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耽美小说>寒山纪【完结】>第155章 覆水

  那孩童面上以朱砂密密麻麻画满了符咒,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样貌。她在女孩的注视下缓缓睁开眼睛,似醒非醒般看着面前人,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洛元秋微微皱眉,不明白自己方才为何心惊。她屏住呼吸,低头去看那孩童的眼睛,只见她漆黑的眼眸大半转为灰白,正是化尸前的征兆。

  “你怎么了?”她身旁的女孩跪坐在一旁,拉起被子盖在孩童身上,自言自语般说道:“是冷了吗,生病的人都会冷的。”

  银蝶停在女孩肩膀上再也不动,洛元秋轻轻靠近,仔细端详她的容貌,恍然大悟。

  这些都是景澜的梦,她必然是在梦中梦见了自己的过往!

  可她究竟梦见了什么呢?洛元秋困惑不已地看了看四周,不明白那银蝶为何领着自己走到了景澜的梦里。

  “……怎么睡着了?”女孩把被子堆在那孩童身上,神色不解道,“醒醒,快醒醒。”

  洛元秋本想出言提醒她,又想起这是景澜的梦,怕因为自己的缘故生出变数,只好坐在一旁静观其变。

  她沉默地观察着女孩,心中有种莫名的宁静。见她笨拙地抱着被子坐在床榻上,小大人一般皱眉叹气,就又忍不住想笑。

  这真的是景澜吗,洛元秋觉得十分新奇,她虽然记不大清景澜的样貌,搜罗良久也只能想个大概,此时照着自己模糊的记忆去比对女孩的五官,越看越有种熟悉之感。透过这稚嫩面容,已经预见出她长大后的沉静秀美。

  洛元秋以目光细细描绘着她侧脸的轮廓,一颗心不知还能再怎么柔软,情不自禁微笑起来。

  忽然女孩转头看向竹帘,刹那间四周一震,周遭景象如融雪般渐渐模糊。洛元秋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形,心想难道是景澜快醒了?不一会她听见争执声从帘后传来,女孩迅速翻身下床,提起裙子,小心翼翼走到门边好奇地听着。

  一个模糊的女人声音隔着竹帘传来:“……想了这么多日,难道就只有这一个办法吗?这孩子母亲已逝,若是再没了父亲,你要她如何……”

  一人答道:“我命不久矣,能拖到今时今日实属不易。我早已去信寒山,若你不来,再过数日洛鸿渐也会来。”

  洛元秋没想到会在这梦中听见师伯的名字,惊愕之下忙附耳紧贴着帘子,想要听清楚些。

  帘后安静了片刻,那二人谁也没有再开口。半晌后那女人说道:“以命换命,这是一招险棋,你当真想好了吗?如今天师府不在,施法时若有差池,你父女二人的性命都会交代于此,这当真值得吗?”

  “进退都是死,”那人道,“既然如此,何不赌一赌呢?倘若冥冥之中真有命数在,我二人难逃死劫,那就劳烦你将坑挖的大些,好将我们父女葬在一起。”

  “你不怕死?”

  那人淡淡道:“……自她离世后,我与死了也无甚差别。”

  那竹帘后的女人长叹一声:“可是从此以后,元秋在这世上便是孤单一人了。”

  洛元秋闻言一怔。

  “父母,亲长,故友,皆有离世的一日,”那人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她迟早要孤身一人,就如你我。其实我们修行之人,本不该流连在俗世,更不应有牵挂忧虑。大道长长,大道浩浩,想要追寻道法,就要斩断诸般妄念。世间没有两全之法,得一舍一……”

  “……我愧对父亲,更愧对她与元秋。”

  洛元秋手指发颤,难以置信地转身看向床上那孩童,突然之间明白之前的心悸是从何而来。她恍惚中想起年幼时听师父师伯说起过父亲,她想不起他的面容,却觉得有种莫名的亲近,可惜斯人已逝,再无重逢的一日。但洛元秋无论无何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在别人的梦里以这样一种方式与他相见。

  帘后再无声息,洛元秋无端有些急躁,正想掀开帘子闯进去,突然有个声音说道:“你是谁,你为什么在这里?”

  原本在门边偷听的女孩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她的身边,拉着她的衣角仰头问:“你是谁?”

  洛元秋从心忙意乱中回过神,两指强按眉心,终于想起来这是在景澜的梦里,她蹲下与女孩平视,看着她的双眼轻声说道:“你……你能看见我?”

  女孩点点头,依然紧紧拉着洛元秋的衣角。洛元秋在她清澈的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几乎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真实,女孩固执地追问:“你是谁?”

  洛元秋将她从头到脚认真看了一遍,托着她的手道:“我是”

  我是你的师姐,更是与你相伴一生的道侣。

  不过对着女孩天真的脸,这话她实在难以说出口,她于是微笑道:“我是你以后要遇见的人。”

  女孩刹那间睁大眼睛,砰然化为无数银蝶,哗啦啦飞向四面八方。

  周围的景象也随之一暗,洛元秋还未反应过来,便觉得脚下一空,落入了黑暗之中,颠坠恍惚中耳畔风声大作,她身不由己地向下坠去。

  待她再度感受到光亮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棵树下,炽热的阳光从叶片缝隙落下,散做星点撒了一地。

  她揉了揉眼睛,看到青翠叶片间闪过一道光芒,一只银碟藏在绿叶中,翅膀在日光中闪烁。

  这是什么地方?她看了看这棵古树,一眼便认出这就是山门后那棵老树。向东望去有一间青瓦小屋,绿树环合,正是她幼时的住处。

  景澜这是梦见了昔日在山上的事?洛元秋纳罕不已,沿着小路向那屋子走去,却看见那只藏在叶片间的银蝶翩然落下,向着另一个方向飞去。

  洛元秋果断跟在银碟后,从草木间穿行而过,看到小溪边的青石上坐了一大一小两道人影。

  见银碟飞了过去,洛元秋拨开青草来到溪边,这梦中约莫正是夏天,溪流两岸开满了不知名的花,落在水中引得游鱼追逐。那年纪稍长些的女孩低着头编一个花环,她身旁坐着的那个小的却一动不动,眼中毫无神采,木愣愣地看着水面。

  不必多言,那个大些的女孩必定是景澜无疑了。洛元秋饶有趣味地站在一旁,看她费了半天劲才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草编成一个环,另插了几朵花上去,然后放在自己身边人的头上比划了几下,献宝一般捧到她面前,喜悦道:“元秋,给你!”

  洛元秋看着那个子矮小的孩子,竟觉无言以对,她在一旁看了这么久,居然没发现这又呆又木的孩童就是年幼时的自己。

  小景澜见她不理自己,便自作主张将那花环戴在了她的头上。没想到这花环编得太大,直接从头滑下,像个项圈似的套在了小元秋的脖子上。

  洛元秋看得强自忍笑,小景澜则一脸惊讶,显然是没想到会这样,顿时瞪圆了眼睛。

  洛元秋欣赏完景澜年少时的幼稚模样,目光一转,移到了她身边人身上。

  试着回忆自己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洛元秋苦思良久,始终是一无所获。她看着小景澜挽起袖子下水去捡石子,洗净后放在幼时的自己面前,心底隐约一动。

  原来她们这么早就已经相识了。但这段过往在她的记忆中连半分痕迹都不曾留下,似乎从未有过存在,哪怕是此刻亲眼所见,洛元秋依然什么也想不起来。可她并不觉得陌生,反倒觉得她们本该如此相处。

  小元秋仿佛无知无觉一般,不论小景澜做什么事,将什么东西放到面前,她都是茫然地看着远处。但小景澜并不在乎,照旧乐此不疲地从溪边找来花草石子,对着身边的人自言自语。

  不一会有人寻迹找了过来,洛元秋同小景澜一并望去,那居然是年轻时的玄清子,他此时尚未蓄须,道袍也未穿,拨开青草大步走到溪边,一手抱起小元秋,另一只手牵着小景澜。看着小元秋脖子上的花环他笑道:“这又是什么,谁给她套上的?”

  小元秋不言不语,任由他抱在怀里,头歪斜在他的手臂上。小景澜牢牢看着她,闻言脆生生道:“是我做的!”

  玄清子笑嘻嘻道:“你做的?那她就是你的了,以后送给你做妹妹怎么样?”

  洛元秋嘴角抽搐,心想师父到底是师父,果然年轻的时候就没多少正经。

  只见小景澜不声不响甩脱了玄清子的手,挡在他面前仰头说:“送给我……做妹妹?”hTtPs://m.

  玄清子似觉得好笑,抱着小元秋蹲下来道:“你要仔细想一想,这个妹妹要是到了你家,不但要吃你家的饭,还要分了你的新衣裳呢!你若是想好了,我就把她送给你,怎么样?”

  洛元秋:“……”

  他说完嘿嘿一笑,似乎觉得这般逗弄小孩很有趣。小景澜伸出的双手向后缩了缩,面上挣扎了一番,最后毅然决然道:“我想好了,你把她送给我吧!”

  玄清子闻言把小元秋放进她的怀里,笑着摸了摸她的额头,道:“好罢,看在你如此诚心诚意的份上,我就把元秋送给你啦,你记得要好好待她才是!”

  洛元秋看着自己就这么轻易地被师父送给了景澜,当下磨了磨牙,捏紧指骨,觉得手心发痒,想出了这梦之后好好找玄清子理论一番。

  他不过说句玩笑话罢了,小景澜却将这无心之言当做了真的,如抱着布娃娃般将小元秋抱在怀里,她目光专注,郑重其事答道:“我会好好待她的。”

  玄清子见状忍俊不禁,没料到她会如此认真。孩童一旦较起真来最有意思,他便故作高深道:“元秋既不会说话,也不会同你一道顽,你讨了她去如若觉得吃了大亏,那可千万不要后悔呀!”

  谁知小景澜一脸正色道:“谁说她不会说话?我娘说了”

  “哦?你娘说了什么?”

  小景澜吃力地抱着怀中人,蹭了蹭她的脸颊,道:“她说,妹妹是太难过了,只要我多陪陪她,终有一日,她会愿意开口和我说话的。”

  玄清子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低头看了女孩一眼,温声道:“她说的没错,你们都是好孩子。来,把元秋给我,我来抱她。”

  小景澜警惕地后退一步:“你说了把她给我的!”她说完像是生气了,抱着小元秋跌跌撞撞跑了。

  玄清子愕然僵着手臂,只好追在她身后道:“跑什么?慢些,别摔着了!”

  洛元秋在一旁双手环抱,看着玄清子在深草中到处寻人,不禁感慨师父真是自作孽,年轻的时候就这般没个正形,怪不得老了以后能想出把火腿当作开启山门阵法之物这种奇招。

  她心中大逆不道地数落着师父,但脑海里想到的却是刚才小景澜说的那番话。一时千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洛元秋抿唇之际,只觉得舌尖微微发苦,抬眼望向玄清子仓促远去的身影,她有些茫然地站在草中,看着梦境中熟悉的山岭溪流,头一次这般不知所措。

  她可以安慰自己,孩童说的话其实都做不得数,谁还能记得小时候许下的诺言?若侥幸有人记得,也只当那是个玩笑,不至于把它当真才是。

  可是万一真有人铭记于心,念念不忘,将这玩笑般的承诺当真了呢?

  洛元秋无声吁了口气,这念头如大石压在心上,令她胸口发闷。一路慢慢走向从前居住过的那间小院,她看到院中水池仍在,枫叶青青,一切都是她所熟悉的模样。

  她突然想,若是就这么停在这梦中,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银蝶凭空出现,绕着她飞了几圈,悠然飞向院子后,洛元秋跟着它走过一片葱茏绿树,转眼间周遭风景一变,落叶凋零,银装素裹,远山白雪皑皑,那屋后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个人,从头到脚都被裹在棉被里,圆球一般立着。

  细雪纷落而下,台阶下有一人正在垒雪球,脸被冻得发红。洛元秋走近去看,果然还是景澜,她似乎长高了不少,面容稚气未脱,却隐约有了少女秀美的轮廓。

  反观坐在台阶上的那个,仍然是矮矮的一团,好像从未长过个似的。

  洛元秋踏上台阶,同孩童时的自己并肩坐在一起,心中略感微妙,这段过往对她而言像是新的开始,新鲜之余,始终像是看他人的故事,总觉得不大真实。不过在他人的回忆中看到以往从未见过的自己,对她来说还真是罕有的经历。

  “别是痴傻了吧?”洛元秋瞥了眼身边的棉花包,忍不住说道:“你怎么还不开口说话呢?都已经从夏天过到冬天了,难不成你是颗种子,要等明年春天才肯发芽?”

  说完她自己都觉得荒谬,凑近了去看,小元秋像个瓷娃娃似的安静坐着,依旧是那副呆呆的神情,双眼如未点过漆,蒙着一层黯淡的灰色。

  洛元秋一时难以接受这呆头呆脑的孩子就是年幼时的自己,但小景澜半点也不嫌弃她,用雪捏了个模样奇怪的雪人,放在小元秋面前:“你看,这是雪。”

  她把冰凉的手轻轻贴在小元秋的脸上,又飞快地收了回去:“很冷的,是不是?”

  早已习惯无人回应,小景澜紧挨着小元秋坐下,自顾自说起自己见过的几场大雪,以及家中所见的趣事,无非是什么兔子鸟之类的。她此时年纪尚小,将那些琐事翻来覆去说了数次,如同念经一般。洛元秋坐在二人身旁静静地听着,抬头眺望远处的山峰,感到久违的安心。

  过了一会,小景澜说得累了,便把小元秋用力抱在怀里,同她一起看向茫茫大雪中的群山。

  “你还难过吗?”洛元秋听见她小声问道,“你会开口说话的,是不是?”

  她问的如此恳切,洛元秋托着下巴猛点头,几乎想替梦中的自己回答她。

  四周安静无比,连风声都渐渐消失,眼看雪越下越大,小景澜没等到回答,眉目间带着些与年龄不符的忧愁,片刻后她又重振精神,抱着怀里人走到房檐下,推开门进了屋里。

  洛元秋立即起身跟了过去,踏入屋门的瞬间,她便觉得眼前景物骤然转变,窗外火红的枫叶随风摇曳,日光斜斜洒落在地上,屋中的一切都仿佛被蒙上了层淡淡黄光。

  她站在屋外扶门而立,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转头看向身后的院子。方才还是冬天,不过进门的功夫,竟然来到了秋天!

  但这也说不过去,冬天过了难道不该是春天了吗,如何会直接跨过春夏,直接来到了秋天?

  这梦真是莫名其妙,洛元秋如是想道,同时左看右看,寻找银蝶的踪影。她已经学聪明了,知道那银碟就是寻找景澜的关键所在,跟着它必然不会出错。

  但看来看去都没有见到它在哪儿,洛元秋在院子里转了圈回来,百思不得其解地踏入屋中,眼前突然一晃,一架比人还高的书架凭空出现,洛元秋险些一头撞了上去。

  她面无表情地抬头看着这书架,后退半步,感觉有点眼熟,再扭头看向屋中其他布置,一张书桌放在中央,上头文房四宝俱全,更摆着她曾用来砸核桃的那枚玺印。

  竟然是师伯的书房!

  从前洛元秋就在这里听师伯授课,早就熟得不能再熟了,闭着眼都能在屋里随便走。她绕过书架走了几步,看那只银碟一闪而过,探头看去,书架间果然站了一个人。

  她怎么又高了不少?

  洛元秋在这梦里正是十三四岁的模样,过去比了比两人身高,发现小景澜刚到自己肩头,顿时舒了口气。

  还好,没超过自己。

  洛元秋暂时忽略了景澜日后比自己高的事实,微笑着想师妹当然是师妹了,怎么能比师姐高呢?她看小景澜正捧着本书低头看着,便凑过去想看看她在看什么。谁知小景澜突然转过头,目光正与她对上。

  洛元秋动作一滞,以为她看见自己了。但小景澜却越过她,向书架之后的里屋走去。

  那屋门未合上,似乎有人在里头交谈。

  “……我说她是三无……无听,无见,无言。”

  “师兄,她这是被法术封了五感所致吗?”

  “像,却又不像。被封了五感的人连心智也无,真如木石泥人一般,但我看她似乎能感觉到一些东西,又不像是全然无觉。”

  “我也查阅了不少古籍,没看到哪本书上记载过这等事情!若是不慎被法术封了五感,那好歹也能找到根源,解开法术便能好起来。像元秋这种,我真是听都没有听过!”

  “或许如云和所言,她是受这法术影响,神魂未明,不知要如何醒来。就像人在夜中行路,放眼四周漆黑一片,若无灯烛相照,便难找到那条对的路。你不妨试想一下,她在黑暗中前行,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要去往何处,既听不见声音,也看不见东西,想说话也说不出口,只能凭心去感受。此时她所感受到的一切事物,或许都会成为恐惧的来源,盖因她不可见不可闻,这反而让她更不愿清醒。”

  “那要如何是好?”

  “等,等她自己找到这条路,等她自己苏醒过来,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不成不成!都已经过了一年多了,她还是这副样子,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去了?要我说,不如试一试搜魂那个法子,或许还能……”

  “……要镜子,没有那面镜子相辅,此法亦是难成。”

  那二人交谈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洛元秋听到此处终于明了,怪不得她对幼时发生的事毫无印象,原来那时候她根本就听不见看不见,如此一来,更谈何记住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冒险一试总比这么干等着什么也不做强些,但元秋体弱,不知能不能撑得住,要是适得其反,她的状况,只怕要比现在还要糟。”

  “师兄,不如就试试看吧”

  洛元秋正听得入神,冷不防身边的小景澜动了动,上前一步猛地把门推开。

  风灌入屋中,吹得帘子哗啦作响,屋里一人惊讶道:“你不是在陪元秋么,怎么会在这里?”

  洛元秋听出那是玄清子的声音,小景澜站在屋门前不肯进去,洛元秋想看眼师父师伯年轻时的样子,面前却像有一堵无形之壁,怎么也迈不进去,只能与小景澜一同站在门外。

  屋里那二人的身影也有些模糊,勉强能看清是两个人相对而坐。过了会洛鸿渐说道:“我知道你一直在外头听着,到书房是来做什么?”

  “元秋已经睡下了,”小景澜毫无惧色地答道,“我是来看书的。”

  “那么,你有什么话要说?”

  小景澜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片刻后道:“元秋前日握了我的手,她认出我来了。”

  不等洛鸿渐说话,玄清子激动万分道:“当真?你数月未上山,元秋竟还认得你?”

  小景澜道:“我往她手里放了一条池子里捞出的鱼,她突然把鱼丢了,抓住了我的手指,紧握住我的手不肯放开。”

  “进来说话,把门关上。”洛鸿渐道,“下次不要站在外头偷听,这书房中有禁制。”

  小景澜应了,踏入屋中,随着她进来的瞬间,阻拦在洛元秋面前的屏障倏然消失不见,她看到年轻时的师父和师伯隔着茶几对坐在地,两人一同向自己看来。

  虽然知道这是在梦里,师父与师伯也并非是在看自己,但洛元秋仍是喉咙发紧,下意识攥住了衣角。

  待小景澜规规矩矩在垫上跪坐下后,洛鸿渐问:“先前在黎川之时,你娘带你去看过元秋?那时候她也像现在这样吗?”

  小景澜答道:“她总是在睡觉,我听娘说,她是生病了。”

  洛鸿渐按住迫不及待要发问的玄清子,端详她道:“你一直陪在她身边?那她见过你没有?”

  “她有时醒过来会盯着我看,”小景澜思索道,“看一会就又睡着了。”

  洛鸿渐颔首,斟了杯茶放在她面前,道:“无怪她能认出你,想来这也是一种缘分。”

  他目光落在窗外,低头吹了吹茶水:“我问你,你愿意留在山上,随这位咒师习咒术吗?”

  洛元秋吃惊地朝玄清子看去,发现他也是一副惊愕的神情,反观小景澜倒是镇定多了,她飞快地看了一眼玄清子,迟疑道:“是要拜这位道长……做师父?”

  “他做不了你的师父,”洛鸿渐微微摇头,随意说道,“你也入不了我寒山派,哪怕是记名弟子都不行。出了这山门,你也决不能向外人透露这其中见闻,连师承也要一并抹去。”

  玄清子急切道:“师兄!”

  洛鸿渐瞥他一眼:“你不愿意?”

  玄清子眉头紧缩,不赞同地与他对视,片刻后他把视线慢慢转到小景澜身上,目光中似有无可奈何与怜悯。

  孩子是何其敏锐,她察觉到玄清子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同情,面上不动声色,洛元秋却看见她在桌下紧紧掐住了自己的拇指。

  小景澜轻声问:“我为什么要学咒术?”

  洛鸿渐忽然笑了笑,道:“有朝一日,定然会派上用场,这也是你娘的意思。你生来早慧,能识经仿咒,天赋绝佳,我亦有所耳闻。可有时候成在此,败也在此,老天就是这般公平。我曾经也与你差不多,却被人所左右,身不由己,行尽恶事,知道身家性命为他人所掌握的滋味。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想必无需我多言……另外,你近日在书房看的那些书,其实我也看过。”

  说完他起身一拂衣袖,淡淡道:“他只教你一年,能学多少,就看你的造化了。”

  他走后,玄清子尴尬一笑,忙不迭整衣起身,出房门前脚步一顿,又转过身来摸了摸小景澜的头,轻声道:“以后,你就跟着我学咒罢。”

  洛元秋盘腿坐在小景澜身旁,见她垂眸看着面前的那杯茶,藏在桌下的手良久才松开。

  不知为何,她心底一阵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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