未褪,好似一团新棉,黑豆般的小眼睛闪闪发光。洛元秋拔了根草逗弄它,它也不理会,反而在景澜脚边绕了几圈,仰起头看着她。

  景澜僵着身道:“什么意思?”

  洛元秋抱着手道:“它要你摸它。”

  景澜犹豫再三,这才弯下腰在狗头上拍了拍。那黄狗显然非常受用,乐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一条短尾摇得更欢了。

  洛元秋见那黄狗脖上挂着一块铜牌,莫名觉得有些眼熟,景澜道:“两人人加起来,差点连只狗都没打过。”

  洛元秋揉了揉脸颊,感觉方才那一跤摔得有些疼:“谁知道这会是只狗?”

  景澜起身道:“阁下既已到此,又何必再躲藏?与其反复试探,不如开诚布公表明来意,将话摆开了说。”

  只听山风过林,四野寂然。天边弯月如钩,在云间时隐时现,在山中投下一片黯淡的光芒。很快云雾升起,笼罩了山野,洛元秋屏息凝神,依然不闻旁声,紧靠在景澜身旁,以防对方突然发难。

  她左看右看,什么也没看见。无意发现那小黄狗还在两人脚边,马上捏着狗脖子拎了起来,道:“虽然小了点,但也勉强算个人……狗质。”

  那黄狗被她这么提着也不吭声,这时忽然从树林深处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喂,放开我的灵兽!”

  洛元秋一手拎狗一手握剑,闻言不假思索道:“不放。”

  树林中传来踢踏声,一头灰水牛慢步走出,背上坐着个短发圆脸的少女。她头戴草帽,背负包裹,手中握着一只横笛,仿佛是刚从水田间放牧回来。hTtPs://m.

  水牛牛角极大,如两根弯曲的树枝,缠绕着细藤绿叶。几只色彩斑斓大小不一的鸟儿站在牛角上,其中就有洛元秋见过的那只名为白统领的白鸟。

  景澜道:“上将军。”

  那少女微微皱眉,似乎对这个称呼有些不喜,道:“别叫我将军。我姓谭,名一行,叫我谭大人也成。我已经收到了司命的信,你们想过落雁关后再去代国?”

  景澜微微侧身,道:“正是如此,使节就在山中静候大人到来。”

  洛元秋放下黄狗,它却不离开,反倒坐在人脚边。谭一行摘下草帽挂在牛角上,翻身下地向二人走来,黄狗这才嗷嗷叫了两声,欢快地朝她奔去。

  谭一行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身躯,低声道:“你若是有日被人捉去吃了,我真是半点也不奇怪。”她看了两人一眼,又道:“代人已经被打怕了,他们是不会为你们开参玄关的。我劝你们还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别在这儿耽误功夫了。”

  她后背包裹中插着一把短剑,剑柄纹饰古朴,黑亮光洁。洛元秋留意了几分,错开目光道:“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此路不行呢?”

  谭一行抬起头,此时月光破云而出,两人这才看清她双瞳异色,一赤一碧,十分怪异。她低头仿佛沉思一瞬,继而道:“月黑风高,今夜倒是个好机会。你们随我来,我这就带你们出关去看看。”

  她手持横笛轻吹一声,从雾气里传来纷沓声。两匹黑马出现在二人面前,仿佛黑夜所化,身躯漆黑亮丽,鬃毛在月色下如流云飘散。黑马显然未经驯化,一双眼睛野性十足,却异常温顺地缓步走近,在灰牛面前低下头颅,口中发出咴咴声。

  谭一行坐回牛背上,对那两匹马儿拱手一拜道:“今夜劳烦你们了。”

  黑马像是能听懂她说的话,微微昂起头,朝着二人身旁走去。洛元秋头一次见识到驭兽师的手段,惊讶道:“它们竟能听得懂你说的话?”

  谭一行重新戴上草帽,道:“万物有灵,有何不可?”

  她掌中多出一枚铃铛,挂在牛角上。原本栖身在角上的几只鸟儿纷纷飞离,谭一行挥了挥手,目送它们隐入林中。唯有那只白鸟停在她的肩头,脚上铜牌发出轻响。

  洛元秋与景澜一起上马,那只黄狗眼巴巴看着她们,见主人似乎并无带上自己的意思,急得在马脚边团团乱转,不住呜呜叫。洛元秋见状道:“你的狗……”

  谭一行道:“它不是狗。”言罢俯身一捞,把黄狗塞进怀里,道:“走了。”

  月光微隐,很快又被云层遮蔽。三人穿过黑暗无光的树林,一时只听细细风声自耳边掠过,时不时有叶片擦过面颊。谭一行那头灰牛看似笨重,实则脚程极快,如夜风般向前奔去,银铃毫无声息,却洒下一线光粉。洛元秋伸手去抓,它们便如萤火般消散了。

  两匹马也无需人指引,一路跟在灰牛身后狂奔,到落雁关本要半日路程,她们从山野间穿行而过,不到一个时辰便来到了关隘前。

  四周无人,关门却是开着的,仿佛早已恭候她们多时。三人一出关,那门便无声合上了,景澜回首见那门上银光起伏,在颠簸中低声道:“原来这座关设有阵法。”

  灰牛渐渐放慢脚步,谭一行道:“这是我师伯在世时设下的法阵,那时代军还未打到这里,关外还能见到不少野羊。”

  洛元秋朝四周望去,夜色下荒野漫漫,到处都是沙砾与碎石,与关内青山绿水环绕的景象相去甚远,唯有几座孤峰独存,如数柄锋利长刀插|入大地,冷意森然。

  此地的风也不如关内宜人,裹着风沙吹来时仿若刀割,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阴冷。洛元秋不大舒服地揉了揉眼睛,忽然间又闻到了那股味道。

  那气息随风而来,是前所未有的浓烈,洛元秋与景澜不约而同掩住口鼻,对视一眼。景澜转身余光一瞥,见夜色下平地忽起一座山丘,心中一突,不由道:“那是什么地方?”

  谭一行淡淡道:“京观。”

  她没有回头,灰牛却突然停下脚步。弯月高悬,天边只余几点黯淡的星子,夜色中隐隐透出一抹深红,宛如干涸的血。

  聚敌尸以彰显功绩,洛元秋自然知道京观是什么。望着那几座丘陵般高大的尸堆,她终于明白这风中的腥气是从何而来的了。张了张嘴,洛元秋好半天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为什么不干脆埋了,不是更省事吗?做什么要堆成一座山?”

  “司命没告诉你们?”谭一行手握短剑,遥指京观道,“那里头不仅有代人,还有被强掠去的宋人、和月人、魏人。他们都被代国的法师们做成了行尸走肉,投放到战场来。不但如此,他们的血中带着剧毒,一旦浸到泥土中,此地生机断绝,便再也长不出东西来了。若是不甚污了河水,连带生灵也要遭殃,必须截断水流才行。看,面前这荒原,就是他们的杰作。”

  马儿们有些躁动不安,在原地刨了刨蹄子。灰牛再度迈开四蹄,朝着夜色尽头的大地而去。洛元秋坐在马上,仍不住回望那骇人的京观,道:“难道就这样一直堆着?”

  谭一行道:“等过几日风向变了,就能引雷火将其焚烧,以免飞灰随风入关内。”

  洛元秋心中一跳,一股无名业火燃起,低声道:“你是说,现在他们仍抓活人去做成……做成行尸走肉?”

  白鸟从她肩头飞离,在高处盘旋警戒。确认一切如常,才下降飞回。灰牛领着她们绕过土坡,又向西南而行,走了不知多久,最后在夜色遮掩下攀上了一处高地。

  谭一行这才开口:“嗯,现任代王自诩古越皇族之后,妄图效仿那位先王翊一统八荒四海,恢复昔日故国荣光。他手下有位祭司,传闻能见过去未来。他从北冥的古战场中得到了一具千年不朽的尸体,潜心钻研多年,终于找到了能让人化为行尸、肉|身不腐不败的办法。”

  洛元秋深吸了口气,感觉那风声都变得尖利起来,像是有人在惨叫哭嚎。景澜一路沉默不语,此刻却心有所感,下马走到她身旁,无声地握住了她的手。

  “这办法只对活人奏效,对死人却是无用。”谭一行盘腿坐在牛背上,自言自语道,“但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即使是在人间,也像身在炼狱里,活着的每一刻都痛苦万分。”

  夜幕下可见不远处火光隐现,想来就是谭一行所提的参玄关了。这座关隘竟建在高崖峭壁之上,堪称一道奇景。其下水流涛涛,如惊雷疾奔,声势浩大。唯一入关之路便是那座吊桥,蛛丝般连接两岸。

  谭一行道:“我说了,他们不开参玄关,任何人都进不去代国。”

  景澜收回目光,道:“宋与代之间本无甚么深仇大恨,若论起来,几百年前本是一家,代代都有姻亲相连,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谭一行道:“也许对也许不对,但都与我无关。我不是宋人,也并非代人,早在此事发生之前,师门便已离开了此地,唯有师伯师叔因誓约所束暂守于此。后来他们不甘寂寞,就又收了我们几个徒弟。我们这一派都受誓约牵制,不得不守护宋国,直到最后一位君主死去,才能解除誓约。”

  说完她从下了牛背,转身看向洛元秋,道:“我没有看错,你身上也有一道誓约留下的印记。这便是你一心要带族人回到故乡的原因吗?”

  洛元秋眼中一震:“什么印记……”

  谭一行双眼微微发亮,指着手腕道:“原来你不知道么?它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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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夜洛元秋回去之后便找到何依,本想询问她誓约有关之事,却始终开不了口。弄得何依疑惑不已,最后只得将人放回去了。

  如此又过了一个月。洛元秋坐在山顶,眼前便是高天流云,奈何心总静不下来,说是不在意,又忍不住去想。景澜在她身旁执树枝随意乱画,见她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便说:“就算没有誓约,你不是一样会送他们回北冥的吗?”

  “我只是觉得这一路太辛苦,他们本不必如此。”洛元秋扶额道,“留在陈国也没什么不好,千里迢迢去北冥做什么?”

  景澜身子一斜,懒洋洋地靠着她道:“只要长生不老的传言还在,有人深信不疑,无论在哪国他们都难逃一劫,下场都是一样的。”

  洛元秋心中有些茫然:“真是这样吗?”

  “不如干脆带他们离开,不然启国的事总会再一次出现。”景澜答道,“走的远点,那些想打长生不死主意的人鞭长莫及,他们自然也就能安生度日了。”

  洛元秋被她安慰了几句,心中那点无来由的郁闷散了些,道:“我只是不想莫名其妙被人牵着走。”

  她这么说倒也没错,誓约本是一道束缚,如锁链般将起誓之人与应誓之人紧紧联系在了一起。但洛元秋却不知道这誓言是何时立下,又是对何人而立的。她平生少有约束,现在就好像飞鸟被无端绑住了一般,越想越觉得烦躁。

  景澜道:“不是你被牵着,是应常怀被牵着。就是不知,握着绳子那头的又会是谁。”

  洛元秋耐下性把所识之人一一猜测了过去,最后说:“是应……会是她师父吗?不是说曲善同情应常怀的身世,这才把飞光送给了她,或许她曾在师父面前立下誓约?”

  “曲善已经死了,”景澜答道,“誓约既然还在,就不会是她。”

  见洛元秋仍在苦苦思索,拍了拍她的头道:“别想了,等到了终点,一切自会揭晓。”

  洛元秋心想也是。她一向有个好处,只要想开了便不再去纠结。抓住景澜的手揉捏了一番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发?”

  景澜淡淡道:“继续等。就在半月前,魏大人带人前往参玄关求见驻关将领,却被一队代军团团围住,说是宋国人派来的奸细,当即扒光了衣裳,扯下冠帽削了头发,倒拖在马后行了几里路,险些丧命于途中。幸好被前来巡视的宋军发现了,这才得救,如今还在养伤。”

  洛元秋点点头:“我想再去见一见那位上将军。”

  景澜疑惑道:“见她做什么?”

  洛元秋认真道:“我们两人合起来,竟然打不过她养的灵兽,你不觉得应该再去讨教一番吗?”

  景澜:“……”

  她说做就做,翌日便去落雁关寻那位驭兽师。恰好谭一行近日回关修养,傍晚听人传报,立刻就出来见她了。

  谭一行带洛元秋到一处湖边,先放牛去吃草,从泥地里挖了些虫子来钓鱼。看洛元秋站在一旁,顺手分了一根鱼竿给她。

  绿水映着夕阳,仿若火红的花铺满了水面,耀目的金红跃如鲤背,洛元秋同她一起坐在岸边,从芦苇叶间隙中窥探水中的动静。

  “上回还未向你道谢。”洛元秋道。

  谭一行抬手,示意不用,同时手腕一动,水面波纹轻荡,迅速钓上来一条鱼,塞进浸在水中的竹篓里。

  洛元秋好奇道:“这是你养在湖里的灵兽?钓上来回头再放回去吗?”

  “放回去?不。”谭一行朝她一瞥,警惕道,“这是我的晚饭,你的也得自己钓。”

  洛元秋道:“可我是吃过才来的。”

  话虽如此,她还是坐着不动,静待鱼儿上钩。

  谭一行钓上来第四条鱼的时候,洛元秋的鱼竿依然毫无动静。谭一行收了竹篓道:“你是不是没挂饵?”

  洛元秋扯回鱼线,看着那空空的钩,恍然大悟:“还真是,我还以为是我运气不好呢。”

  谭一行没说什么,剖了鱼后钻进小树林捡了些干枝枯叶回来,在水边生火烤鱼。那头吃草的牛也慢慢踱了回来,在两人身侧静静坐着。

  洛元秋看了这头大灰牛一眼,发现它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烤鱼,问:“它也吃鱼?”

  谭一行道:“当然,一直吃草总会厌的。”

  她说话向来没什么感情,也是问一句说一句,答也答的干巴巴的,洛元秋却觉得颇有些意思,道:“它会挑刺吗?”

  把鱼翻了个面,谭一行说:“鱼都有刺,不挑刺怎么叫吃鱼。”

  夕阳下数只鸟儿从远处飞了过来,或停在牛背上或停在牛角上,叽叽喳喳个不停。谭一行时不时点头嗯上几声,摇头又点头,仿佛像在听它们说话。灰牛也会低哞两声,有些附和的意思。

  有时鸟儿们为什么事争吵起来,翎毛炸起,好似一群五颜六色的炸汤圆。洛元秋身在其中,既听不懂也无人交谈,感觉自己有些多余。

  一道白影闪过,白统领也回来了,停在水边梳理羽毛。

  洛元秋见它脚上仍挂着铜牌,便道:“我见过这牌子。”

  谭一行咬着烤鱼道:“这是我师叔留下的,我只会用,不会画。时间长了无人修补,用不了多久就是一堆废铜烂铁。”

  她伸手从灰牛脖颈下叮叮当当拽了一物出来,竟是一串大小不一的铜牌。洛元秋惊讶道:“居然有这么多兽牌?这上面画的是什么,都是凶兽吗?”

  谭一行道:“哦,你竟然知道这是兽牌。”

  她也不怕洛元秋抢走,解开绳子把那串铜牌扔到她怀里:“你自己看吧。”

  洛元秋一一数过,一共三十九块,既有铜牌也有铁牌。因年月已久,半数都已看不清上头所画的东西。谭一行默不作声地吃完鱼,洗了洗手道:“要吗?”

  洛元秋诧异道:“你要送我?”

  谭一行抬头看了看她,道:“听说你是符师,可以用符来换。”

  洛元秋道:“你要符做什么?”

  谭一行摘下草帽向后靠去,躺在草里,道:“不做什么,没见过,好奇罢了。”

  “符可以给你,”洛元秋道,“这兽牌你还是自己留着吧,我又不会用它,拿了也是浪费。不过你那只长的像狗一样的灵兽还在不在,我想向它……嗯,再请教请教。”

  谭一行闻言猛然起身,盯着她道:“哦?你要找它打架?”

  洛元秋向后靠了靠,被她灼灼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是有这个意思。”顿了顿又道:“你放心好了,我会手下留情的。”

  谭一行道:“你还是全力以赴罢,它可是盘瓠之后,莫要小瞧了。”

  洛元秋疑惑道:“盘瓠是谁?”

  谭一行不答,取出笛子吹了几声,很快一只毛茸茸的黄狗闻声而来,围着二人绕了几圈后摇着尾巴坐了下来。

  谭一行摸了那黄狗几下,手指灵光汇聚,在它脖颈下所挂的铜牌上点了点。但见铜牌上金光隐动,很快又没入铜牌中,她道:“去吧。别在这湖边打,走得再远些。”

  黄狗汪汪两声,似在应答,随后向着东南方一片空旷的草地跑去。灰牛随之起身,朝着洛元秋哞哞叫了几声,载着鸟儿们走进树林。

  洛元秋竟从那牛叫中听出些许同情的意味来,谭一行也拎起竹篓,伸出手接住白统领跟着灰牛一起往回走。洛元秋看着她的背影,不禁疑惑道:“你去哪里,不在一旁看着吗?”

  “用不着,兽牌最少能维持半个时辰。”谭一行道,“你慢慢来,我回落雁关关内等你。”

  洛元秋心中奇怪,但还是来到了那片草地。晚风拂过,绿草如海浪般层层叠涌,她看了看四周,却没发现黄狗的身影。

  不过这次她已做好准备,绝不会像上回那样大意,再被轻易绊倒。洛元秋心中亦有不平,上回这灵兽分明是借了地形之便,它身形矮小,随时能躲进草丛树林,兼之又在星月朦胧的夜晚,突然发动攻势,自然让人措手不及。

  眼下这片草地四周并无能藏身的树丛林荫,洛元秋两指并起剑指,忽然感觉风向骤变。草从她指间掠过,如被巨力所推,低俯近地,洛元秋蓦然回头——

  她被笼罩在一片阴影里,几乎看不见头顶的天空,与这兽类庞大的身躯相较,人仿佛渺小的就像一片草叶。

  这只外形近似犬类的巨大凶兽张开嘴,咆哮声震动山野,它低下头去,口中霎时喷出一道紫色电光,向着洛元秋所在射去!

  .

  深夜,山中白雾弥漫,静无人声。洛元秋披着一身露水回到落雁关,发现景澜不知何时来了,正与谭一行在院中交谈。

  洛元秋鼻青脸肿坐下,那只黄狗欢欢喜喜跟在她身后,向谭一行跑去。洛元秋仰着头防止鼻血再流出来,谭一行看了她一眼道:“你还真手下留情了?”

  景澜将一块帕子盖在她脸上,笑道:“看来你和狗打的这一架是输了。”

  谭一行纠正道:“不是狗,是灵兽。”

  洛元秋含糊道:“是盘瓠之后……嘶,你轻点。”

  景澜手下放轻了些,道:“都说擒贼先擒王,你去和驭兽师的灵兽打什么架?驭兽师的武力仅比常人高些,一旦被近身,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你不会先抓她?”

  谭一行竟也附和着点头:“我打不过你们。”拍了拍肩头的白鸟道,“阿白它们就打得过。”

  洛元秋打量那白鸟,道:“它脚上的兽牌画的是什么?”

  “朱雀。”谭一行道。

  洛元秋嘴角抽了抽:“朱雀?那不是神兽吗,这也行?”

  谭一行点点头,拎起黄狗道:“多谢你的主意,我回去便试试兽牌能不能拓下来。”说完便离去了。

  洛元秋问:“你们说了什么?”

  景澜道:“我只是提议把兽牌上的图案拓印下来另外保存,这样就不必担心它们失传了。”看洛元秋一脸血,又觉得好笑,道,“我以为你见到关外的京观时就应该明白了,仅凭落雁关这点兵马怎能将代军挡在关外多年?还不是全靠这位驭兽的宗师,单她一人便是一支军队,任代军本事再如何高强,又如何能与神兽相提并论?”

  洛元秋捂着鼻子闷声道:“我现在知道了。”

  景澜为她捻去发间的草屑,道:“你这副样子,好像是脸着地摔了一跤……看来过几日你还是会来找她。”

  洛元秋有些想笑,偏偏一动就牵扯到脸上的伤:“你怎么知道的?”

  “遇强则强,”景澜淡淡道,“你一向都是如此,我怎么会不知道?”

  洛元秋看了她一会儿,道:“你居然不阻止我……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不然你为何会突然来落雁关?”

  景澜目光微微一沉,道:“魏则,也就是那位魏大人,他今早被人随从发现死在房中,疑似中毒而亡。午后边境传来消息,代王拒绝了使团入关一事,我正是为此而来。”

  若是平日,乍闻这等噩耗,洛元秋少不得要郁闷几个时辰。今日或是刚与谭一行的灵兽动过手,心情意外舒畅了许多,应道:“嗯,看来又要等了。”

  “其实我倒宁愿在这里等着,”景澜说道,“现在情势混沌不清,不如先等等。代王阴晴不定,行事不按常理出牌,贸然入境,只怕落个与魏则一样的下场。”

  洛元秋道:“你是说,他会把我们也毒死,或者做成行尸?”

  景澜倏然一笑,拈起她的下巴道:“你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想和谭一行出关。”

  洛元秋不得不对上她的视线,舔了舔嘴唇飞快道:“是有这个念头,不过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景澜默然一瞬,放开手道:“我知道在你心底,从未放下过黎川那件事。”

  洛元秋心中百味陈杂,低声道:“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忘了她们。”

  景澜顿了顿:“或许此行对应常怀来说也是一种考验,对你我,还有墨凐来说亦然。把走过的路再走一遍,曾犯下的错难道就不会再犯了吗?却不见得如此。别忘了我们身在幻境中,所见为虚;凡生遭遇,皆为他人所历。你必须答应我,千万不能因此动摇了心境。”

  她的目光一片澄澈,洛元秋缓缓点头:“我答应你。”

  只是二人没想到,这一等便是两年。

  这期间陈国与真国因土地一事争执,大小摩擦不断,矛盾愈演愈烈,更有几次险些在边境举兵动武。如今启国名存实亡,版图并入陈国之后,陈国实力大增,扩容军队,俨然已成一方霸主。

  自陈军从和月国借道入宋以来,代国也不断在边关增兵,以御强敌。但牵一发而动全身,两军也只是隔关彼此相望,无人敢抢先动手。或许是忌惮陈国威势,是年九月,代王以结盟为由,特邀陈使入国一晤。至于先前参玄关前对陈国来使的一番羞辱,却只字不提。

  陈国新派的使者也来到了落雁关,逗留在此地的使团终于能踏出关隘向代国前进。洛元秋与景澜也向谭一行辞别,分别前这位驭兽师一脸平静道:“你们走了,我想我也快要离开了。”

  洛元秋牵着马问:“你准备去什么地方?”

  “也许会追随师门而去,”谭一行颔首,灰牛载着她朝关内走去,“也许会到处走走,也收几个徒弟来教一教看。”

  她把草帽扣在头上,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活着回来,就先不说再会了。”

  三人就此分别,军队护送使团离开落雁关。国师不知为何,又派了一名轮萨及数十位红衣法师同行。那位轮萨据说是国师亲传弟子,姓叶名琳,平日极得国师器重。此行委以重任,也是为了震慑代国的祭司们。

  由于种种原因,陈王特地指派了一位将军护送使团,这下使团顿时壮大不少。人多眼杂,加上叶琳时常抓住景澜不放,景澜只得与洛元秋暂时分开,各自归入原本的队伍。二人在队伍的一头一尾,偶尔在休息的间隙见上一面,或是避开人到夜深时才相会。

  这天景澜见完洛元秋回来,就见到这位国师弟子在半路等自己。她以白纱遮面,露出一双妙目,似笑非笑道:“许久不见赵师妹了,深夜无人之时在此,莫非是去私会情郎了?”

  情郎没有,道侣却有一个,景澜面无表情道:“叶师姐倒是一如既往,不知掌教大人有何指示?”

  叶琳下巴一抬,傲慢之色尽显:“师尊听闻师叔正在魏国,想让你向她老人家讨回一样东西,原本供奉在西宁寺中的玉卷,也该物归原主了。”

  景澜懒得再与她多费口舌,绕开她向前走,道:“知道了,等我见到了师父自会转达,劳烦师姐传话了。”

  叶琳却伸手拦住去路,端详着她道:“你那面具不是从不离身么,怎么不戴了?”说着要去抓景澜手臂,道,“我原以为你终日带着面具是为了遮丑,没想到你面具下的这副样子还算勉强能入目。”

  景澜忽觉有必要好好与她计较,轻飘飘道:“那叶师姐又为何戴着面纱呢?莫不是怕尊荣惊吓到诸位殿下?”

  叶琳自觉行事向来隐秘,她私下与皇子们来往连国师都未必知道,猛然被人道破,顿时脸上有些挂不住:“你、你是从何处得知的?”

  景澜面上闪过一丝嘲色,漠然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叶师姐不来为难我,我也不会泄露你的秘密。另外,应常怀与其族人随行一事本是掌教大人示意,吾师也已首肯,你若想以此要挟,只怕打错了算盘。”

  她说完从叶琳身边走过,看也不看,嘴角轻勾:“……千万记得,三思而后行啊。”

  这番月夜下的交锋自然起了些作用,因把柄在人手中,叶琳不得不收敛了许多,之后的日子里不再三番两次来寻景澜麻烦。景澜也不再避人耳目,想见洛元秋时便大大方方去找她,倒也无人胆敢说闲话。

  洛元秋对此一无所知,她还当景澜另想到办法来见自己,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使团进入参玄关之后,她顿时被这座关隘分走了全部的注意力,再无暇去顾及别的事。

  参玄关随地势而建,关墙之下,便是浩荡不见底的激流。水雾终年不散,弥漫在关内,连风都带着一股潮湿之意。

  景澜道:“这道天堑虽能抵御外敌,但代人亦困于关内,止步于五岭外,难出国境。”

  洛元秋左顾右盼,见关隘中守卫森严,飞快收回视线,道:“你不觉得这里的人都有些奇怪?”

  景澜轻声道:“就像身后有鬼盯着,他们都害怕得不行,是不是?”

  代军皆着黑甲,在日光几乎有些分不清哪些是人哪些是影子,洛元秋好险才忍住没笑,道:“是这样没错,你是怎么发现的?”

  “看他们的眼睛,”景澜道,“一个人心中有了惧意,无论怎样都是掩饰不住的。你猜他们在怕什么?”

  洛元秋顿了顿道:“怕成为比死人更可怕的东西。”

  这时一队巡视的军士过来,景澜微微颔首,两人便不再言语。

  离开参玄关之后,使团快马加鞭一路南下,前往代国国都临漳。

  入关之后,或许是受到代国氛围影响,人人都不自觉有些紧张。代国等级分明,律法之严苛远胜于他国,更是将国民以身份分出五等,五等之外皆为贱民。这些人衣不蔽体,忍饥挨饿终日劳作,产出最多,交的却是最重的赋税。

  “我猜在代王眼中,人就和田里的野草一样。”景澜漫不经心道,“就算杀光了也不用害怕,迟早会从别的地方长出来的。”

  这一路走来,洛元秋也断断续续了解了代国的事。据说在三十年前,有个自称从斗渊阁而来的人到代国求见代王,并向代王献上了从海渊取出的神兵。从立国之日起代王先祖便对外宣称自己为古越皇族之后,身份不凡尊贵无比,迟早会统一诸国成就霸业。代王也未忘先祖嘱托,立刻将此人委以要任,一年之后奉为大祭司。

  洛元秋闻言道:“怎么又是斗渊阁?”

  景澜道:“他们说的斗渊阁和我们见到的不一样。相传在古时,数位宗师约定在飞鸟难度的深渊旁建起一楼,其意为临渊而观,以达忘心无我之境。后来古越国设斗渊阁,广纳天下修士,不问出身不计年岁,悉传以诸多法门。百年之后阁中修士济济,天下宗师共聚于此,一时兴盛无比,符法正是从此而生。之后古越能从一小国成为一统天下的霸主,与此举难脱干系。”

  洛元秋奇道:“这地方现在还在?怎么我从没听过?”

  景澜道:“古越覆灭之后,斗渊阁也随之销声匿迹。不过想想看,就连岳成式亦师从于此,代王又怎么能不动心呢?”

  洛元秋心中一动:“是他把活人变成行尸的方法带到代国来的?”

  “不仅如此,他还有办法指挥行尸,让它们随军作战,一如生时,代人称其为尸兵。”景澜道,“但他没把这秘法交给别人,除了这位大祭司之外,代国其余的祭司们并不会此术。所以他死了之后,就连如何让活人变成行尸的方法都差点失传。”

  洛元秋一愣:“他已经死了?”

  景澜答道:“若不是他死的早,代王早已带着他的尸兵打到阴山脚下了。就在攻破宋国边境后的半月,大祭司暴毙于军帐中,他献给代王的神兵也不翼而飞。至此以后,代王称霸天下的念头也只得不了了之,毕竟宋国大半国土沦陷都尚有反击之力,更别说进攻真国与和月国了。”

  洛元秋道:“我不明白,既然他已经死了,那边境的行尸又是怎么一回事?”

  两人不紧不慢地缀在队伍后,景澜道:“代王不死心,命人将其旧物取出,让祭司们在活人身上反复尝试,誓要一雪前耻……”沉默一瞬,她又道:“若是有人反对,他就把那些人也变成行尸,以此震慑臣属。”

  日光惨白,洛元秋觉得眼睛有些难受,伸手遮了遮道:“他不会也想长生不老吧?”

  景澜道:“也难说,所以我们还是尽快离开临漳前往魏国。”

  光是听这位代王的事迹便足以让人倒尽胃口,一路走来见到的种种惨状,更是让洛元秋对这位国君半点兴趣也没有,只想快些离开这人间地狱。

  “此处就像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她低声道,“土里仿佛浸透了血,到处都是腐烂败坏的气息。等见你到代王后,如果发现王座上坐的是具行尸走肉,我也不会觉得有多么奇怪。”

  使团一入临漳之后很快得到代王召见,与洛元秋所想相违,代王毫无阴郁之相,眉目和悦,乐呵呵地招待来使,令人十分惊讶。

  让景澜倍感意外的是,除了臣子们之外,魏王居然也在其中,若不是有人出言提醒,使节差点就把他当作皇子之流,一并忽视了。

  代王随即笑道:“这种小事,魏王怎会放在心上!他父亲当年为借道出关之事入宫的景象寡人还历历在目,代魏亲如一家,从无彼此之分!至于魏王,他一向心宽,还是皇子时就常随他父亲来皇宫拜见寡人,陈使不必在意!”

  观魏王年纪尚轻,闻言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就算明知这话里有羞辱之意,也只能诺诺称是,默默退到一旁。他身旁随行的两名臣子又气又恼,想来搀扶魏王,却被代国的臣子们挤了下去。

  对景澜来说这反倒是个好机会,她不经意观察了魏王一会儿,想从他脸上寻找出与墨凐相似的地方,最后一无所获。魏王身上丝毫没有国君的气度与威严,反而像个忧郁的贵公子,对眼前的一切漠不关心,望着庭外一地日光兀自出神。

  景澜心想,无怪最后魏会亡了国。魏王一看便知难堪重任,如若生在太平年岁,有忠臣在旁,自可随他折腾去;但眼下群狼环伺,国君势弱至此,仍无反思警醒之意,国亡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宫人鱼贯而入,其中有位怀抱古琴的宫女随同队伍站在庭中。景澜见魏王目光在她怀里停留了片刻,心中顿时明了。

  这时代王道:“就让魏王来,何必要那些俗音?陈使千里迢迢到此,本是贵客,岂能被那不堪的曲子污了耳朵?”言罢提高声音道,“魏王!魏王何在?快快上殿来,为陈使奏上一曲!”

  群臣如潮水般退开来,两侧宫人将琴摆上,魏王仿佛堪堪回过神,有些愕然地看着这一幕。那两名臣子立刻喊道:“代王陛下不可!吾王是何等身份,陈使不过是臣,怎能让君王在此殿上为他们奏曲……”

  代王神色渐冷,厉声呵斥:“不知礼数,都拖出去!”

  那嘶哑的声音很快消失了,魏王在宫人的搀扶下摇摇晃晃来到琴座边跪坐下,手按在弦上时,他如梦初醒般看向四周,颤抖道:“不……”

  “魏王说什么?”代王道,“寡人上了年纪,耳朵有些不灵敏,魏王可否再说一遍?”

  魏王额头冷汗涔涔,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口。他按弦的手一挥,行云流水般的琴音传遍大殿。

  满殿寂静,代王听了一会儿,哈哈大笑:“就是这样!很好,很好!”

  那曲子虽然动听,但只要一看见抚琴的魏王,便无人敢出言赞叹。

  代王好像什么也没察觉到,入夜后设宴招待使节,还特地让宫人设座,请让魏王坐在自己下方,依旧与使节谈笑风生。

  等宴酣之际,陈使顺势向魏王提出入国拜访一事,魏王没有拒绝,自然也无法拒绝。只因代王此时笑道:“魏与代本为兄弟,都是一样的,来使何必舍近求远?莫非你们也喜欢上了听魏王奏乐?”

  陈使忙道不敢,说是奉国君之命,需拜访诸国,以便日后互通往来。代王呵呵一笑,道:“陈王倒是有心。魏王呢,你怎么看?”

  魏王入宴后便埋头痛饮,不发一语。此刻闻言也只是道:“就依代王所说。”

  代王满意地点了点头,吩咐左右:“今日的酒看来很合魏王的意,想来是魏国没什么美酒,等他走的时候,记得备上送一车,就当是寡人送给他的心意。”

  景澜将这一幕收入眼底,目光一一从与宴之人脸上掠过,心中颇有些玩味。

  即便魏王看似软弱,众人心中也隐约有所预感,代国与魏国之间原本牢不可破的盟约,今时今日终于出现了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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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前一任陈使在先,谁也不知道代王何时会暴起发难,又一次把使者扒光了捆在马上倒拖数里。使团上下无不小心谨慎,唯恐一时不察,就被捉去做成了行尸。

  离宫之后,使团在代国都城待了三个月,特地等到魏王返国之后才向代王辞行,临别前代王却命人带使者去城外观刑。使者虽不解其意,但因推拒不得,仍是带人去了。事后回来观刑之人面色都不大好看,有几个等到上路以后就突然病了。

  到了临漳后,洛元秋怕代王得知使团中藏了一队古越遗民,便让众人都呆在屋里,日日守在院中,以防出什么意外。她自然也不曾出过门,对这几个月发生的事一概不知,等到上路后渐渐远离都城,这才觉得暂时松了口气。

  “观刑?”

  二人也是半月未见,洛元秋听景澜大致讲述完入临漳后所发生的事,惊讶道:“你也去了?”

  景澜道:“代王手下有一批密探,专门潜伏在国都里,探听民众之言。若有人胆敢妄议朝政,议论君王,就会立刻被拖去施刑。”

  洛元秋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话。景澜嘲讽一笑,缓缓道:“罪名是叛国,行刑官把他们吊起来,当着我们的面,先把一人的皮活活扒了下来,又将其他人开膛破肚后,放出烈犬撕咬……总而言之,炼狱也不过如此。”

  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那血腥味似乎已在鼻端。洛元秋低声道:“疯子。”

  “代王确实已经疯了。”景澜说道,“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一个疯子掌握了生杀大权,凌驾于众人之上。或许不必等陈国大军攻入参玄关,代王再这般倒行逆施下去,代国就先会乱起来。”

  她说着张开手道:“你看古往今来,亦复如是。这日光之下,一切如旧,一切如常,从未有过什么改变。千年前尚且如此,千年后也是如此。”

  洛元秋微微一叹,转念道:“原来你已经见过魏王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景澜道:“只要不做国君,就是一个好人。”

  晴日当空,洛元秋回头看了看临漳所在的方向,心中忽生感慨:“不知不觉,我们居然都快到魏国了,那北冥岂不是也没多少路程了?”她顿时觉得前路不再迷雾重重,变得豁然开朗了起来,笑道:“等见到墨凐之后,这一切是不是也该结束了?”

  景澜不像她这般乐观,随口道:“见到她之后,你要如何唤醒她?”

  洛元秋顿了顿道:“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幻象,我们正在她的梦里,要想离开此地,她必须要跟我们走,破除心魔之后方能醒来。”

  “做梦的人往往意识不到自己正在做梦,”景澜说道,“你告诉她我们身在梦中,所历经的一切仅是场梦,她只会觉得我们疯了。别忘了,如今她的身份是魏国公主,大权在握,为何要随我们离开?”

  洛元秋沉思片刻道:“我觉得她不像贪恋权势的人,虽说此一时彼一时,人总不会一直不变,但在她心中,应当也有一些东西,从来不曾改变过。”

  景澜闻言道:“倒是可以从此处着手试试看。当年她想跟随你去修行,说不定这念头至今还在,只需要合适的一个契机罢了。”

  洛元秋满心疑惑:“哦?这又怎么说?”

  “修行,本就有出世之念。”景澜说道,“她那时候年纪应当不大,为何会突然要拜你为师,想要入道修行?”

  洛元秋回忆道:“是因为她母亲的缘故吗?我记得她说过,她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她以为我是神仙,能够让她再度与母亲相见,所以才想拜我为师。”

  景澜突然问:“如果她初心不改,现在依旧想拜你为师,你愿意做她的师父吗?”

  洛元秋想了想,始终无法想象自己教徒弟的景象。但经景澜这么一提,她回想过往种种,也不禁心有疑虑。莫非应常怀真收了墨凐做徒弟,只是无人知晓而已?

  见她一脸纠结,景澜顿时猜到她心中所想,道:“看来你也不太想收这个徒弟,但你想想,如果你真成了墨凐的师父,她不就能随你使唤了么?”

  “那就……”洛元秋思量一番,最后道:“还是算了吧,我和她没有师徒缘分,我知道的。”

  魏国与代国同在南海畔,相传魏国本是为抵御外敌,世代结为盟友。代国对抗外敌时,自然少不了魏国襄助,为防援军与粮草入境路途过长,延误战机,还在两国之间修筑了数条要道。是以从代入魏的道路顺畅无比,仿若同在一国,不过数月便到了魏境。

  入关之后四周景物骤变,魏地久无战乱,数代君王治下升平,除了代王时不时以会盟之名要挟魏使入代,借此搜刮一番,百姓也称得上是安居乐业。

  君王无建树,从朝臣到百姓皆是一副懒散的模样。使团入境后倒是引发了不小的轰动,因代国封锁参玄关,魏国已经有数十年不曾见到过他国使节。既闻陈使到访,举国上下无不欢喜,以盛礼相迎,视为自国君登基以来的首件大事。

  使团所到之处皆有礼官等候在旁,为之开道,歌舞随行,所赠颇为丰厚。使团受如此优待,心中倍加感激,但到了魏国国都绛城,却不见魏王,众贵盛装而至,族簇拥着一位丽装少女在城外相迎,陈使方知,原来这一路种种迎接的布置,皆出自这位与魏王一母同胞的公主之手。

  陈使自然不敢小瞧了这位公主殿下,观这位公主年纪轻轻,举止却一派沉稳。魏人常将鲜花以彩绳束成小束,别在发间以作装点。贵族为显身份,便以珍珠砗磲珊瑚制成花形,饰以金银,日光一照灿烂生辉,前来观礼的朝臣贵族皆是如此,唯独公主发间只别了一朵初开的蓝花。那单薄的花瓣如蝶翼,在乌发间随风而动,仿佛随时都会振翅而去。

  公主道:“贵使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请入城暂歇息,吾王明日在宫中设宴,为诸位接风洗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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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夜清凉,洛元秋半夜翻墙而出,到野外去见景澜。

  河畔萤火飞舞,忽高忽低,洛元秋一见面便迫不及待地问:“你去赴宴了?见到墨凐了吗,怎么样?”

  景澜双膝以下浸在冰凉的河水中,解开头发道:“魏国公主,果然名不虚传。”

  洛元秋在她身边坐下,追问道:“什么意思?”

  “这是个人物,只可惜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景澜五指做梳,拢了拢发尾道,“到底还是年纪太小,身边无人指点。如果她肯大胆些,早早把弟弟踹开自己做君主,眼下魏国就不会是这般局面了。”

  洛元秋对这些都不大感兴趣,道:“你觉得她会跟我们走吗?”

  说完便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一个微凉饱沾水汽的柔软之物贴上唇角,旋即撬开嘴唇,长驱直入。良久后景澜声音微喑,道:“恐怕不能如你所愿了。”

  洛元秋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吻弄得晕头转向,定了定神道:“先试试看,不行再说。”

  景澜慢慢扳过她的脸,舌尖沿着她的唇线反复勾勒,这动作煽情无比,洛元秋面红耳赤,勉强将她按住,待两人堪堪分开,察觉到她有些不对,低声问道:“你怎么了……你、你喝酒了?”

  景澜双颊绯红,淡淡道:“魏王近日得了一名技法高明的琴师,喜爱非常,想破例让此人入宫,与之同住同食,奈何朝臣阻拦。于是他想了个荒唐的主意,让墨凐拜他为师,如此便可封那琴师做个内官,在宫廷中随意出入。宴上他提及此事,忽有人说,公主年幼时曾在阴山有过一段奇遇,得到仙师指点……墨凐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你。”

  洛元秋心中一跳,觉得有点奇怪,道:“她还记得我?”

  景澜起身缓缓走入水中,待水流没至肩头,方才停下前进的脚步,在河心道:“她说虽然与你无师徒之实,在受你指点之后,方知这世上更有一重天地。或许你不知情,但在她心底,已把你视为师父。”

  洛元秋闻言只觉匪夷所思:“我们只说了几句话罢了,也谈不上指点,她为何要把我当作师父?”

  景澜道:“那不过是回绝魏王的婉拒之词,我只是没想到,她竟然还会记得你。所以我以故人的名义,约她今夜来此一会。”

  洛元秋震惊之下脱口道;“这么快?!你不是说打算慢慢来的吗?”

  说完一阵夜风拂过草地,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从夜色中传来。洛元秋还来不及惊讶,当即回头看了眼身后,只见流萤点点,并无人影。她再低头看水面时,发现景澜已经不见了。

  河岸边不远处一个素衣少女牵马穿过草地,望见洛元秋时忽地一怔,停下脚步端详了她片刻,道:“原来她没有骗我,果真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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