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耽美小说>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完结】>第168章 惩罚与奖赏

  当吕西安在第二天的上午醒来时,他感到比前一晚更加疲惫不堪了。阿尔方斯早已经离去,但银行家所占据过的床的另一边依旧乱糟糟的。

  吕西安从床上爬了起来,他感到脑袋有点昏沉,鼻子也堵住了,昨晚他吹了不少的风,加之情绪激动,于是今天早上他就毫不意外地感冒了。

  他走到窗边,在一把扶手椅上坐下,用一只手撑着窗台,将他昏沉的脑袋放在自己撑在窗台上的那条胳膊上,透过窗户看向下面花园里那些大树光秃秃的树冠。在树冠的顶端,那些弯曲的树枝正随着寒风轻轻摇曳着,肆虐的冬季已经告一段落,但春天却还远未到来。

  当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之后,昨晚的一幕幕就再次在他的脑海里放映起来,与它们一道席卷而来的,是无尽的疲乏,厌倦,恼怒以及懊丧,这些折磨人的情绪联起手来,简直就像是列强组成的反法大联盟一样,一齐向他袭来,令他完全无力招架。

  对面的落地钟指向十一点,想来早上的报纸几个小时前就已经送到了千家万户的桌上,那么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他侧耳倾听,外面的街道如往常一样传来马车和行人的声音,甚至还混杂着出售柠檬水的小贩推车上的铃铛声——看来,布朗热将军昨晚什么也没做,正如卡诺总统将要向全国声明的那样,‘巴黎城秩序井然’。

  他看着墙上的电铃按钮,心里犹豫着要不要让仆人送早餐和报纸来,他想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却又不敢看那印在头版的黑色标题。他像是一只将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似乎只要他不看报纸,那么一切就完全没有发生过。

  挣扎了不少时间之后,吕西安终于按了电铃,过了半分钟的时间,一个仆人推门进来,“先生有什么吩咐?”

  “请您给我拿早餐来。”吕西安决定还是暂时先不看报纸,他感到身体实在是难受,的确是没有精力在这个时候去直面现实了。

  几分钟之后,仆人将早餐的托盘送来,然而那个托盘的边缘,却赫然放着几份吕西安平常在早餐时候阅读的报纸——阿尔方斯的《今日法兰西报》,偏左翼的《每日电讯报》,还有以中立派自诩的《费加罗报》。

  “您怎么拿了报纸过来?”吕西安皱了皱眉头。

  仆人疑惑地眨眨眼睛,“先生每天早上用早餐的时候,不是都要读报纸的吗?”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吕西安苦笑一声,“既然拿来了,那就放在那里吧。”

  当仆人离开之后,他纠结了片刻,还是耐不住好奇,拿起了放在最上面的那份《今日法兰西报》,展开了头版。

  【《今日法兰西报》 1889年1月28日头版:政变阴谋——国会议员指控布朗热将军阴谋叛乱

  昨日,在巴黎第六区举行的国民议会席位补选当中,布朗热将军以巨大的优势取得了一场无可置疑的胜利。然而在选举结果公布之后不过几个小时,布朗热将军的亲密助手,国民议会议员吕西安·巴罗瓦,就公开提出了令人震惊的指控,声称布朗热将军“与保王党相互勾结,阴谋叛乱,试图在法兰西建立罗伯斯庇尔时代的那种恐怖专制政体”。

  巴罗瓦议员的指控(指控信全文登载于本报第二版)令许多政治观察家都大跌眼镜,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巴罗瓦议员一直是布朗热将军最热心的支持者之一,许多评论家都将他视作布朗热派的智囊。因此,这样的指控一经发表,就引发了社会各界的普遍关注。

  关于他提出这样指控的原因,巴罗瓦议员声称是由于昨晚的骚乱令他认清了布朗热将军的狼子野心——昨天晚上,在布朗热将军胜选之后,将军的支持者们聚集在玛德莱娜广场一带,高呼煽动性的口号,试图鼓动布朗热将军前往爱丽舍宫(有关报道详见第三版)。

  布朗热将军并未制止支持者的此类行为,他于晚上十一点钟离开了广场,在他离开之后,一些酒醉的布朗热支持者们对附近街区的财物和建筑造成了一定的破坏,根据巴黎警察局长今天清晨的统计,在昨晚的骚乱当中,五十余人不同程度受伤,二十余家商店遭到了抢劫,同时玛德莱娜教堂的侧廊遭到不明人士的蓄意纵火,所幸火势在蔓延之前及时得到了控制。午夜之后,将军的支持者逐渐散去,布朗热将军在凌晨两点左右再次回到现场,此时秩序已经基本恢复。

  在巴罗瓦议员的指控当中,关于布朗热将军勾结保王党的指控的有关细节令人深感震惊。根据巴罗瓦议员所说,布朗热将军从以德·于泽斯公爵夫人为代表的保王党金主手中得到了上千万法郎的政治捐款,而这类政治捐款完全没有向选举委员会或是国民议会报备。保王党的知名人物,现任外交部国务秘书的德·拉罗舍尔伯爵,作为中间人将这笔政治献金秘密转移到了布朗热将军的手中。

  “如果没有这样的支持,布朗热运动完全没有可能拥有目前的声势。”巴罗瓦议员在指控书中说,“而保王党提供这笔政治献金的目的,就是要让布朗热将军在法兰西建立独裁政权,继而复辟君主制。这样的黑金政治,是对大革命伟大理想的粗暴践踏和玷污。”

  许多国会议员已经加入了对布朗热将军的声讨大军当中,国会议员克列蒙梭称布朗热将军“毫无疑问是共和国最危险的敌人”,“野心勃勃的叛徒”;多尔多涅省的议员马克西米连·德维尔称他为“妄想模仿拿破仑的拙劣小丑”。一位内阁总理办公室的高级官员向本报透露,总统,总理和内阁已经达成一致意见,将在议会要求成立一个独立委员会来调查布朗热将军“与其国民议会议员身份不相称的行为”,此类调查有可能最终导致布朗热将军的议员资格遭到褫夺。

  爱丽舍宫的总统办公厅并未回应本报的置评请求,但据一位靠近总统身边的知情人士称,卡诺总统已经下达命令,将于几天后在香榭丽舍大街进行阅兵,而参与阅兵的是靠近巴黎的所有驻屯军队。有人猜测,这样的行动应当是对布朗热党徒的一种震慑,而这个消息如果为真,也能够从侧面对巴罗瓦议员的相关指控进行证实。一位军队内部的高层人士声称,目前局势的紧张程度“是1870年之后绝无仅有的”……】

  吕西安将这份报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他实在没有勇气去看第二版那篇由夏尔撰写的指控信。他又简要地翻看了一番另外两份报纸,《费加罗报》谨慎地对他的行为表示赞赏,认为他的指控“无论出于何种目的,都是为风雨飘摇的共和国打了一针强心剂”;而《每日电讯报》表现的就不那么客气了,这份左翼报纸的编辑用诸如“首鼠两端”,“卑鄙小人”一类的词语来形容吕西安,声称他“与叛国贼本是一丘之貉,如今不过是见风使舵而已”。

  吕西安将早餐留在原地,重新回到床上躺着,当天下午,他的风寒就变得更加严重了,晚上甚至发起了烧来。阿尔方斯给他派来了一位医生,医生给吕西安开了药,并嘱咐他至少要卧床休息三天时间。

  而就在吕西安卧床不起的同时,巴黎的政治局势每分每秒都在发生巨大的变化。根据吕西安后来听说的情况,布朗热将军在前一晚和博纳曼夫人见面以后,在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劝说下,决定回到杜兰咖啡馆带领支持者们向爱丽舍宫进军,然而等到他重新回到咖啡馆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之前的支持者们大多都已经回家睡觉了,在这天晚上发动政变的可能性已经不复存在了。

  从这一刻起,局势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向不利于布朗热将军的方向发展。卡诺总统虽说是工程师出身,但他做起事来比起以军人风度自诩的布朗热将军要雷厉风行的多——当天晚上,他就按照吕西安的建议,派人前往首都近郊军队的驻地,向这些军队的长官许以高官厚禄,同时命令他们整备军队,预备在巴黎举行阅兵。第二天天还没亮时,总统又使用电报向全法国除巴黎以外的九十五个省,以及北非阿尔及利亚和突尼斯殖民地的总督发布公告,表示“巴黎秩序井然”,同时要求各地长官“务须以雷霆之手段维持社会秩序,震慑宵小”。

  总统的“雷霆之手段”很快取得效果,首都附近各支驻屯军的长官们在二十四小时内都向总统和内阁表示,会按照政府的安排进入巴黎参加阅兵——枪炮终于站在了总统和内阁这一边,政变的一切可能性就此消弭于无形之中了。

  这些事情,卧病在床的吕西安是一概都不知道的,他刚刚病倒,阿尔方斯就接管了整座府邸的运作,以吕西安“身体不适”为缘由,不接受任何客人的拜访,也不让吕西安看报纸,“避免病人伤神”。这座豪华的房子转瞬之间变成了一个镀金的鸟笼,将吕西安这只金丝雀软禁在了里面。

  2月1日,来自巴黎周围驻屯军队的四万名士兵全副武装地沿香榭丽舍大街穿过巴黎,接受总统的检阅。在凯旋门的正下方,举行了一个简短的宣誓仪式,所有参与阅兵的军官向宪法和总统本人宣誓他们将忠于共和国,并维护宪法。或许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只是把这场宣誓当作一个虚伪的表态,但这样的宣誓本身就有着浓厚的政治意味:军队承认了共和国的合法性,至少是在目前,他们不会站到她的对立面去。

  于是,就这样,布朗热派的狂潮终于从顶点开始退潮了,那些之前噤若寒蝉的报纸,如今全部调转方向,用最为尖刻的语言评价这位将军。围拢在将军身边的投机者们眼看着将军日薄西山,纷纷做鸟兽散,等到最后恐怕只能留下那些极少数真的忠于将军的支持者——如果除了博纳曼子爵夫人以外还有这样的人的话。

  就在举行阅兵式的当天傍晚,阿尔方斯再次来到了吕西安的府邸里,他穿着晚礼服,胸前挂着总统之前许诺给他和吕西安的那枚荣誉团大十字勋章,这是总统在早上的仪式上亲手颁发给他的。

  吕西安此刻正躲在他的卧室当中,这几天里,这间卧室对于他而言成了一个庇护所是的存在,让他得以把头埋在沙子里,暂时不去思考外面的风云变迁。

  当银行家进来时,他正在床上吃着晚餐,看到阿尔方斯进来,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对方,但他握着叉子的手却颤抖了几下。

  “您上午没去参加阅兵式。”阿尔方斯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木盒子,放在床头柜上,“这是您的勋章,我给您带过来了。”

  吕西安打开盒子,将勋章掏出来看了看,那星形的勋章用珐琅制成,挂在一根金链子上,十分精美。

  “这就是发给犹大的赏钱?”他冷笑一声,随手将最高等的荣誉团大十字勋章扔在地上。

  阿尔方斯耸了耸肩,他弯下腰,将勋章捡起来,重新放在床头柜上。

  “这东西摔坏了可不好补,您总不想戴着有个裂口的勋章出门吧?——哦,别这样看着我,”他摆了摆手,“也别说您不戴这样来的勋章之类的话,我知道您总有一天会把它挂在自己的脖颈上的。”

  他坐在床边,看着吕西安,“您的病好了吗?”

  “怎么,您自己看不出来?”吕西安将餐盘放在了勋章的边上,翻了个白眼。

  “您知道我指的是您的心病。”阿尔方斯伸出手指,朝着吕西安的胸口点了点,“您良心那不合时宜的抽搐,如今都消失了吧?”

  “这用不着您管。”吕西安粗暴地说道。

  “我看您似乎已经恢复活力了……好极了。”阿尔方斯站起身来,“那就请您起来穿衣服吧,我们得快一些了。”

  “这是什么意思?您要带我去哪里?”吕西安怀疑地看着他。

  “去歌剧院。”

  “歌剧院?我去歌剧院干什么?”

  “今晚歌剧院要上演威尔第的《麦克白》,我们两个是赞助人。”阿尔方斯说,“这出戏原本计划在初夏完成排练,但在我支票的激励下,他们要提前公演了。”

  吕西安用了十几秒的时间,才想起在布朗热将军遇刺的那晚,阿尔方斯曾经在维尔涅小姐的化妆间里承诺过,要用他和吕西安的名义赞助一出新戏……那时德·拉罗舍尔伯爵也在场的。

  熟悉的酸涩感在他的心头翻涌着,“他怎么样了?”

  “您说的是谁啊?”阿尔方斯故意摆出一副天真的样子。

  “您用不着装傻。”

  “如果您真的想要知道关于那个人的消息,”阿尔方斯的语气突然冷了下来,“那么您至少应当有勇气说出他的名字。”

  “路易·德·拉罗舍尔,他怎么样了?”

  “今天下午,他向外交部长提交了辞呈,”阿尔方斯托长了音调,“而外交部长——愉快地接受了他的辞呈。”

  吕西安僵硬在床上,说不出话来,他感到自己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张大嘴巴呼吸却仍然感到透不过气来。这样的结果他早有所料,但当他的推测被证实的时候,那种感觉依旧像是有人把他的心脏活活从胸膛里挖了出来——先是剧烈的疼痛,而后则感到空落落的。

  “您做了什么?”过了快半分钟的时间,他才勉强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我做了什么?”阿尔方斯摊开手,一副无辜的样子,“我可什么都没做呀——全都是您的手笔,您的决定,我只是帮了您的忙而已呀。”他脸上的笑容让吕西安想要把他的鼻子打歪,“您可别忘了,他如今丢了官职,可也算是全身而退,要是真的让我来对付他的话,我一定不会这样心慈手软的。慈悲为怀从来不是我擅长的——尤其是对那些不长眼敢偷我东西的窃贼。”

  “按照阿拉伯人的律法,偷窃者要被砍掉那只偷窃的手,”阿尔方斯抓住吕西安的手,拖着他坐起身来,“或许我也该用这种方式对付他——把他的作案工具砍下来。”他的语气像是在开玩笑,但他说起正经事来,同样也是用的这种玩世不恭的语气,“需要我把那东西作为礼物送给您吗?”

  吕西安的手紧紧抓住床单,他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我不想听这种粗野的玩笑话。”

  “可我就是想说,”阿尔方斯回答道,“另外提醒您一句,这也不一定是个玩笑话——现在起来,我帮您穿衣服,否则就要错过第一幕了。”

  “我不想去,”吕西安摇了摇头,“我感觉不舒服……”

  “我不是在和您商量。”阿尔方斯从壁橱里翻出吕西安的衣服,亲自将衬衣往他的上身套去,“您如今是风云人物啦,早上您没去阅兵式已经引发了不少猜测,如果您今天晚上连自己赞助的歌剧的首演都不到场,那么传言就要满天飞了。过不了三周您就要做主管文艺和教育的部长,在这样的场合露面对您有好处。”

  他将衬衣的扣子一粒粒扣好,又给吕西安打上丝绸的领结,“您不但要去,而且要表现的开心,自豪,甚至有些洋洋自得——您做了这么大的一件事,成了共和国的大救星,人人都觉得您现在应当是这样的,那您就要演给他们看。或许您没有心情看歌剧,但是未来的文化部长必须让大家觉得他看的津津有味——不过今晚演出的是《麦克白》,我倒觉得您看起这出戏来会有一点共鸣呢。”

  “这是您想出来报复我的方式吗?”吕西安的脸因为屈辱而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您把让您当部长称作报复?把帮您在公众场合树立形象称为报复?”阿尔方斯从梳妆台上拿起象牙梳子,粗鲁地为吕西安梳着头发,“您真是个不知感恩的混蛋,就像是狼一样……看来要让您听话用温柔的方式是没用的,得用皮鞭和烙铁才行。”

  “穿好衣服,”阿尔方斯做了一个命令的手势,“马车已经在下面等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