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耽美小说>寒山纪【完结】>第168章 覆水

  景澜感慨道:“好一柄神兵利器,只是不知是何人所铸。如今再难有人能将符融于剑中,相辅相成。此物能流传至今,想来历经波折,已是十分不易。”

  她目光微动,若有所思道:“这柄剑,是你师伯留给你的吗?”

  洛元秋随意应了一声,紧盯着她的眼睛,心中仍惦记着先前少女所言,暗自琢磨是真是假。景澜察觉到她的沉默,见她看着自己的脸,下意识摸了摸脸颊上的伤痕,道:“很难看?”

  “不难看。”洛元秋迟疑片刻,伸手碰了碰她的眼角:“你的眼睛”

  景澜任由她在自己眼睛上摸来摸去,半晌才问:“我的眼睛怎么了?”

  洛元秋放下手臂,注视着她明亮的双眼,话到嘴边无端心中一颤,欲言又止。她一向是事不关心则不说不问,但一旦在意起来,就必须打破沙锅问到底,非求个答案不可。

  心意已决,她当即再无犹豫:“方才在幻象之中,你执念所化的心魔告诉我,你曾受我连累,失了双眼。”

  景澜有些意外,转念一想,说:“我的心魔?你先前说的揍人,该不会指的就是她吧?她还与你说了些什么?”

  洛元秋见她并未否认,心沉了沉,收拢掌心,召回那只青鸟,说道:“她所言是真的?这么说来,应当是在黎川时发生的事……我在长安初见你时你便一直蒙着双眼,你是不是……是不是已经看不见了?”

  她微微蹙眉,抬起手在景澜眼前晃了晃,又觉得不太妥当,便搭着她的肩凑过去仔细端详。景澜被她推着倒退几步,笑道:“你还未回答我,我的心魔说了别的没有?”

  洛元秋懒得理她,索性将景澜扑倒在地,一手按住她的手臂,一手去摸她的眼睛,嘴上敷衍道:“说得太多,记不得了。”

  景澜压了压弯起的嘴角,故作诧异道:“她不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了吧?不与我齐心,这还是我的心魔吗?莫不是你使了什么手段,迫使她不得不把此事告诉你?”

  她眼神清亮,不像是看不见的样子,洛元秋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只是疑虑尚在,随口答道:“是她自己说的,我没逼过她。我本想揍她一顿,可惜你回来的太快,只好放她离开了。”

  景澜这次当真惊讶了,道:“你居然会放她走?”

  洛元秋听她半字不提眼睛的事,尽在扯些无关紧要的,很想凶一凶她,让她知道什么叫事有轻重急缓。

  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洛元秋道:“满足了她的愿望,让她去了个好地方。”

  说着她目光微沉,将身子大半压在景澜身上,低头看着她。两人头抵着头,她的身影已经完全盖住了景澜,景澜对上她幽深的眼睛,颇觉不自在,笑意淡了几分,道:“怎么了?”

  洛元秋认真道:“你的眼睛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到底,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景澜反倒是笑了笑:“你真想知道?”

  洛元秋压下烦躁,默默告诫自己要有耐心。冷静了一会之后,她自觉能心平气和谈起此事,便从景澜身上下去,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催促道:“我当然想知道,你快些说。”

  两人一同坐在地上,景澜解下剑放在二人之间,见洛元秋正襟危坐,神色肃穆,如临大敌一般,忍俊不禁道:“该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师姐,你倒是用不着这般……害怕。”

  洛元秋意味不明地扫了她一眼,捏了捏指骨道:“你还笑?还不快说!”

  景澜被她虎视眈眈地盯着,心知自己若是交代不清,恐怕下一刻她就要扑上来了,稍一沉吟,说道:“你还记得靖海侯吗?”

  洛元秋一脸茫然:“好像记得,那是一个官职?”

  景澜深觉问了句多余的话,与洛元秋说事,还是直白些的好,否则为难的只有自己,她道:“是人都怕死,就算是皇帝也不外如是。虽身居皇宫,有精兵强将护卫、重重法阵环绕,但也一样怕被人以法术神不知鬼不觉地夺去性命。是以他要找一个替身,为他分担这一切。”

  “而这个替身,便是被称作玄质的靖海侯。自立朝之初就已定下,靖海侯历代皆由皇帝择选宗室女完婚,却不入宗谱。一旦接任靖海侯之位,成为皇帝的玄质后,便再不可离京。”

  洛元秋眉头深锁,替身这种东西她早有所耳闻,总免不了与邪门歪道牵扯上干系,故而听到此处觉得很不舒服。她强自按耐住心中躁意,膝上急叩的手指无意泄露心绪:“然后呢?”

  景澜俯身展开剑,淡淡道:“历代皇帝都只有一个玄质,到了我外祖父,也就是先帝在位时,他一心向道,仰慕古时修士移山倒海、通天晓地之能,也想效仿修习法术。但他不过是一介凡人,入道修行于他而言难于上青天,只能是一个妄想。他不甘心就此老去,便又命人去寻访长生之术,期冀延寿续命,于是我父亲与我……都成了他的玄质。”

  “一人为一人挡灾消祸,分担病痛,应当是咒术无疑。”洛元秋思忖道:“如果我不曾记错,咒术这种东西,从来是越分效力越弱,两个替身反倒不如一个来的强。他既然已有了你父亲做玄质,为何还要再加上一个你?”

  景澜抬头看了看她,眼中似有几分嘲讽,轻声道:“因为他所求的,根本不是什么延年益寿,而是长生不死。他要的替身,不单单是能为他分担病痛,更要身负灵力,与他血脉相近,能承受得住施咒时所带来的种种变化。这人选本应是我母亲,但她的年纪已过了种咒的最好时机,做不成玄质。为此先帝谋划多年,先将她下嫁靖海侯,等生下孩子之后,便命人施咒,将这孩子也变成玄质,后来他怕此事为人所发觉,不惜杀了自己的儿子……”

  洛元秋喃喃道:“你头一回上山是为了解咒而来,所以师伯命师父传授你咒术,却不肯将你收做弟子,皆是因你身份的缘故。”

  她回忆梦中所见,过往许多难以理解的事在此时都被串联到了一起,答案已昭然若揭:“可你后来入山见到我时,却只字不提往事,除了有师父告诫在前,也是你有意不想让我知道,对不对?”

  “那时我说不定哪日就会死,少一份羁绊,于人于己都是件好事。”景澜漫不经心说道。

  洛元秋几乎要被她这番歪理气得发笑,刚要开口,景澜却看出她要发难的兆头,快她一步道:“你寿数不过十六的事,不是也有没告诉过我?”

  洛元秋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这分明是两件事,如何能混为一谈!”

  “你瞒我,我瞒你,都是不愿彼此伤心难过。”景澜微微摇头,煞有其事道:“这事两两相抵,也就一笔勾销了,你可不能再翻旧账了。”

  她笑着靠近洛元秋,洛元秋木着脸,满脑子都是那句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伸出一根手指抵在景澜额上,示意她离自己远一些。

  景澜不在意地笑了笑:“我知道你是担忧我。”

  洛元秋眉梢微动,道:“那你还和我讨价还价?”

  景澜道:“我是怕提及往事,惹得你伤心难过。”

  洛元秋呵呵道:“你放心,我就算再怎么伤心难过,也不会说掉眼泪就掉眼泪的。”

  景澜顿时笑不出来了,叹道:“这件事你还要记着多久,就那么几次而已。”

  洛元秋偏过头去,眼中似有笑意,道:“想记多久就记多久。”

  景澜深吸一口气,故作天真地扑向她,道:“师姐”

  洛元秋心想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怪不得我。她一把捏住景澜的脸,像团面似的在手中随意搓揉,心中十分解恨,嘴上却道:“先别叫师姐,还有什么事没说完,现下都一并说了罢。”

  景澜含糊道:“还要说什么?说先帝?他的下场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你不是在皇宫中见到了吗?”

  洛元秋眼前掠过那件脏污的龙袍,想了想放开手说:“其实,我早就见过他。”

  景澜道:“你说的是先帝?”

  洛元秋道:“我记得那一年天衢来寻我师父喝酒,师父问他当年为何要弃官不做,他说他曾预见皇帝在宴会上屠戮宫人臣属,怕被牵连,索性挂冠而去了。”

  景澜微微惊讶:“天衢吗,是那位相师?”

  洛元秋点点头,当日所见到的一切仿佛仍在眼前,那人端坐在高处,金袍染血,脚边是相枕而卧的尸首,他灰白衰败的双眼如同预示着什么,成为洛元秋脑海深处挥之不去的记忆,令她许多年之后依旧记忆犹新。

  她想了片刻之后说道:“天衢醉后以酒做画,向师父展示了他所预见的事。我躲在一旁,恰好也看见了。后来他无意中看到了我,突然告诉师父,我注定活不过十六岁。”

  忽觉手腕被人紧紧握住,洛元秋拍了拍身边人的手,略有些出神,说道:“于我而言,活到十六和活到六十,差别倒也不大。只是……”

  景澜握紧她的手,嘴角抿了抿道:“你再说下去,我就……”

  她想不出什么威胁之词,洛元秋却脱口道:“你就要哭给我看?”

  见景澜目光好似利剑般射来,她轻咳几声连忙道:“我不过是想说,只是遇见你之后,便觉得时间似乎不大够用了,还是活的越久越好。好了,你可千万别再掉眼泪了,这真叫人害怕。”

  景澜:“……”

  洛元秋拉了拉她的衣角,忍着笑继续说道:“你还未把话说完。”

  景澜神色微妙,颇为警惕地环顾四周。洛元秋不明所以,跟着她转了一圈之后,顿时恍然大悟,哭笑不得道:“这是在梦里,只有我们两人在,你还怕会被人偷听了去吗!”

  景澜这才反应过来,松了口气道:“险些忘了这是梦……不过后来的事与你干系极深,你当真想听吗?”

  洛元秋怀疑地打量着她,道:“你不会再有什么事瞒着我了吧?”

  景澜道:“要不然我发个誓?”

  “打住。”洛元秋说,“那倒不用,我怕你因此又生出什么心魔来。有一个就已经够了,再来几个我可受不住。”

  景澜眉眼低垂,俯身轻轻抚摸过剑身,道:“你曾在我梦境中见到过几段过往,那些事我便不再多说了。在我年幼之时,便有人在我身上种下了一道法术,使我成了皇帝的玄质。我母亲为了解开这道强加于我身上的法术,无奈之下四处求访隐士高人,可惜无人能解,最后她来到了寒山。将我托付给玄清子道长,恳求他与师兄为我解开法术。”

  “数月之后,他们虽然找到了解除法术的办法,但不得不收手。只因强行解开法术,中术之人势必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或许法术解开了,人却变得痴痴傻傻……这还是好些的结果,最坏的,性命怕是也难保。我不愿痴傻的活着,也怕死怕的要紧,宁愿就这么拖一日是一日……你是不是要笑我胆小了?但我那时,的的确确是这么想的。”

  洛元秋静静听完,反握住景澜的手,两人手指相缠,低声说道:“不,你从来都不是胆小之徒。避事不理并非怕事怯弱,只是未曾遇见能让你为之奋不顾身的事与人。否则你怎么会答应陪我下山,前往黎川祭拜父母呢?”

  殿中烛光轻轻晃动,在地砖上漫漫铺开,仿若一潭幽静的水泽。洛元秋仿佛又回到了离山前那一日,漫天雨幕中只有她们站在山门前,衣袖被雨水浸的半湿,但彼此牵紧的手却是温暖一片。

  景澜似乎知道她内心所想,道:“除我之外,其余四位同门皆出自京中玄门世家。当年不仅朝中臣子结党营私,相争相斗,玄门之中亦无可幸免,争名夺利之人如过江之鲫。先帝为打压太子势力,制衡朝堂,假称天师府余孽仍在京都作乱,下诏命玄门中人不得离城。禁令下后,这玄门七族中人相继暴亡,死去的人,右臂都会生出一道黑色细纹,时日一长便会慢慢扩及手臂,到最后皮肉溃烂,血流难止,到死都在被疼痛所折磨。”

  “传闻这毒咒是天师府余孽所下,意在报复玄门世家。”景澜说着避开洛元秋的视线低下了头,她秀致的眉骨隐没在昏光中,因而显得眼眸格外幽深,“但此事与天师府并无干系,实是先帝命人所为,暗中在其族人身上种下一道血咒,以防天师府覆灭之后,玄门世家势力渐起,事后只要将一切罪责都推给天师府,任由修士们猜忌互疑、内斗消耗,便可坐享渔翁之利。”

  景澜语声轻缓:“因那时顾天师统领玄门众道,位份超然,天师府更是凌驾于司天台与太史局之上。或许正是树大招风,才不得不有此一劫。”

  想到更深一层,她忽地沉默不语。假使天师府仍在,洛元秋也不必流落到寒山,隐于世外。纵使年幼失怙失恃,至少还有祖父其他亲人相伴,远胜于在空山独守。

  景澜无由来想起她提起父母时说的那句“我已经记不得他们长什么样子了,不过有时候还是会想一想”,一时心中沉闷,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洛元秋倒是没想那么多,只道:“听师父与师伯曾说过,当年天师府的罪名是逆谋叛乱。倘若未有此事发生,可能我如今就该姓顾,而不是姓洛了。”

  她神色悠然,无所谓一笑:“不管姓什么,你们总要叫我一声师姐,这总是没错的。然后呢,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想说什么?”

  景澜无言以对,无奈扶额道:“那咒虽然不是顾家人下的,但解咒的关键,仍然还是你的血。”

  洛元秋轻轻啊了一声,注视着她的面孔道:“这我知道,在你们上山之前,师父便与我商量过了,每月需放点血来为师弟师妹们解咒。他还说,就这么一点血,到时候多吃些枣子,再吃几个煮鸡蛋就能补回来。”

  景澜失笑道:“这就是你时常去和猴子抢摘树上枣子的缘故?”

  洛元秋不解道:“不然呢?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

  景澜摸了摸脸,正色道:“我笑了吗?定是你看错了,我是觉得师父说的没错,确实该多吃枣子。”

  师妹师弟上山是为了解咒而来,这也是寒山偿还昔日前下的人情。每每想到这件事,洛元秋都生出些许怅然,也许他们之间本就没有什么真心可言。她隐约明白,这热闹的山中迟早会回复沉寂,他们总有一天都会离开。

  但千幸万幸,还有愿意留下来,留在她身边的人。洛元秋用力握住了景澜的手,感到一阵安心。

  景澜道:“王宣与沈誉知晓此事,想带你到京中去为族人解除咒术,却怕你不肯离山。我担心他们带你回城之后,知道你是顾家后人,便假意要帮他们,随便找个由头先将诓你下山,再到镇上交给他们的人去往都城。”

  “但你骗了他们,带我去了黎川。”洛元秋终于明白这几人一见面就剑拔弩张的样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了然道:“他们定然恨死你了。”

  景澜神色中浮现一丝冰冷,嗤道:“他们也不曾告诉我,是他们无意中听见师父与人交谈,知道你寿数所剩无几,才起意要把带你下山去为族人解咒。”

  洛元秋眉梢动了动,觉得有些荒唐:“可我的血至多与朱砂调和用来画符写咒,哪里有那么神奇,能完全破除咒术?是师父夸大言词,有意这么说,好让你们对我这个师姐多几分敬畏。”

  她摇头道:“他们身上那道咒术以土为介,人只要站在那片土地上,必然会中咒。此咒威力虽大,但咒力也只限于所圈之地,想解倒也容易,搬离那个地方,越远越好,时日一长,又无外力干扰,自然就会消散。我与师弟们提过,不知道他们回去后有没有与亲长说过此事。我又去问师父,为何他们的族人不肯离开那里,他说他们一是不能,二是不想。”

  说到这,她托着下巴疑惑道:“我不明白,有办法走为何不走,偏要留下来?”

  景澜目光微闪,嘲道:“对于一种人来说,失了地位与权势活着,那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就算沈誉与王宣有心,他们的族人照样也不会离开。”

  洛元秋则想起某次曾听见沈誉与王宣争执,为的就是此事。沈誉说带她下山,就算解不成咒,至少还能顺带请人看看病,若是要等师父寻医回来,那得等到什么时候?他说这番话之时,洛元秋反倒觉得,他确实是诚心诚意的。

  只是如今再去分孰对孰错,都已经太迟了,他们早就选好各自要走的路。自寒山一别,便再难续同门之谊。时至今日,物是人非后相逢再见,却是提防多过惊喜。

  她一时间心潮起伏,仿佛是做了场梦。前半生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好在入山修行后有师长关怀,无拘无束,过的倒也自在。偏又身中奇毒,命不久矣,本以为要数着日子等死,没想到同门上山之后,又热热闹闹地过了几年。

  都说往事如梦,那些从前人口中得知的恩怨情仇好像过眼云烟,随着年岁过去,便如纸上的墨迹般渐渐淡去,未在她的心上留下丝毫痕迹。

  唯有一人一事,却令她魂牵梦绕已久。

  “我时常梦见你,”洛元秋径自说道:“虽然忘了你的样貌,你的名字,也忘了许多东西,怎么也想不起,我却知道那人就是你……在梦里,我若是在树上睡觉,低头便能看见你在树下翻书;如果在屋中画符,见不到你的身影,也能猜到你定然在不远处。”

  “后来我记起了你是谁,又会想,要是我没有执意要去黎川该有多好?”

  景澜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握住洛元秋的手松了几分,艰难道:“在黎川时我发觉你父母坟前似有人来祭拜过,不知那人是敌是友,我对你说是去打听此地山神娶亲一事,其实是自作主张去坟茔附近探查。未曾料到那人早在暗中等候,竟将我带到山间……最后是你的那块玉玦救了我。”

  洛元秋微怔:“那块刻了字的玉玦?”

  宫殿猛然一震,一束红光犹如昏暗水潭中的游鱼,曳曳摇摇从门外闯入殿内,向着大殿深处飘去。殿中烛火骤然亮起,红光如瀑,泼洒而下,四面墙壁宛如浸在鲜血当中,满殿都沐浴在极艳的红光里。

  不知从何处传来欢快的曲子,那若有若无的鼓点声仿佛敲打在人心上,门外隐约有笑语声飘来,像有什么人正朝此处走来。洛元秋与景澜对视一眼,默契地选了一根殿柱躲藏。

  未过多时四扇殿门被人推开,一群宫人在前引路,身后跟着些华衣锦服的年轻女人,女人之后又跟着许多朝臣打扮的男人们,另有数名身材矮小的伶人手捧玉瓶金碗,一行人说说笑笑走进门里。

  洛元秋一见便知是怎么回事了,碰了碰景澜的手努努嘴道:“又戴着纸面,是你认识的人?”

  那群人虽穿着不同,但脸上都戴着一张纸做的面具,面具上勾勒出五官,神态各异,远远看着,像极了一群纸做的傀儡人。

  眼看那群人从她们躲藏的殿柱前走过,两人都屏住呼吸,身体紧贴殿柱。待他们走后,洛元秋才侧身去看,却见末尾一人走的极慢,待前面那队人走后,倏然转过身来,向着她们二人藏身之处招了招手。

  她那张纸面上嘴巴大得夸张至极,眼睛又小又窄,只剩下一条缝隙,看着不像是人,倒像是妖怪之流。洛元秋兴味十足地探出身去,也学着那人将手一挥。那人如得到回应,竟然还点了点头,这才转身离去。

  景澜疑惑道:“你认识她?”

  洛元秋坦然答道:“从未见过。”

  景澜双手抱剑在怀,看着她说:“你之前还曾告诉我,这梦中凶险非常,务必要小心谨慎。”

  洛元秋道:“我看那人的纸面,确实丑到了凶险的地步……看我做什么?只是挥挥手而已,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倒是你,我梦里可没有什么戴着纸面具的人,你还没想起来吗?”

  景澜打量了一番四周,说道:“这是清凉殿不会错,入夏后常有妃嫔在此处避暑纳凉,宴请大臣也会在此处布置。”

  她神色忽变:“难道是那次宫宴?”

  洛元秋道:“什么宫宴?”

  景澜脸色极其难看,不由分说地拉着洛元秋向大殿尽头快步走去。殿中红光几如融化的烛油一般,将一切熏得仿佛快要消融在光中,连扑面而来的风都是滚烫炽热的。

  “我记得先帝在时的一场宫宴,就曾布置在这里。”

  绕过主座,两人来到一扇木门前。那门上朱漆剥落,门环已生出了斑斑铜花,透出一股陈腐气息,与富丽堂皇的大殿形成了极大反差。洛元秋站在门前拨动铜环,试着推了推,门纹丝不动。

  景澜压低声音道:“传闻深夜之后这座宫殿无故起了一场大火,烧死了不少人,从此以后便被封了起来。”

  洛元秋方才亲眼见到那些人完好无损地进殿,也不像是被火烧过的样子,念头一转,对上景澜的双眼,问:“那他们是怎么死的?”

  层层热浪涌来,殿柱上朱漆融开,血水一般滴落而下,梁上所绘的金彩纹饰都融于赤红光焰之中。两人掌心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合在一起。

  景澜嘴唇动了动,在洛元秋耳边说道:“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到处都是血迹,宫殿里……或许已经没有活着的人了。”

  她的手轻轻覆盖在洛元秋手背上,握着她的手将门环重重一叩。不同于洛元秋久推不开,门在景澜的推动下,轻而易举就开了一道缝隙。

  里头欢声笑语传来,洛元秋听了听动静,安慰景澜道:“别怕,他们还活着呢。”

  景澜迟疑地伸手去推门,从缝隙中斜射出一抹光亮,随着门被推开,里头的景象映入两人眼中。

  洛元秋嘴角抽了抽:“这就是你说的宫宴?”

  只见殿中被布置得像个山洞,四面垂落下翡翠色的藤蔓,中间是个极大的池子,里头栽种了许多莲花,另架窄小的木板供人行走。有宫人用水车将水从低处送至高处,令水如瀑布般落下,再顺着水渠流回水车旁,如此循环往复。

  景澜低声道:“他想成仙想的太久了,总是要将宫殿弄成神仙洞府的模样。”

  这时她们身后的门重重合上,闭合时的声响让殿中骤然一静,那些原本围绕在主座之下寻欢作乐的人齐齐看来,转头时的动作都一模一样。片刻后他们又恢复原状,继续嬉笑喧哗,饮酒作乐,乐师们也续上方才中断的曲子。

  景澜神情一凛,下意识将手搭在剑上。洛元秋却将上下扫了一遍,蓦然按住她道:“看那,他就在那里!”

  景澜顺着她目光所落之处看去,在宫殿高处,一道人影从藤蔓间徐徐走过。只见他来到看管水车的宫人身旁,那人眨眼间便消失不见,片刻后下落的水流却已被染成了鲜红色。

  那人的身影在藤蔓后若隐若现,似乎躲在密密麻麻的叶片后窥视着她们,两人同时听到一声阴冷的笑声,不约而同看向彼此。

  洛元秋轻声道:“你说过,你曾是他的替身,他把自己变成傀的时候,你也在他身旁吗?”

  景澜眼神复杂地望着她,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不,我侥幸逃过一劫。直至他死,我都不曾再见过他。”

  洛元秋低头看了看她手中的剑,略带几分探究的意味:“原来她把这剑交给你,便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她抬手做了一个手势,目光平静道:“心有畏惧,未曾真正斩断,这个影子就会永远留在你心中。”

  景澜怔愣片刻,缓缓攥紧了手中剑。

  洛元秋猜不到她在想些什么,想问问自己那枚玉玦是如何救了她一命的,又觉得眼下情景不大适合。正当她踌躇之际,景澜却开口说道:“这只是一场梦吗?”

  洛元秋本想说有影子在的地方大约已经算不得梦了,想了想说:“如果你把它当作是一场梦,那它一定不会成真。”

  景澜侧头看向那深绿的藤蔓,缓缓道:“像这样的梦,你做过几回?”又以剑尖遥遥一指,“每个梦里,都要这么一步步走来,踏过往事前尘,勘破诸般幻象,亲手斩断自己的妄想执念么?”

  洛元秋想了一会,随意道:“梦里的事都差不多,我记得不太清……不过去阴山那条路,好像已经走过千百回了。”

  景澜闻言静了片刻,转身抱住她,手臂慢慢收紧,脸埋在她发间,闷声道:“你都是一个人吗?”

  洛元秋对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十分茫然,道:“难道还会有别的人一起?”她反应也快,旋即在景澜看不见的地方偷偷一笑,拍了拍她的后背,煞有其事地安慰道:“别怕,这些只不过是梦罢了。”

  景澜闷闷一笑,鼻尖从她温热脖颈蹭过,低声道:“师姐,你说谎的本事向来不怎么高明。”

  洛元秋面上红了红,强辩道:“那你想要听什么?”

  景澜抵着她的额头笑着说:“不如你来教我,要怎么去做?”

  “我教不了你什么,”洛元秋挣开她的怀抱,手在她剑上虚作一按,认真说道:“这件事,唯有你自己才能得做到。”

  景澜摇头一笑:“你就这么相信我?”

  洛元秋语气笃定道:“当然,我……”

  尖叫声打断了她的话,两人向殿中看去,只见几名宫人把一个女人按在长桌上,不顾那女人苦苦哀求,用绳索将她四肢固定在桌上,如同上供祭品一般,抬着桌子来到主座前。

  四周人照旧嬉戏,仿佛对此情景习以为常,任那女人被绑在桌上。洛元秋盯着那张纸面道:“咦,是她,方才向我们招手的那个人,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但听一声铜钟声响,乐声暂歇,满殿肃静,一人高声道:“仙君至!”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出现在主座边,他头戴玉冠,身披道袍,两手负于后背,倨傲地向着众人挥了挥手,随即低下头,看着被绑在桌上的女人。

  景澜动了动,低声道:“他要开始杀人了。”

  老者伸出双手,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按住在那女人的胸口上,混浊的眼珠转为灰白,脸色黯淡,犹如一具尸体。他五指旋握,正要向着女人的心口刺去,落下时倏然抬起了头

  交织的紫光无比耀目,雷霆裹挟着巨力悍然下落,瞬间就击碎了王座,笼罩了大半个宫殿。雷霆中景澜持剑一跃而下,毫不犹豫地向着老者劈去!

  老者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竟是以双手接下了这一剑,他突然闭上眼睛,苍老的面容幻化出一张女人面孔,发出尖锐刺耳的笑声,眼中红光一闪,极尽蛊惑道:“你以为你能杀的了我吗?”

  景澜手中的剑稳稳向前逼近了几寸,压得老者不得不仰头退后,那张女人的脸化为一抹虚影,尖啸着消散。与此同时,老者睁开眼睛,灰色的双眼与景澜对视。

  “原来是你……”

  “这一切,总要有个了结。”景澜蓦然喝道:“你本就该死了!”

  紫光铺天盖地袭来,老者突然收回了抵挡的手,向后一退,刹那间消失在了光芒之中。景澜适时收回黑剑,站在台上向下看去,洛元秋从一旁蹿出来扑到桌前,由衷赞叹道:“师妹你好厉害,你刚刚那咒术一放,我眼睛都要花了!”

  景澜:“……闭嘴。”

  洛元秋一边帮被那被绑在桌上的女人解开绳子,一边说道:“你们咒师就喜欢这些闪闪亮亮的法术,明咒亦是如此,就不能向符术学一学,将动静收的再小一些嗯?”

  她察觉到了什么不对,疑惑地抬头一看,大殿中的人都如木头一般,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只盯着他们。

  那老者身影在高处出现,尖细的女人嗓音与老人喑哑低沉的声音相叠在一起,充满愤怒怨恨的咆哮声化为无形的音浪冲向四面八方,于殿内回荡:“你们都该死!”

  洛元秋情不自禁捂住耳朵,一道青光立于眼前。

  却听那老者桀桀一笑,化为一团血雾从高处飞下,霎时暴涨的水流泻入殿中,未等二人有所反应,转眼间便将大殿淹没。水流冲击时将她们卷入其中,景澜屏住呼吸,抓紧剑去找洛元秋,眼前掠过无数气泡挡住了她的去路,那些气泡倒映出过去和现在,所有发生过的事都在其中,漫长光阴随着上浮的气泡尽数呈现在她的面前。

  有人在她耳旁低语:“你救不了她,也救不了自己……何必还要苦苦挣扎?”

  景澜心中一沉,举剑向着水泡刺去,那声音犹在耳边喋喋不休。她一击之下,未料剑从手滑落向深处坠去,当即纵身追去,在她再度抓到剑时,眼前骤然一亮!

  一只修长的手出现在她视线中,血沿着指缝从掌心纹路滑落,洛元秋的声音传来:“你不如改行,和我学符算了。”

  景澜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不行,符师太穷了。”

  洛元秋噗嗤一笑,指尖轻动,弹开夹着的一片碎纸。她右手袖子仅余半截,身上衣袍似遭利器所割,满是大大小小的破口。景澜发觉自己依然站在原地,剑仍在手中,这才醒悟过来,方才的一切不过是场幻觉!

  再看殿中,但见死者枕藉,池中水也已被鲜血染得赤红,正是景澜记忆中所见的那一幕。她目光微滞,有那么一瞬,仿佛在尽头的殿门前,看到过去的自己推门而入。

  脸上蓦然一暖,景澜侧头看去,洛元秋以手背碰了碰她的脸,说道:“别看了,那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景澜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也能……看到?”

  洛元秋点了点头,随意用衣角擦了擦手上的血,踢开脚边的碎纸片。景澜这才发现她们所在之处竟堆了一层白雪般的碎纸,洛元秋见她似有疑惑,便道:“你方才被他引入幻象时,这里的人都被他杀了……不,也不能这么说,因为这些人早在我们进来前就已经死了,不过是被人用法术将残躯重新拼起,像傀儡那样,驱使着行动罢了。地上那些纸片,都是他们带在脸上的面具所化。”

  景澜捉住她受伤的那只手,眉头微微皱起,洛元秋却避开她道:“别碰到我的血。”

  景澜置若罔闻,把她手翻过来看了看,见指侧一道狭长的伤痕,便从衣上撕下一条布裹缠住,道:“你都说了这是在梦里,碰到了也不碍事。是那些碎纸伤的你吗?”

  洛元秋颇为新奇地打量着包好的手,她一向不怎么在意受伤流血,横竖伤口过几日便会愈合,更何况是这么一道小伤。可是这伤了的手被人珍之又重地捧在掌心间,那人低眉敛目,又分明是一副愧疚自责的模样,不由说道:“这伤很快就好,用不着”

  景澜眼睫轻颤,却在她手背落下一吻,叹道:“别再伤着了。”

  洛元秋心跳的飞快,景澜放开她的手起身,重新握住剑,戏谑道:“你身无长物,这双用来画符的手更不能受伤了。”

  洛元秋眼皮跳了跳,拍开她的手冷漠道:“我们符师这双手除了画符,能用的地方也不少。”

  景澜瞥她一眼,含笑道:“比如说?”

  洛元秋随即旋身后退,拉着景澜手腕将她向旁边一带,同时剑光瞬出横拦于身前,只听叮当数下清脆响声,几片碎纸飘然落下。

  “比如说……”

  她抬起头向大殿高处望去,藤蔓如帘般缓缓朝两旁分开,显出一个女子的身影。她素衣乌发,背对二人站在藤蔓前,轻轻招了招手,满地碎纸无风自动,盘旋而起,纷纷向她手中飞去,拼成一朵纸叠的白花。

  女子微微转过身,鲜红的唇角淡淡一勾,露出脸上戴着的半张纸面。那纸面上画了一双细长窄小的眼睛,便是曾向洛元秋招手的那名女子。

  她之前被绑在桌上,洛元秋还去为她解绳索,景澜见状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你猜她是哪一种?”

  “不必猜了,”洛元秋道:“她是恩将仇报的那一种。”

  女子微笑起来,将手中那朵花抛向殿中。那花还未落地,便在半空化为碎屑,扬洒飞向地面。无数碎纸落在死去的人身上,那些残破的尸身与断肢向池水中聚去,不过片刻,池水旋转上升,血水飞溅开来,一条赤色的大蛇横空出世,深红鳞片之下,隐约可以看见那些死人的尸体被紧紧裹在蛇腹之内。

  赤蛇盘着殿柱,向藤蔓后飞快爬去,洛元秋当机立断道:“我去追她!”

  景澜想也不想就拉住她:“不行。”

  洛元秋知道她在担心自己,摇了摇头,两指并拢在她眉心一点,道:“你须得将那老头找出来,他就躲藏在这殿里。当心他的幻术,你心中多一分畏惧,他便会强大一分。”

  景澜凝视她片刻,最后放开了手,道:“我记下了。”

  洛元秋微一点头,转身就要离开,景澜却轻轻扳过她的脸,在她唇上短促一吻,面庞染上些微粉意,低声道:“……元秋,你也要当心。”

  洛元秋:“……”

  她说完从侧面走下台阶,留一个匆忙的背影。洛元秋一人站在台上,半晌摸了摸自己的嘴,喃喃道:“这时候怎么又不叫师姐了?”

  回想起景澜方才离开时微红的脸颊,洛元秋一时觉得十分有趣。她寻到歪斜的水车,踏着木梁上攀之际,忍不住向着景澜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就在这时藤蔓后传来沙沙声,那蛇尾迅疾如电,重重在水车上一拍,瞬间便将木梁砸成两半!

  蛇尾光芒一闪,鳞片化作利刃,飞旋如花,转头向着洛元秋袭来。洛元秋早有准备,抓住藤条稳住身形,在蛇尾袭来之时趁势将青光一展,刺入赤蛇尾部。赤蛇吃痛发出一声嘶吼,收紧鳞片,蛇尾用力一甩,洛元秋便借力落在藤蔓后的木架上,与此同时将手中剑势一收,蛇血溅在碧叶上,仿佛挂了一帘淡花。

  落地之后她却不急着离开,反而躲在藤蔓之后屏息以待,不一会便听见蛇躯爬过木架时发出的轻微声响。洛元秋眸光微亮,毫不迟疑地出剑刺向藤蔓。发现一击未中,她旋即从木架上向下一跃,单手攀挂在木架边缘,果然她方才所在之处的藤蔓被反扑而来的赤蛇卷做一团,赤蛇寻人不得,暴躁地将藤蔓扯了个干净。

  纷落如雨的叶片中,洛元秋鼻尖一动,抖开落在脸上的一片叶子,紧攀于木架边缘的手臂感受到阵阵颤动。赤蛇将沉重的蛇身缠绕在木架上,受伤的尾巴微微蜷缩,从洛元秋眼前慢慢爬向另一边。它丝毫没有发觉到威胁的存在,移动时不经意间将腹部暴露在了敌人面前。

  洛元秋伺机而动,所等的就是这一刻。当即手臂一晃,身躯犹如待发之箭,持剑向赤蛇扑去,她本以为这次总能刺中赤蛇,耳边却传来哗啦啦的声音,侧身一避,却见无数碎纸片如同飞蛾般自藤蔓后向她飞来。

  洛元秋只手握剑,左支右绌,稍不留神脸颊边被碎纸割破了,顿时怒道:“怎么又来?!”

  这动静顿时惊动了赤蛇,它迅速缠住藤蔓,循声而来。洛元秋身体一荡,飞快爬上木架,还未看清赤蛇位置,便见一道白影闪过。她抬头望去,那带着半张纸面的素衣女子坐在木架上,指尖夹着一朵纸花,笑盈盈地注视着她。

  “……是你。”

  藤叶缝隙间射入的光点犹如一席密网,将对视的两人笼在其中。洛元秋在摇摇欲坠的木架上稳住脚,发觉脚下木板欲断未断,稍加施力便会令木架从中断开,她却心念电转,隐生一计。见身上的袍子已被割成了碎布,虚飘飘地挂在身上,她索性脱去外袍,只着一身雪白单衣。

  轻取下一片附着在藤叶上的碎纸,她认真看了看,道:“纸还是用来画符比较好,你以为呢?”

  她指尖疾动,碎纸随即飞弹而出,向着素衣女子奔去。赤蛇已无声而至,在她身后缓缓张开獠牙密布的蛇口。洛元秋仿若未觉,目光追随着那片飞出的碎纸而去,她小指微微勾动,两指凭空一点,仿佛画下了极重的一笔,飞旋至素衣女子面前的碎纸化作流萤四散飞溢。女子急速后退,猛然甩袖,长袖如蛇般卷起流萤,使其不得近身,但业已太迟,其中一点微光向着她的纸面轻轻一撞,她手中纸花顿时燃起火光,急坠进水渠中。

  女子发出一声惊呼,不顾一切地扑向水渠,想把那朵被水流淹没的纸花找回来。

  这一切都不过发生在数息之间,素衣女子手中花燃着之时,等待在洛元秋身后的赤蛇躬身暴起,张开血口直冲而下。察觉到背后腥风扑来,洛元秋在木板上用力一踏,崩折断裂声随之传来,木架轰然倒下,千钧一发之际,她拽住了一根藤蔓顺势滑落,身后赤蛇扑了个空,蛇躯随着断开的木架一齐向地面倒去;一旁残破的水车也失了依附,与木架一同坠向地面,恰好压住了赤蛇的尾部,令它暂时不得脱身。

  赤蛇愤怒地摆动身躯,试图震开压在身上的水车。洛元秋紧握藤蔓的手一荡一松,自高处跃下,手中青芒如流光划过,正中赤蛇右眼。赤蛇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声,蛇身紧缩成一团,来回扭动,想把洛元秋甩开。洛元秋翻身跨坐在它头上,一手握剑,一手在它头上飞快画了一道符,低声喝道:“出灵!”

  赤蛇身躯一僵,仿佛被抽走了全身力气,不再继续挣扎,蛇鳞如蜡油般慢慢融化,露出蛇腹内半溶的残骸与断肢,叫人望之心惊。洛元秋低头看了看,无声一叹,心知这不过是梦,仍是默念起了一段度亡经。

  未等她将此节念完,身后便有脚步声靠近。手中剑光迅势而出,一片碎纸被一分为二,鹅毛般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素衣女子站在她面前,双目灰白无神,原先戴在脸上的那半张纸面具如今正被她捏在手中,面具一角不断有细碎的碎屑飘落飞散。

  “仅凭一张纸面无法遮住人心,”洛元秋安静地注视着她道:“你要靠它藏起什么?”

  女子不答,手中纸面却化作无数碎片向洛元秋袭去。

  .

  明明已身处殿内,但站在这扇门前,景澜心中仍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之感。

  门的后头是她与洛元秋方才所来时的外殿,若是再一次推开门,会不会走进那数十年前那个夏夜,被熊熊烈火环绕的宫宇中?

  是梦耶,非梦耶?

  垂眸静思片刻,不过瞬息之间,景澜已做出决定,她并不打算回头告诉洛元秋,而是用剑一顶,直接推开了这扇门。

  果然如她所想,门无声开了,昏暗的光线里她踏入封尘已久的过往中,门后依然是她方才所到过的内殿。殿中布置分明与门外洛元秋所在的那处一模一样,这扇门便如一面镜子,完整地将映在其上之物留存下来,在凝固的时光中静待人来。

  景澜反手将门合上,这才是她该来的地方。

  台阶上暗红血迹犹在,近主座前的灯烛已灭,昏暗不明。虽不见殿中有人,但喷溅在殿柱乃至梁上的血点、半凝的手印、混浊暗沉的池水,无一不昭示着此地曾发生过何等惨烈之事。

  景澜步步走过阶梯,脚落地的瞬间灯烛骤然亮起,冰冷的叹息声在大殿中回荡,一道虚影出现在主座上。。

  他高踞王座,形容如同枯木,衰朽苍老的面容仿佛泥潭中的落叶,散发出阴暗腐烂的气息。

  “逃得了一时,但逃不过一世。”老者诡异一笑,嗓音嘶哑道:“你终究还是回来了。”

  景澜执剑而立,神色淡漠道:“我回来,只是为了将当日未竟之事做个了结。”

  老者缓缓起身,掌中黑光凝聚,地面寒霜袭来,顷刻之间便将四周冰封。二人仿佛置身于寒冰当中,景澜手中剑上亦覆了一层白霜,那霜花如有生命一般,妖娆地沿着剑锋攀上,在中央戛然而止。

  主座前地面裂开,蛛网般铺向四方。裂缝沿着地砖飞速蔓延,沟壑深深,渐渐涨起暗红混浊的水流,阻挡在景澜面前。老者哈哈一笑,语气森寒道:“你的命在我手中,现在是,将来也是。仅凭你,难道也想逃脱?”

  黑光幻化出无数魔影,咆哮着向景澜抓来,景澜剑尖一晃,凝力于上,剑身上一线红光隐现,震开覆在其上的白霜,漾出一抹蓝影,霎时将魔影挡在一步之外。她两指并起一点眉心,默念咒语,紧接着重重一拂剑身,剑上迸发出耀眼银光,分化出数道剑影,浮空而起,以万钧之势旋转飞出,向着主座上的老者疾射而去!

  冰霜剥落,大殿都为之撼动,老者收袖一拢,冷笑道:“不自量力!你也敢和我作对?!”

  他挥手召出一道黑光,景澜不躲不避,硬挡下了这一击,旋身将剑鞘甩出飞于水上,她趁势一踏,暂凭此力险险越过水面。赤水在她跃起的瞬间暴涨而起,激起的水花中裹着一张纸狰狞恐惧的人面,尖啸着向她抓去。

  景澜不去理会,将剑鞘一踢再度一踏,离对岸仅余半步,岂料一道水浪倏然跃至脚踝,随即尖利刺耳的笑声在耳畔响起,她心道不好,顿觉脚下微沉,动作不免一滞,足尖堪至裂缝边缘处落地,扫下些许碎石。

  她不顾身后人面们的拉扯,咬牙猛然朝前一扑,屈膝滑跪,避开地面缝隙,一路滚到主座前。景澜越阶而上,抬剑一扫,讥讽道:“还在做着春秋大梦?我的命自然在我手中,你也是时候该醒一醒了!”

  剑身锋芒一闪,再落下时隐有风雷之势,电光璀璨无比,轰鸣声震得大殿都不住摇晃。老者袖中射出两道黑光,却不肯离开主座半步,喝道:“愚蠢!”

  景澜只看了一眼便明白了,嘲弄道:“既想要权势又想长生不老,你不如就霸着这张椅子,从此坐到地老天荒……”

  两道光芒在空中碰撞相抗,此消彼长,激荡中催生出的力量以此为中心向外扩散,在二人身后掀起数丈高的光风,缠绕相搏,各不相让。景澜手腕施力,蓝光渐渐逼向老者,老者忽地紧闭双目,面容上浮现出一张虚幻的人脸,缓缓睁开眼睛。

  景澜已经领教过他这一招,心中早有准备,那张附着在老者面上的人脸却看着她道:“你要用这把剑杀了我吗?”

  那声音熟悉无比,人脸感伤无奈地笑了笑,竟是她母亲的面容!

  景澜刹那脸色就变了,举剑奋力劈下,怒道:“够了!”

  那张人脸温柔地看着她,带着几分对孩童的纵容,轻声道:“……来,就用它砍下我的头颅,我不会怪你的。”

  景澜眼中一震,黑光如得到鼓舞般高涨起数寸,那人脸转眼间狰狞一笑,张口喷出黑光。景澜不得不收回法术,旋身避过,相抗的两道光各自一退,霎那间消弭于无形,人脸也随之消散。老者迅速睁开眼睛,收回黑光,枯掌一合,化为利爪,还未动身便见一束光芒从天而降,正劈在他的胸前,贯穿心口!

  明光中他嘶声怒吼,周身爆发出黑色光焰,被狂风席卷着朝四面飞散,在风中化为漫天灰烬。

  一片柳絮般的灰色落在景澜手中,殿中如同下起了一场灰雪,她俯身拂了拂那张宽大的座椅,握着扶手上昂扬的龙首稍作沉思后,缓缓坐了上去。

  她如有预感般向殿门看去,不过多时门被一脚踹开,来人淡定自若地走了进来。

  洛元秋踹门而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殿中被冰封着,又冷又暗,唯独主座前有几盏烛台亮着,一人端坐其上傲然睥睨。

  她下意识要动手,在看清那人之后目瞪口呆道:“你怎么坐在那里?!”

  景澜道:“过来。”

  洛元秋依言而往,低头瞥见满地碎石烂砖,深深沟壑,猜到在自己来之前必有一场恶战,随意道:“你是打算把这宫殿拆了吗?”

  那沟壑中已无赤水翻腾,她轻松越过,迅速来到景澜身边,自然而然地抬起她的下巴印上一吻,道:“让个座给我,你往边上再挤挤。”

  景澜怔了怔,指腹在唇上摩挲了半晌,忍不住说道:“你……”

  洛元秋正在抖袖子,一地都是碎纸,景澜为她摘下藏在头发里的一片纸屑,发现她那身灰扑扑的衣袍居然不见了,蹙眉道:“你的衣服呢?”

  洛元秋轻描淡写道:“打着打着就没了。”

  景澜没再多问,斜靠在椅背上,沉默地看着她。洛元秋抖完一身碎纸,后知后觉地扫了眼大殿,颇觉无趣地拢了拢袖:“这座椅为何摆得这么高?”

  “站的高,看的远。”景澜答道。

  洛元秋道:“那怎么不干脆坐到屋顶去,风光定然不错。”

  景澜目光在那龙首上稍作停留,说道:“在你看来这不过是张座椅,在旁人看来,却是荣华富贵,滔天权势,坐在上面的人不愿走,等在下头的人虎视眈眈。”

  她懒洋洋地支着下巴,朝洛元秋偏头一笑。洛元秋被她笑得心底发痒,捏了捏她的耳垂道:“这么说,你是抢了别人的位置?”

  景澜转身侧躺,枕在她膝上,乌发如流漆般铺开,阖目道:“不但要抢,我还要坐给他看。”

  洛元秋抚了抚她光洁的额头,手指梳理发尾,低头说道:“他还在此地,我感觉的到。”

  景澜眉心微微舒展:“那就等,等他出来。”

  洛元秋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呼了口白气道:“这地方真冷,怎么到处都是冰?椅子也硬邦邦的,坐着也不舒服。”

  “高处不胜寒,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景澜忽然睁开眼,抬指在洛元秋额头轻轻一弹,笑道:“你是不会明白的。”

  洛元秋挠了挠她的下巴道:“明不明白又什么要紧,不也一样活着?可见世间的道理无需全知全晓,只要记得自己喜欢的几条就够了,记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又笑,我说的哪里不对?”

  景澜笑个不停,把洛元秋的手覆在自己眼睛上,说道:“你是师姐,你说什么都是对的。师姐的道理可以不听,但不能反驳。”

  洛元秋揉了揉眉心道:“正是如此,不过后面那句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景澜嘴角微微翘起:“师姐这次打算要教些什么道理?”

  洛元秋低头想了想,干净利落地抬手一挥,只听叮一声轻响,如同金玉相撞,而后猛兽般的怒吼声响彻大殿。

  她眼中划过一抹锐色,淡淡道:“教你无论何时,都不可……大意轻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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