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耽美小说>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完结】>第196章 腹背受敌

  马车在波旁宫大门前的台阶下方停下,吕西安朝聚集在那里的记者们招了招手,无视了这群嗡嗡叫的苍蝇要求他评论的喊声,大步流星地走进国民议会的主入口。门口的卫兵向他立正敬礼,他微微点头,但没有露出一丝微笑。

  时间是下午一点四十五分,距离会议开始还剩下一刻钟,因此他并没有急着前去会议厅,而是沿着侧廊走向自己在议会大厦里的一间小办公室——这是作为内阁部长的特权之一,至于一般的议员只能和他们的同僚共用一间休息室。

  “下午好,阁下!”当吕西安推门进来的时候,坐在沙发上的那个身影立即弹跳起来,此人正是吕西安的议会私人秘书布鲁诺·莫雷蒂先生,来自夏朗德省的议员。

  议会私人秘书这个职务并不是正式的一份工作,而更像是部长或是国务秘书本人私人选定的一位助手。内阁部长虽然是国会议员,但平日里事务繁忙,并不能如普通的议员一样经常出席议会的讨论,因此他们通常会选定一位国会当中地位较为低微的议员来担任自己的议会私人秘书,负责充当自己在议会当中的传声筒,为自己的政策辩护。当吕西安初入议会时,他就曾经担任过德·拉罗舍尔伯爵的议会私人秘书。

  吕西安伸出手和莫雷蒂先生握了握,他并不喜欢这位议员,而莫雷蒂先生与他生活中的许多因素一样,同样不是他自己的选择,而是阿尔方斯的意志。莫雷蒂先生身材短粗,虽然穿着昂贵的西装,但服饰的剪裁远远不足以让他潇洒起来。他的面颊松软,如同一块融化了的奶油蛋糕,配上塌陷的鼻子和几乎无嘴唇的嘴巴,让整张脸看上去像是新派的那一类“印象派”的画作。在鼻子和嘴巴之上,一对小眼睛时刻不停地转动着,那狡诈的眼神让吕西安实在喜欢不起来。此公的年龄不到四十岁,但看上去已然是老态龙钟了。

  莫雷蒂先生年轻时候曾经在家乡的一家银行里任职,在那个淳朴热情的乡村小镇,他可能是唯一一个从里到外都冷酷无情的人,他用花言巧语和复杂的合同内容欺骗对金融不甚了解的农民和老年人,用他们的钱购买垃圾股票,而自己从中收取高额的佣金。靠着这一手,他在那家小银行里平步青云。

  后来小银行被伊伦伯格银行收购,莫雷蒂先生也成为了一家分行的经理,日后又得到了阿尔方斯的欣赏。于是银行大王轻轻一推,就把这只癞蛤蟆变成了百万富翁,国会众议院的议员。而当吕西安成为部长之后,银行家又命令他选择莫雷蒂先生作为自己在议会大厅里的代言人,即便吕西安对此人毫无一丝好感可言。

  “情况怎么样?”吕西安在办公桌前落座,莫雷蒂先生没有等待他的示意就坐在了对面。这是一种缺乏礼貌的行为,还是一种轻慢甚至是挑衅?吕西安感到有些不快,但如今并不是和此人斗气的时候。

  “不太好,吕西安。”莫雷蒂先生从第一次见到吕西安起,就自来熟地叫起了“吕西安”这个教名,而按照礼节,他本应当称呼吕西安为“部长先生”或是“阁下”的,毕竟他们可没有熟到互称教名的程度,更不用说两个人之间的地位差距了。

  “左派和右派都对这份法案感到不满。”他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个笔记本来,“我让人做了一次摸底调查,目前能确保的赞成票大约只有一百张。”

  “这么点?”吕西安皱起眉头,阿尔方斯不是说过他掌握了不少议员的把柄吗?现在不正是用这些把柄的时候吗?“您有和其他人谈过吗?那些欠了我们人情的家伙?”

  “有不少人还在犹豫,他们被反对的声浪吓怕了。”莫雷蒂先生吐了一口酸气,“一些激进分子宣称,如果这份法案通过,就会爆发革命。”

  “不会有什么革命的。”吕西安不耐烦地说,“自从布朗热事件以后,军队表现的非常服帖,只要军队稳定,那么就不会出乱子。”至少现在是如此,但如果军人们发现自己的存款也因为阿尔方斯的操作而贬值,那么事情可就说不准了,“您和伊伦伯格先生说过这些事吗?”

  “我已经给他呈交了一份完备的说明。”莫雷蒂先生说,“伊伦伯格先生认为我们不必担心,他很确信在投票之前事情会有戏剧性的转变的。”

  但愿如此,吕西安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如今他的名字已经和这份法案联系在了一起,一些报纸甚至称这份法案为“巴罗瓦金融法”,如果这份法案不能通过,那么他的声望也会大受打击,为今之计也只剩下一条道走到黑了。

  “好吧,既然伊伦伯格先生这么说,那么我们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部长阁下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所以我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把今天的这场辩论对付过去。”

  “是的,”莫雷蒂先生也笑了,他再次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纸,“我拿到了议会的日程表,今天有不少人登记发言。”

  吕西安看到了那张纸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我什么时候发言?”

  “我帮您排在了最后一位压轴出场,正所谓一锤定音嘛。”

  “好极了,那么我们也没必要这么早就去会议厅。”吕西安耸耸肩膀,“我可没有听别人辱骂的嗜好,让人把他们的发言内容记录送来吧,我们在这里看看就好了。”

  他给自己倒上一杯酒,躺在座椅上,如同一个上台前的拳击手一般,舒展着自己的肌肉。当代的议会就如同古时候的罗马斗兽场,议员们用语言作为武器互相搏杀,而观众们只要见到血就发出喝彩,他们才不管这血是从谁身上流下来的呢!议会民主制就是一场闹剧,他愿意上台去表演,可这并不意味着他愿意用自己的血让别人取乐,他要在讲台上扭转乾坤。

  来自会议厅的发言记录陆续被送来这间办公室,言辞越来越激烈,语言越来越粗暴。送信的那个听差长着一副金鱼似的突出的大眼睛,每次送文件来的时候都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吕西安,这让他感到不适,但一个部长怎么能对听差发火?现在可不是闹出丑闻的好时候。

  一位社会民主党的议员称他为“洗劫穷苦百姓衣兜里最后一块铜板的恶徒”,而右翼的法兰西运动党的党首则说他是“犹太人银行家豢养的一条恶狗”。左派和右派达成了一致,把他当作共同的敌人一起进攻,多离奇的局面啊!上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情是什么时候?还是从未发生过?他,吕西安·巴罗瓦怎么这么快就成为了全民公敌啦?

  沉重的又一击来自老对手克列孟梭。“诸位亲爱的同事,我是在爱国主义的支持下走上这个讲台的。”吕西安不费什么力气就能想象出那副凶恶的脸上摆出的故作姿态的表情,“我要抗议本届内阁当中的一位部长试图破坏法兰西金融和经济稳定,并试图使用自己手中的权力为一小撮人牟利的行为!”他把吕西安描述成为一个不忠诚的小偷,指控他“滥用国家资金”,“非法收取回扣”,“以权谋私”,“操纵证券市场”,并且由于“共和国治下的人民有权利了解这样严重的事实”,应当“成立一个调查委员会来调查这样的不当行为”。

  “我想这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吕西安听到对面的莫雷蒂先生发出两声紧张的咳嗽声,“都是些胡说八道!”那声音听上去虚假的很,好像是有人用指头捏着他的嗓子。

  吕西安深吸了一口气,他不愿在这个他看不起的人面前露出慌张的样子。事实上,他也并不怎么慌张,而更多的是愤怒——这些被选票选进来的爬虫,若是他们真的如他们自称的一般义愤填膺,那么为什么他们连阿尔方斯·伊伦伯格的名字都不敢点一下?阿尔方斯点燃了火,而被火焰灼烤的却是他吕西安——世道可真不公平!

  他看了看房间一角的座钟,“快到点了。”于是他站起身,走到穿衣镜前,整了整领带。这时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一条毒蛇正沿着他的脊梁骨朝下滑动,过了片刻,他反应过来,那是从后背朝下流的汗珠。当他顺着议会大厦的走廊朝会议厅走去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就像是一艘破船的船长,正驾驶着这艘船驶向前方的暴风雨,他只有使出自己的全部经验和机智,才能让自己不被风暴所吞噬。

  侍从拉开了通向会议大厅的门,大厅里混乱的如同战场,有人在疯狂的跺脚,有猛敲桌面的的轰响,还有如同猫头鹰般尖利刺耳的喊叫,以及某些低沉的声音,听上去如同教堂里的管风琴。

  在所有人注意到他之前,吕西安迅速地在会议厅后排找到了一张座位,在那里坐了下来。

  他看向演讲台的方向,一个矮个子正站在上面,两只手背在身后,吕西安认出来那是一个左翼的议员。

  “我要向诸位表明,这份《金融现代化法案》是一份包裹在文明的外衣下面的,一出不折不扣的犯罪!”演讲人固执地抬着下巴,大声向整个会议厅宣告,阳光从头顶的大玻璃天窗洒下来,落在会场里的红地毯和包着红色丝绒的议员座椅上,让这个大厅看起来仿佛着了火一样。

  “先生们,简而言之,这份法案当中所许诺的进步和繁荣纯粹是幻想,是骗局,是海市蜃楼!无论巴罗瓦部长和他幕后的老板用怎样华丽的词藻来包装,这份法案都是一个恶劣的工具,为他们肆意妄为大开方便之门,让他们将普遍的贫困和破产强加在法国人民的头上!”

  “同意,同意!”台下的至少一百个议员同声高喊,主要来自左翼的方向。

  “《圣经》的《马太福音》当中曾经提到——‘凡是少的,就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凡是多的,还要给他,叫他多多益善’。炮制这份法案的人虽说是犹太人,可对于这样的原则,他们接受起来也是没有任何障碍的。”

  这句话引起了台下的一阵大笑,这一次的笑声则主要来自右翼。

  “总而言之,我希望向诸位表明,对于这样一份在法理上和道德上都站不住脚的法案,我和我的朋友们不能投赞成票!我也呼吁所有有良知的议员同僚和我们采取同样的态度!”

  “我们是革命者!在大革命一百周年之际,我们不能坐视人民被愚弄,被洗劫!如果有人试图这样做的话,那么请记住,总有一天,人民是要和你们算总帐的!”

  台下的议员们从座位上站起来,左边的议席传来“打倒金融强盗”的喊声,而右边则在高呼“打倒犹太人和他们的走狗”。楼上的旁听席上,观众们好奇地从栏杆上探出身子,注视着下方这热闹的场面。

  议长急促的打着铃,“先生们,肃静,请保持秩序!”

  当会场终于安静下来时,他如同一位严厉的中学老师一样,高傲地扫视下方,“我不愿再一次发出警告,但我必须指出,在这样的场合如此表现,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为了这个机构的名誉,请诸位保持会场的秩序!”

  “下面我请吕西安·巴罗瓦部长讲话。”

  这句话令整个会场似乎都震颤了一下,在所有目光的注视下,吕西安从后排的座位上站起身来,朝着讲台走去。他登上讲台,一眼也不看台下的观众,而是自顾自地放好自己的演讲稿,还打了一个手势,让听差给他面前放上一杯水。

  忙了这一阵之后,吕西安感到自己做好了准备,于是他直起身来,背靠着主席台站好,抬起头从左到右扫视了一遍大厅。

  “这位尊敬的阁下刚刚自称为革命者,那么我认为,我们也是革命者——这个称号应当被授予我们这些坚持发展与进步,并决心将繁荣的未来带给这个国家和民族的实干者……”

  台下的嘘声如同有人刚刚往会场里投掷了一颗炸弹,一些人在大笑,一些人在大吼,而更多的人则拿起自己手边能最快拿到的东西,用它们敲击面前的桌子,发出一阵军队行进时敲军鼓似的声音,完全盖住了吕西安的说话声。

  吕西安感到一滴汗水顺着他的太阳穴朝下流,阿尔方斯不是许诺过他会拉拢来支持的吗?这些支持在哪里?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在反对他?他看向其他内阁成员的方向,那些人如同泥塑似的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目光游离在大厅当中,一副神游物外之相。他终于意识到,至少在此刻,在这个大厅里,他孤立无援。

  “先生们!”他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喊道,“本届政府在它存在的六个月当中,已经展示出它是一届实干的内阁!在过去的十届政府当中,你们难道能说出一届更加锐意进取的政府吗?”他看向内阁总理的方向,然而这个老东西依旧不为所动,甚至没有为了这句赞扬他的话而抬一下头,这该死的混球!

  “对于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和那些怀有低级的种族偏见的人,他们对这份法案的不满是可以理解的。然而,他们充其量只能攻击我本人和其他参与制定这份法案的优秀人士的意图,对于这份法案本身,他们贫瘠的经济学知识还不足以让他们对这样一份专业的文件提出意见……”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台下再次炸了锅,这样不留情面的话让许多原本还在椅子上坐着的议员们也跳了起来,大声叫嚣着。

  “今年是大革命的一百周年纪念,”吕西安继续他的发言,但一种不安的感觉已经揪住了他的心脏,他感到自己的语言不再如以往那样有魔力了,“法兰西人民已经用鲜血得到了自由,那么我们下一步的目标,就是把这个自由的法兰西建设成为一个繁荣的法兰西!”

  “干预主义和平均主义的思潮,不但在政治上,在经济上也已经失去了市场。《金融现代化法案》的主旨,正是解除繁琐的官僚体系对法兰西银行这一金融枢纽机构的束缚,使得它能够以一种更为高效的方式,作为一位守夜人在幕后关注瞬息万变的金融市场,而不至于对其动辄干预——自由化的金融市场的好处不言自明,难道美国自从内战以来的繁荣不足以说服诸位吗?”

  “法兰西银行的货币发行权是属于全体民众,而不是属于银行家和政客的!”一位议员激动地大喊,“人民需要对这个机构进行监督!它绝不能成为金融资本家收割民众财富的工具!”

  “这样的指责完全是无中生有。”吕西安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回应道。

  吕西安在此刻耍了一个花招,他装出一副不偏不倚的面孔,将反对的议员们的观点重述了一番——收割民众,以权谋私,犹太阴谋等等。然而对于这些问题,他并不做确切的答复,而是找出其中一些过于夸张的说法,例如“犹太人试图统治世界”,“存在一个跨国的秘密组织试图颠覆法国”这样荒诞不经的观点来加以抨击。这样的回应当然只能算作诡辩,但在这样完全不利的情况之下,这是他唯一能采取的方式了。

  说完这一大堆话之后,他终于有机会停下来,喝一口水,再稍微喘一喘气。他整理了一下面前的材料,同时观察下面观众的反应:那些激烈的反对者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发出嘘声,其余人则面色冷淡。

  吕西安心里一沉,他感到脖子黏腻腻的,汗水已经浸透了衣领,而他的嗓子也一阵阵发痒。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笼罩了他,他一贯自傲于自己的演讲天才,可语言的作用也有其边界,难道他已经在不知不觉当中越过了那道边界吗?他突然感到一种无力感,仿佛自己是一只被困在蛛网当中的昆虫,而台下坐满了张牙舞爪的蜘蛛。

  “我虽然对于财政和金融一知半解,但这份《金融现代化法案》是由一些最具有声望的专家和业内人士草拟的……”

  “您不懂财政,也不懂金融,那么凭什么来做财政部长!”一个如公牛一般洪亮的声音响彻大厅,吕西安一下子认出来,这声音来自克列孟梭。

  该死!他一下子就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错误,如同一个拳击手将自己的腰肋露给了对手。一个政界广传的笑话非常不合时宜地在这个时候闯入他的脑海当中:选择一个人担任某部部长的条件,就是此人根本不懂得这个领域的任何事情。集中精力,吕西安!你总不能用这个笑话来回应吧?

  “巴罗瓦部长当然不懂什么金融和财政,”又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声音,来自于一个脑满肠肥的右派议员,“但论起吞剑的功夫,恐怕在全欧洲他都是数一数二的!”

  讥笑声在大厅里的每一处同时爆发开来,甚至连那些吕西安认为会支持这份法案的人也不禁莞尔,这座大厅几乎要在笑声当中坍塌,把他吕西安·巴罗瓦埋在废墟当中,永远都爬不出来。

  “吞剑大师!”他听到有人大声起哄道,“为大师喝彩!”

  他张开嘴想要回应,可他的脑子却突然停止了运转。如同《皇帝的新衣》当中那个可笑的君王,他不着寸缕地站在台上,被所有人嘲笑着,沦为笑柄。

  他想到了之前那些人:勒内·戈布莱总理;德·索朗维尔将军;格雷维总统和总统的女婿——他曾经在这个讲台上无情地羞辱过这些人,让他们身败名裂,如今他似乎也站在了这些人的位置上。这是命运给他开的某种恶劣的玩笑吗?

  一股酸涩的感觉涌上心头,而他几乎在同时就反应过来,这种感觉的名字就叫做“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