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耽美小说>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完结】>第180章 事急从权

  吕西安在下一天的晚上七点乘火车抵达了罗德兹城,虽然他提前已经发了电报,要求当地的官员们不要搞什么欢迎仪式,但当他的火车驶入车站时,本地的省长依旧率领着大小官员在站台上等候部长阁下的到来。他们甚至还带来了本地驻军的军乐队,在站台上演奏起《胸甲骑兵进行曲》,引来了不少看客透过车站的栅栏来看里面的热闹。

  当部长先生下车时,早已经聚集在这里的摄影记者们手里的闪光灯一下子都闪烁起来,差点让他的眼睛流下眼泪。他强忍着哈欠,朝着那些记者们微笑点头,同时伸出手去和那位省长握手。

  本省的省长是去年十二月刚刚到任的,他戴着滑稽的高筒礼帽,又矮又胖的身体被一套黑色的礼服紧紧地包裹着,肚子上套着的白色马甲的扣子几乎要被崩开,看上去简直如同一只在海滩上搁浅的虎鲸。他向吕西安一再说明,本地政府接到了部长先生不举行欢迎仪式的命令,今天大家聚集在站台上完全是自发的行为——本地的官员们都想要目睹部长先生的风采。当然啦,既然是自发行为,那么这也就完全和部长大人“一切从简”的节约方针不产生冲突。至于军乐队?那是本地驻军的长官的意思,他想要向巴罗瓦部长那位为国捐躯的父亲致敬,因此才选择了《胸甲骑兵进行曲》,毕竟老巴罗瓦先生当年就是一位英勇的骑兵军官嘛。

  接下来拜谒部长的是本城的市长,他同样说了一套热情洋溢的欢迎词;教育局长带着她的太太也出席了,他们满脸赔笑,显然十分紧张——毕竟本地的学校里闹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总有人要丢官罢职的,或许这个肥缺就要当到头了呢。本地的法院院长是一个粗手粗脚的男人,看起来比起摆弄案卷,他更适合挥舞着斧头到附近的森林里去做伐木工;检察官看上去倒是精明强干,此人戴金边眼镜,年纪不大,似乎颇为野心勃勃——因此也就有被利用的可能;警察局长则长着一张老鼠脸,看上去并不讨喜,但这样的人通常都不会拒绝来自上峰的任何命令。

  本地教会的主教也来到了现场,他不情不愿地和吕西安握手,但在他试图说些什么以前,部长先生就不动声色地甩开了他的手,转去和下一个人寒暄了。

  这些热心的本地官员们簇拥着部长大人走出出站口,他们能够最先迎接一位巴黎来的大人物,一个个都满心喜悦,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不少。

  吕西安在出站口向报界发表了一段简短的谈话,“我来这里并不是作为一位来视察的上级,而是作为诸位市民的朋友和伙伴。”他朝着车站外面那些看热闹的民众用力挥手,“我唯一的希望,就是确保正义得以伸张,法兰西教育界的名誉得以被恢复。作为主管教育事务的部长,我一直将我们孩子的未来当作最重要的问题,我也将要尽一切努力确保青少年的健康成长!”

  “讲得太好了!”省长立即带头鼓掌,他甚至比起喜剧里捧场的配角还要懂得掌握时机。

  结束了演讲之后,部长在头面人物们的陪同之下去本城最好的旅馆下榻。马车在逐渐晦暗的黄昏余晖当中穿过城市,罗德兹城的道路还是中世纪时候的样子,狭窄异常,两边的屋顶上落满麻雀,当部长的马车经过时,这些讨人厌的鸟儿发出刺耳的喳喳叫声,时不时地还往车顶上洒下几滴新鲜的鸟粪来表示对部长的欢迎。

  旅馆里已经预备好了丰盛的晚餐,吕西安同省长,市长,检察官,警察局长和法院院长,以及随行的夏尔一道共进晚餐。自然了,这些本地的先生们绝不会放弃这个给部长留下好印象的机会,他们齐声赞颂部长“高瞻远瞩的政策”,“克己奉公的情怀”,其卑躬屈膝之态甚至让当事的吕西安本人都感到有些反胃了。

  等到上甜点的时候,话题终于来到了部长先生此行的目的:教会学校的那一桩令人尴尬的丑闻。这些外省的官员谈到这个话题时显得既尴尬又紧张:他们骤然之间发现自己被抛进了一场全国性舆论风暴的风眼,不免有些手忙脚乱,而部长大人亲临本城,简直就要令他们陷入恐慌当中了。

  “部长先生有所不知,”省长往自己的茶杯里掺上了半杯的朗姆酒,喝了一大口,“本地的一些报纸唯恐天下不乱,毫无新闻道德,不去关注随处可见的社会进步,却总是报道这些负面的信息,损害了本省的形象……实在是太过分了。”

  “我还没来的及向阁下禀报,”他露出讨好的笑容,“经过我连续不断地施加压力,本地主教已经同意将那个人从学校里开除,同时还要上报罗马,将他逐出教会呢。”

  “我赞赏您的努力,”吕西安慢条斯理地用小银勺翻搅着玻璃碗里的冰淇淋,“但我觉得受害者想要的并不仅仅是让这个人失去工作,他们会希望让他受到法律的制裁。”

  桌子另一头的市长用餐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可他毕竟现在还算是教会人士……这样做的话,教会的脸面可过不去呀。”

  “难道您觉得教会的脸面比孩子们的健康成长还要更加重要?”吕西安冷冷地反问。

  “当然不是,”市长连连摆手,“只是阁下有所不知,本地的市民们和巴黎不同,他们的价值观比较保守——在他们看来,这次的事件算是教会当中出了一个害群之马,把他开除就算是足够了。若是您做的更彻底一些,恐怕会显得您过于咄咄逼人,而且蓄意针对教会……那可就有些过头啦。教会的那位主教之前还向我暗示,如果我们打算把事情做过头的话,那么他们也不介意把事情闹大。”

  “我觉得受害的学生和家长们恐怕不会觉得我做的过头了。”

  “可他们加在一起也不过就是十来个人,很容易就能摆平——教会已经暗示我们,他们愿意出一笔和解金。”省长压低声音,“要是为了这十几个人激起全省范围内的不满……”

  ”请允许我提醒诸位,这个省份的人口也不过是十几万人,比起全法兰西的四千万人,这也是一个很小的数字。”吕西安完全不在乎这个省份的人怎么想,毕竟他的舞台在巴黎,“我希望诸位不要忘记,你们和本地的议员不同——他们需要考虑本地的支持,可你们不一样,你们是由中央政府选派的。”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点威胁,“换句话来说,只有巴黎才能决定你们的下一份职务——如果还有的话——是升迁还是平调。”

  “当然,我们不能因为一些愚夫愚妇的看法就置公正于不顾。”省长立即调转了方向。

  “的确,我们作为本地的父母官,应当在本地推广进步的思想,而不是被这里的落后价值观绑架。”市长义正词严地说。

  “我想要在明天上午的时候和那些受害的孩子以及他们的家长在市政厅见一面。”吕西安对市长说,“您能在市政厅安排一下吗?”

  “我非常荣幸。”市长连忙点头,“我相信您的接见一定会给这些可怜的人以巨大的慰藉。”

  “您记得和记者们通报一下,让他们到现场来。”吕西安又朝夏尔叮嘱。

  他又转向检察官和警察局长,“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我希望明天下午能够逮捕那个作恶的神父,到时候我想要在场,这会有什么问题吗?”

  “明天下午?”检察官吓了一跳,“可是阁下容禀,这个案子还处在初期的调查阶段,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是不可能走完相应的司法程序的……”

  “我觉得在这个时候,我们不应当拘泥于死板的程序。”吕西安严厉地看着检察官,直到对方那张白皙的面孔上泛起尴尬的潮红,“那些孩子们和他们的家长恐怕在那个恶棍被定罪之前都要受到痛苦的折磨,难道我们不是有责任让他们尽快地从伤痛当中走出来吗?这个案子造成了这么坏的社会影响,全国都在翘首以盼正义得到伸张的消息,难道您要为了什么可笑的‘程序问题’让四千万法国人民失望?您觉得您担得起这样的责任?”

  “阁下误会了……”检察官被吓得在座位上僵住,“我绝不是想要故意拖延什么,只是这桩案子的确还需要一些调查取证的时间……”

  “调查取证?那些受害的学生和家长会很乐意给您提供需要的证词的。”吕西安不耐烦地一摆手,“如今全国的目光都聚集在这里,我希望您万万不要因为那些繁文缛节而束手束脚。”他突然拍了一下桌子,把所有人吓了一跳,“这时候不能再犹豫了,您作为法律的代言人,一定要出重拳!”

  “我们完全明白阁下的指示精神。”警察局长不等待检察官反应,就立即向吕西安表态,这个家伙看起来一副粗人的样子,讨好起人来也显得如同一只马戏团里的熊一样滑稽,“我会安排好一切,只要阁下给我们下命令,我们马上去抓人。”

  “很好!”吕西安立即点头,虽然此人的样子不怎么讨喜,但态度确实是值得称道,“我毫不怀疑诸位一定会展现出应有的精明强干,政府如今正需要干实事的人!干实事,而非夸夸其谈——这就是本届政府的宗旨,也是我个人的行事原则!我一贯认为,能够干实事的人都应当被提拔到更能够为法兰西人民作出贡献的岗位上去。”这番话使得警察局长的老鼠脸一下子变得满面红光,而检察官僵硬的身体也放松了不少——他们想必都迫不及待要到更有挑战性的岗位上去为法兰西人民作出更大的贡献了。

  “院长先生,“吕西安又转向法院院长,此人从刚才开始就不住地点头,试图用这样恭顺的姿态来吸引部长阁下的注意,“在这个人被捕之后,应当立即开展审判的工作。”

  “请阁下放心,我们一定会把这桩案子放在我们工作的首要位置,我和法院的全体同仁都怀着满腔的热情,要为那些可怜的孩子们伸张正义。”

  “是啊,是啊,那些可怜的孩子们。”省长做作地叹了一口气,“作为我们的下一代,我们对他们负有责任,不是吗?”

  “您能有这样的认识就好,”吕西安拍了拍省长的肩膀,顺便在上面擦掉了指尖沾上的一点奶油,“您能有这样高尚的情操,就值得一枚勋章——事实上,我觉得你们各位都值得一枚勋章作为褒奖。”

  众人连忙又对部长大人千恩万谢,尤其是法院院长,他几乎高兴的要喘不过来气了。对于他们这些在外省任职的官僚而言,勋章可不是那么好拿的,有的人甚至直到退休前才能够拿到一枚当作安慰奖。这样突如其来就拿到一枚,可真称得上是意外之喜了。

  用完了甜点和餐后酒,客人们就纷纷向部长阁下告辞,表示要请部长好好休息,缓解一下旅途带来的疲劳。

  餐厅里只剩下夏尔和吕西安两个人了,吕西安打了哈欠,打算回房间去睡觉,然而夏尔却突然叫住了他。

  “关于这个抓人的事情,您是不是再考虑一下?”夏尔倒上了两杯白兰地酒,递给吕西安一杯,“说实话,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好主意。”

  “为什么?”吕西安有些诧异。

  “刚才检察官先生提到相应的司法程序,而您称之为繁文缛节,”前新闻记者喝了一口酒,“您说的的确有道理,但是可别忘了,这些程序对于您也是一种保护——如果您完全按照程序来办事,那么即便出了什么岔子,您也不需要负任何责任。可如果他们按照您的指示,‘事急从权’的话,一旦出了什么问题,即便和您完全没关系,也会有人把责任归咎于您,而您也没办法把自己择出去——毕竟您确实是违反了相应的制度嘛。”

  “能出什么问题?”吕西安不以为然,“不过是逮捕一个神父而已,又不是像腓力四世那样去梵蒂冈抓教皇。”

  “谁知道呢?”夏尔喝干了杯子里的酒,“有时候事情就会朝某些您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政治上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您刚刚上任部长,可能还没听说过那句老话,‘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那可是许多老牌政客的行事法则。”

  “或许吧。”吕西安耸了耸肩,“但是您知道,我需要政绩,而我也不能一直在这里待下去。”

  “您需要的并不是政绩,而是报纸上的曝光度。”夏尔摇了摇头,“我之前就是做这一行的,我得提醒您一句——和媒体打交道可要当心呀,他们唯一想要的就是一个大新闻,无论这个新闻是您取得一个大胜利,或是您跌了一个大跟头,这对他们而言都是一样的,只要一条新闻能让他们卖出去更多的报纸,那么就是好新闻。”

  他站起身来和吕西安告别,“祝您今晚睡得好,不知怎么的,我在旅馆里睡醒之后总是感觉腰痛。”他用巴黎人特有的傲慢结束了这一天的谈话,“这些外省人连床都铺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