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热将军今天举行集会的地方,位于巴黎市中心的旺多姆广场上,这个圆形的广场以其四周建筑内那些出售各类奢侈品的商店而享誉欧洲。但布朗热将军选择这里作为集会场所,当然不是为了这些有着漂亮橱窗的商店,他看中的是广场中央那著名的圆柱,这个圆柱形的纪念碑足有四十米高,拿破仑皇帝的雕像高踞其上,用一种傲慢的神情俯瞰着整个广场,对于一贯以拿破仑自比的将军而言,还有比这里更加适合发表演说的地方吗?

  吕西安和德·拉罗舍尔伯爵乘坐的马车在集会开始前一刻钟抵达了广场附近,此时的广场上已经挤满了兴奋的人群,虽然是冬天,可他们身上散发出的热量却让不少人的额头上都挂满了汗珠。从挤在一起的人身上冒出来的白气混杂着被他们不断移动的双脚扬起的尘土,笼罩了整个广场,呛的吕西安有些透不过气来。

  他的目光从那些观众的头上掠过,看向广场四周的商店,那些豪华的店铺已经暂时歇业,还用木板将他们的橱窗挡住,免得那些闪闪发亮的珠宝和精美的礼服激发起这些政治狂热者内心深处那些阴暗的冲动——在这样大规模的政治集会当中,一些浑水摸鱼的事件几乎是避免不了的,这些店铺可不希望遭受池鱼之殃。因此,商店主们在挡住橱窗的木板上贴上了布朗热将军的海报,街边的路灯柱子上也挂满了布朗热将军的头像,他那个长着大胡子的脑袋也出现在支持者们所挥舞的旗帜上面。一个人走入旺多姆广场当中,他会注意到布朗热将军无处不在,无论身处广场的哪个角落,将军都在看着你。

  旺多姆广场附近的几条街都被持续涌入的支持者们挤的水泄不通,吕西安和德·拉罗舍尔伯爵不得不在两个街区以外下车,步行穿过这些兴奋的人群。虽然才下午两点,不少人身上已经带着浓烈的酒气,在这样的政治集会上,香烟和酒精就如同助燃的氧气,没有了它们就无法营造出火热的气氛来。卖烟酒和小吃的商贩在人群当中四处兜售劣质烟草,烈性酒和牛角面包,甚至还有一辆移动烤肉车不知怎么挤进了广场,令负责维持秩序的警员大光其火,然而他们接到了上峰的命令,要像站在圆柱顶上的拿破仑皇帝一样,对他们看到的一切视而不见。

  一些路过的车辆上的人在抱怨集会影响了交通,然而受到影响的并不仅仅是人类,那些平日里在广场上盘桓的鸽子也被挤的无立锥之地,只能像一片黑压压的乌云一样在广场上空旋转,发出不满的鸣叫,同时向下面那些侵占领地的两足动物倾泻鸟粪作为报复。

  “我看到了报纸上的那些谎言,真是太让人愤慨了。”布朗热将军一见到吕西安的面就和他握手,“那样的指控实在是太不负责任了。”

  吕西安微微一笑,脸上的表情恰到好处地展现出蒙受不白之冤的愤慨和伤心,还带着一点淡淡的失落,这一点失落的表情简直如同鸡尾酒里加上的一枝薄荷,让他的这副作态显得更加生动了。他满意的看到将军身边的几位记者露出了同情的目光,这帮家伙的脑子恐怕还没有一只天鹅大。

  “搞政治总免不了被骂嘛,”吕西安叹了一口气,“这毕竟是个自由国家。”

  “实在是有些太自由了。”将军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我一直认为,应当有人告诉这些无冕之王,自由也是有限度的。”

  吕西安在心里冷笑一声,“那么我们可真是想到一块去了,我正打算给这些家伙上这一课,而且要拿您的这场集会做讲台。”他心想。

  当布朗热将军走上演讲台时,广场上爆发出爬山倒海的浪潮,人群像波浪一样上下左右翻滚着,朝布朗热将军挥舞着自己手中的标语和旗帜,这幅情景甚至连吕西安也有些始料未及,显然布朗热将军的支持度在这些天里又上升了不少。那些欢呼声和赞扬声中混杂了各种口音,有那些说话快而又不断重复的加斯科尼人,也有像唱歌一般抑扬顿挫的普罗旺斯人,以及说起话来口音重的让人听不懂的布列塔尼人,吕西安甚至还听到了几声疑似来自于殖民地人的欢呼声。当然,他最关注的还是巴黎口音——毕竟即将进行的是一场在巴黎的补缺选举,这些外地人可是没有投票权的。

  身穿军礼服的将军向台下的人群敬了一个军礼,他如今已经从军队当中被除名,按理来说就没有权利再身穿军服招摇过市,然而陆军部并没有人愿意和这位“明日之星”闹翻,毕竟这个人可能在两个月后就成为这个国家的统治者,谁会在这个时候得罪他?对于内阁要求对此予以处理的指示,陆军部上下从部长到最低级的少尉办事员,所有人都装聋作哑。因此将军如今公然在所有超过二十位观众的场合都身着军装,还在他的身上挂满了各种曾经获得过的勋章和奖章,让他看起来就如同一棵长了腿的圣诞树。他试图用这样的手段,把自己和圣女贞德一样,打造成爱国主义活生生的象征物——反对布朗热,就是反对法兰西,就是卖国贼。

  “朋友们,兄弟们!”将军脱下帽子,鞠了一躬,“还有亲爱的姐妹们,我向你们致意!”这个动作是吕西安的主意,如今虽然女性没有投票权,但她们可以给自己的父亲在餐桌上施加影响,或是给丈夫吹一吹枕头风,因此将军也不妨发挥自己那张脸还算能看的优势,好好讨好一下她们,或许也能给他拉来几千张选票呢——根据目前的民调,得到保守派一致支持的将军略微领先于共和派力挺的候选人,但双方的差距在伯仲之间,因此每一张选票都是至关重要的。

  将军的演讲内容同样是老一套的那些东西——“法兰西的荣誉”,“阿尔萨斯和洛林”,“颟顸的政府和议会”,诸如此类的东西大概有十几条,而他每次演讲的时候都从其中抽选三到四条,每一条讲五分钟的时间,就凑齐了一篇一刻钟的演讲了。旁听这样的演讲,对于早已经把这十几条东西都倒背如流的吕西安来说,实在是一种可怕的折磨,他并不怎么害怕死后下地狱,可若是撒旦打算用留声机播放将军的演讲来折磨他,那他恐怕真的要赶紧改邪归正,再把自己的财产全部捐献给教堂,看看还能不能换得一个上天堂的机会。

  在他身旁的德·拉罗舍尔伯爵倒是看的津津有味,但吕西安觉得,吸引伯爵注意的并不是将军的演讲,而是底下人群的反应。这些挤在一起的男女身上带着浓重的汗臭味,动作粗俗不堪,每一个人都渺小至极,可将它们聚集在一起,所产生的力量就足以把国王送上断头台。

  德·拉罗舍尔伯爵和其他的保王党人们,虽说活在十九世纪,可他们本质上还是一个十八世纪的人,他们的世界在大革命当中永远的结束了,而击碎那个旧世界的,正是这样的浪潮。正因如此,这些旧贵族们对于“暴民”总怀着厌恶和恐惧的复杂心理,他们厌恶这些“下等人”,却又恐惧于这种巨大的力量。

  然而在如今这个大众政治的时代,只有能够把握住这种力量的人才能成为这个国家的主人,但自从1789年以后,真正能够驾驭这股力量的只有拿破仑皇帝这位伟人而已,能够掌握雷霆的只有众神之王朱庇特,能掌控住多变的法国人民的,也只有皇帝这样的半神。而当皇帝退出历史舞台以后,从路易十八国王到拿破仑三世皇帝,再到如今掌控共和国的这一班政治侏儒,都没有能力像皇帝一样随心所欲地运用这样的力量,他们只能小心翼翼地和民众共处,如同第一次驾驶太阳车的法厄同一样笨拙,而他们最终的结局都和法厄同一样,过上一段时间就要翻车——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1789年以后的政权能撑到二十年的。

  巴黎伯爵的复辟梦想真的能够成真吗?吕西安不由得有些怀疑,他知道德·拉罗舍尔伯爵对于那位“陛下”的忠诚,但在他看来,那位陛下看起来实在和“伟人”搭不上边。当然啦,巴黎伯爵的仪态和风度倒是无可挑剔,但比起许多其他的政客而言也没什么过人之处。他身上唯一的特殊之处恐怕就是他的血统了,可如今在乎“王统”的人难道不是比起1789年要更少的多了吗?一个仅仅建立在血脉基础上的王朝,真的能够在如今的法兰西建立起来吗?即便这个王朝成功建立起来了,它的寿命又能比它的前辈们长多少呢?吕西安如今不过二十多岁,按照历史规律来看,这个王朝恐怕是活不过他的五十岁生日的。

  他有些悲哀地看了一眼德·拉罗舍尔伯爵,“那时候您要怎么办呢?”他心想,若是让伯爵亲眼见证这个新王朝再次覆灭,还不如让他在那之前就闭上眼睛吧。

  “您怎么了?”德·拉罗舍尔伯爵有些奇怪的问道,“您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没什么,我只是在构思一会的演讲内容而已。”吕西安说。

  德·拉罗舍尔伯爵轻轻咳嗽,“您在早餐时候说的那些话让我有点不安,如果您愿意告诉我您打算干什么的话……”

  “我要干什么?很简单,就像布朗热将军所说的那样,我要给写文章编排我的那些人上一课,”吕西安的嘴角微微勾起,他怀疑自己的样子有些邪恶,因为德·拉罗舍尔伯爵明显的愣了一下,“我要让他们知道,自由也是有限度的。”

  伯爵还想要说什么,然而此时布朗热将军已经结束了自己的演讲,他在台上点出了吕西安的名字,于是人群再次欢呼起来,欢迎吕西安走上演讲台。

  “巴黎的市民们!”吕西安的右臂在空中划了一个圈,“法兰西的公民们,我向你们致敬!”

  他用几分钟的时间再次重复了一遍布朗热将军演讲的大概内容,同时附上几句夸张的溢美之词,“总之,布朗热将军是一位伟大的爱国者,一位无私的伟人,他甘愿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法兰西人民,我在这里诚恳地希望大家能够接受这样的牺牲!”

  “布朗热将军万岁!”底下的观众们又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

  “与布朗热将军相比,我实在是一个俗人。”吕西安苦笑了一声,他看到人群的注意力被他吸引了过来,欢呼声也逐渐消退了,“我并没有他那样无私的奉献精神,我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正如今天的《巴黎信使报》所形容的那样——‘欲壑难填’。”

  这番话令人群惊愕万分,吕西安看到无数张嘴张大成了“O”形,他甚至可以一直看到那些人的喉咙里去。

  “《巴黎信使报》的朋友们认为欲望是一种罪过,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必须忏悔。”吕西安微微停顿了一下,让听众们得以跟上他的节奏,“如果这让我显得自私的话,那么我也只能对这样的指责默然接受。”

  “当我前往我美丽的故乡布卢瓦城竞选当地的议员职务时,我承认我有着强烈的获胜欲望。我热爱我的家乡,这座城市有着悠久的历史,在法兰西的文化当中留下了光辉灿烂的一页,而这座城市的人民也有着我们这个民族的一切优秀品质,能够作为他们的代表进入议会,是我毕生的荣幸。我亲爱的乡亲们用选票赋予了我这样的荣誉,对此我将会终生心怀感激。”

  “当我进入议会之后,我同样有着强烈的欲望,”他的音调越发高了,“我希望能够利用好这个难得的机会,我希望能够为我的故乡和她的人民谋取福利,为法兰西和她的优秀儿女们谋取福利!正因如此,我选择支持布朗热将军,他向我们提出了动人的愿景——法兰西人民将拥有他们梦寐以求的生活水平!”

  “最后,我还要说,对于法兰西和她的未来,我一直抱有欲望。这个国家自从查理曼大帝的时代以来,就一直是欧洲最强大的国家,我心心念念的,就是让她重返过去的地位,重新屹立于世界列强之林。法兰西是一个伟大的国家,她不应当泯然众国,她必须要成为一个有声有色的大国,她必须是一个让我们每一个法国人都能够抬起头来并自豪地说出‘我是法国人’的国度!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一个法国人只要说出了这句话,那么他或者她就应当受到尊重!如果这样的欲望是一种罪责的话,那么我欣然认罪!”

  最后这番话几乎等同于往人群当中扔了一颗炸弹,台下的观众们尖叫起来,那声音令吕西安的耳膜都开始发痛,“万岁!万岁!”他们像一群发了狂的猴子一样做着各种扭曲的动作,在广场上蹦跳着,“布朗热将军万岁!巴罗瓦议员万岁!法兰西万岁!”

  吕西安展开双臂,如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我坦坦荡荡地站在你们面前,我毫无可隐藏的东西,我亲爱的朋友们,我敢这样说,不知道《巴黎信使报》和它的幕后操纵者是否也能站在人民的面前做这样的剖白?你们说,他们敢这样说吗?”

  “他们不敢!他们不敢!”

  “如果有人在你们面前说谎,难道你们看不出来吗?我亲爱的朋友们!你们觉得,这些躲在自己的编辑部里喷洒毒汁的小丑,他们的嘴脸能够在你们的面前隐藏吗?”

  “他们不能!他们不能!”

  “法兰西是一个自由国家,比起钳制言论的专制德国和俄国,我们的报纸编辑们能够以更加自由的方式工作,他们可以在报纸上说一些其他国家的同行们完全不可能刊登的东西。我并不是反对新闻自由,恰恰相反,我认为这样的自由正是法兰西的骄傲所在!但我必须提醒一些人,任何自由都是有限度的!”吕西安突然板起脸来,他的语气也变得森冷,“绝大多数的新闻工作者都是忠勇爱国的人士,他们用自己的笔报导社会的百态,无论他们的观点如何,他们都是为了法兰西国家和人民的福祉,法兰西人民对于他们的贡献铭记在心,并不介意他们获取应得的金钱和荣誉作为报酬,我本人也对他们深表敬意。”

  “然而在新闻界当中,也有着一些害群之马,他们身披爱国者的外衣,实际上听从的却是来自柏林的指示,这些人是叛徒和卖国贼!他们手里拿着的并不是笔,而是淬了毒的利刃,从背后扎向法兰西的心脏!那份《巴黎信使报》一贯包藏祸心,煽动对正经本分的工商业者和军队的仇恨,宣扬无政府主义,难道这是无心之举吗?任何稍有常识的人都能看出,这是德国和俾斯麦的阴谋,他们以这样的无良报纸为工具,试图从内部搅乱法兰西,这样的阴谋真是昭然若揭!”

  “打倒他们!打倒卖国贼!”一个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大声喊道。

  “对,我们要打倒这些卖国贼!”吕西安立即回应了这个声音,“新闻自由这个高尚的概念,绝不能够成为通德分子的挡箭牌。这些德国代理人玷污了新闻工作者的名声,我们必须无情且准确的将他们从舆论场当中驱逐出去,就像老练的外科医生用手术刀将腐肉从机体上切割下来!我呼吁一切有着爱国情操的人士加入这样高尚的事业!让我们向《巴黎信使报》进军!让我们斩断德国人的黑手!”

  “打倒《巴黎信使报》!打倒德国间谍!”几万个声音一齐呐喊起来,浩浩荡荡的洪流朝西涌去,而《巴黎信使报》的编辑部就在十二个街区以外。那辆移动烤肉车被掀翻了,它躺在广场的边缘,变成了一团熊熊的篝火,在它的旁边,一群浑水摸鱼的歹徒正试图用斧头劈开一家珠宝店那紧闭的铁门。就连广场上空盘旋的鸽子似乎也嗅到了危险的空气,它们聚成一团,朝着蒙马特尔高地的方向仓皇逃窜。

  “哎呀,您把事情都弄糟了!”吕西安刚从演讲台上走下来,布朗热将军就冲到他面前抱怨起来,“局势已经完全失控了!”

  “的确失控了,但是称不上是完全失控。”吕西安不屑地看了一眼将军那被他自己抓乱的头发,“您放心吧,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呀,就为了那份报纸的文章吗?”

  吕西安耸耸肩,“我只是觉得我们已经给了人民不少甜头,如今也应该挥舞一下我们手里的大棒,告诫那些心怀鬼胎的人,让他们谨慎一点。”

  他不再理会将军,而是看向德·拉罗舍尔伯爵,“我要去见见负责的警官,他在《巴黎信使报》编辑部附近等我,您和我一起去吗?”

  德·拉罗舍尔伯爵点了点头,于是他们一起穿过一片狼藉的广场,找到了在附近街边等候他们的马车。

  “这就是您要做的事情?”伯爵一上车就问道,他的脸色不怎么好看,“煽动一场暴乱?”

  “这是一场群众自发的爱国运动。”吕西安纠正道,“这些义愤填膺的人民,要去把潜伏在新闻界当中的德国间谍揪出来。”

  “您别用这样的外交辞令糊弄我。”伯爵没好气的说道,“您根本不知道您煽动起来的是什么样的力量,您把这些暴民们煽动起来,而这些家伙总有一天也会给您放血的,想一想丹东和罗伯斯庇尔,想想他们的下场!难道您也想那样吗?”

  吕西安颇不以为然的把头转向窗外,“您知道为什么如今拥护保王党的人越来越少了吗?因为你们无法激起民众的热情。您的朋友们张口闭口总是什么‘君权神授’啊,‘神圣而古老的王权’啊,‘温和而开明的君主’啊,这类的东西听上去很体面,但是就像死了的鳗鱼一样又冷又黏腻,您觉得民众会对这类东西感兴趣吗?在煽动群众这方面,你们连波拿巴派都不如,你们和他们都要复辟君主制度,但他们要复辟的是十九世纪的君主制,比你们领先了一个世纪。”

  “我并不认同煽动暴民。”德·拉罗舍尔伯爵坚持道,“政治不应当如此丑陋。”

  “可实际上它就是这样丑陋,这就是十九世纪的样子。”吕西安感到有些烦躁,德·拉罗舍尔伯爵并不是笨人,可他有时候却实在是顽固不化,那些原则和道德束缚了他,若是抛下了那些东西,路易·德·拉罗舍尔将会取得多大的成就啊!“过去你们讲‘君权神授’,如今的共和国则讲的是‘主权在民’,人民如今就类似于过去加冕仪式上往君主额头上涂抹的圣油,如果要做这个国家的统治者,就必须得到人民的支持,就像是过去要做国王就必须行涂油礼一样!等到我们成为了统治者,我们可以把圣油瓶子雪藏起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在这之前,我们还必须要让人民保持热情,而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们找点事情做。”

  “例如让他们在街上肆意破坏?”

  “有一点不得不承认,破坏的欲望是根植于人类内心深处的。人类自诩为万物之灵,但归根结底还是一种野兽,时不时就需要发泄一番自己的兽欲。”

  “这太可怕了,我觉得这是不道德的行为。如果夺取政权需要付出这样的代价……”

  “您说的没错,这的确是不道德的行为,可我们要做大事,就不能介意打翻一些坛坛罐罐。这可不是什么沙龙或者晚宴,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吕西安冷酷的看着窗外,一群暴徒刚刚撬开了一家时装店的大门,正在兴奋地一拥而入,“您要知道,即便君主制成功在法国复辟,这个政权也绝不会是大革命前那个法兰西大君主国的延续,在大众政治的新时代,台上坐着的无论是总统,皇帝还是国王都没有什么区别,因为政体不过是一层遮羞布罢了。在这个新时代,即便是国王想要做成什么事情,他也必须要弄脏自己的手。”

  德·拉罗舍尔伯爵欲言又止,他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决定不说出口。吕西安不知道他是否理解自己所说的,或许伯爵明白这一切,但只是如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沙子里不愿意相信。这令吕西安有些失望,他本以为德·拉罗舍尔伯爵与那些旧贵族是完全不同的,那个可悲的阶级如今已经失去了滋养他们的土壤,就如同插在花瓶里的鲜花,虽然如今还开着,但枯萎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又想起阿尔方斯,今天早上当阿尔方斯答应他去和警察局长以及内政部国务秘书交涉时,他想必已经猜出了吕西安想要做什么——那是个银行家,而一个银行家是绝对不会开出一张空头支票的。但阿尔方斯还是答应了他,这就意味着,即便阿尔方斯不认同他的计划,至少也报以理解的态度。

  不,阿尔方斯不但是理解,他一定也是支持的,这一点吕西安几乎可以确定。阿尔方斯·伊伦伯格难道不是曾经不止一次地用强力的手段扫除自己前进路上的障碍吗?对于他的敌人,阿尔方斯·伊伦伯格难道会表现出不合时宜的仁慈吗?他难道会像德·拉罗舍尔伯爵和其余的保王党人一样,被过时的传统和虚伪的道德弄的束手束脚吗?

  道德!吕西安轻蔑地笑了,在这样生死存亡的时刻,德·拉罗舍尔伯爵竟然和他奢谈什么道德问题,简直就像是小时候教堂里的老神父。吕西安小时候曾经是教会唱诗班的领唱,几乎唱过每一首赞美诗,但对那里面的内容他是一个字也不相信的。他参加唱诗班一方面是为了让自己的母亲高兴,另一方面他也享受那种被所有人注目的感觉,站在祭坛的上方,身穿有着华丽装饰的袍子,如同一只耀眼夺目的热带鸟,昂首阔步,趾高气扬。而等到他成年之后,他唯一去教堂的时候,就是在布卢瓦城竞选期间,那是为了赢得选票的必要之举,既然人们喜欢看到他们的议员虔诚信主,那他就给他们演一场戏,这就是从事政治这个行当必须要做出的牺牲。

  他看到了外面街道上人群那狂热的神色,也看到了德·拉罗舍尔伯爵那张苍白的脸,一百年前,当他的祖先在凡尔赛宫听闻巴士底狱被攻陷的消息时,是否脸色也是如此苍白?他不由得将阿尔方斯和伯爵做对比,如果银行家此刻也坐在这辆马车里,那么他一定带着那种嘲弄的微笑,他和吕西安一样,面对这种排山倒海的力量,他们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利用这股力量,而不是将它视作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马车停在距离《巴黎信使报》编辑部两个街区的地方,按照阿尔方斯的吩咐,负责维持秩序的警探都聚集在这里等待命令,从这里沿着街道向西看,报纸的编辑部就在街道的尽头。

  当吕西安和伯爵抵达这个观察点的时候,对《巴黎信使报》编辑部的破坏行动已经开始了,这栋三层建筑的大门被整个卸了下来,人群挥舞着拳头,大声鼓噪着冲进门里去。在大门的上方,所有的玻璃窗都被打的粉碎,无数的纸张在空中像雪花一样飘舞着,各种家具从窗洞里被扔出来,落在下方的人行道上,摔得粉碎。

  一个满头灰发的警察,脸上带着庄重威严的神色,走上前来迎接他们,他脸上的线条绷的紧紧的,嘴唇也因为不满而抿成一条线。

  “我接到了上峰的命令,在您同意之前绝不做任何事情。”他冷淡地对吕西安说道,“但是我必须告诉您,我对这项命令完全不认同。”

  “您的想法完全无关紧要,我下命令,您执行,就这么简单,我想您的上峰已经和您说的很清楚了。”

  “好吧,先生。”警长微微弯了弯腰,但他的动作当中毫无恭敬之意,“那我们可以开始维持秩序了吗?如果再让这些暴徒闹下去,是会闹出人命来的。”

  “再等一等。” 吕西安说道。

  “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他们会把我调去当交警,让我在协和广场上指挥交通的。”

  “他们不会的,如果他们执意要做的话,您将会成为第一个戴着荣誉团骑士勋章指挥交通的交警。”吕西安满意地看到那警长愣住了,“只要您按照我说的做,我就把勋章给您弄到手。”

  “好吧,”老警长勉强地点了点头,“希望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伯爵凑到吕西安的耳边,轻声说道,“我记得阿尔方斯·伊伦伯格也提醒过您的,如果真的闹出人命来,对于您也不是什么好事。”

  “我知道这个,”吕西安向他保证道,“放心吧,我会在这种事情发生之前叫停这一切的。”

  伯爵的两道眉毛挤在一起,他额头上的抬头纹看起来如同铁路边上那深深的壕沟,“我知道您是这样打算的,但在实际中,有可能事情并不会完全按照您的预料发展……”

  就在这时,好像是在应和伯爵的话一般,编辑部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欢呼声,吕西安看向那座大楼,浓烟已经开始从窗户洞里朝外冒出来。

  “哎呦,他们开始放火了!”一个警察大声喊着这个众人都看得到的事实。

  一台丑陋的黑色机器被推到了三楼的窗户边缘,吕西安曾经在夏尔的报社看到过这样的机器,他认出来这是一台排字机。那台机器被从楼上推了下去,它像从船上抛下的铁锚一般笨重地下落,摔成一堆金属零件,人行道上的观众绕着这台机器的残骸又蹦又跳,犹如一群食人生番正在围绕着烤制牺牲品的柴堆跳舞。

  “我猜美国人当年在波士顿倾倒英国茶叶的场面也不过如此了。”吕西安试图说一个笑话,但并没有人被逗笑,就连德·拉罗舍尔伯爵也没有,他沉浸在自己的不安当中,吕西安甚至怀疑伯爵根本没有听清楚他刚才说了些什么。

  几个衣衫褴褛的人从编辑部的大门里像死狗一样被拖了出来,他们的衣服几乎被撕成了碎布条,一群人围着他们,对他们拳打脚踢,不消说,这些正是《巴黎信使报》编辑部的成员们,吕西安在心里暗自希望撰写那篇社论的家伙也位列其中。他看到一些观赏这场私刑的观众正兴奋地指着旁边的路灯柱,这动作令他起初有些困惑,没过多久他就明白了这些人的意思。

  在大革命那个血腥的年代,巴黎市民们曾经把街头巷尾的路灯作为处决的刑具,将那些深受痛恨的官员和贵族在路灯柱上吊死。第一位被挂上路灯的是曾经担任过路易十六国王财政总监的约瑟夫·德富埃,他曾经公然声称“若是老百姓没有吃的,他们可以吃干草”,而与此同时,他却在巴黎的食品市场上大搞囤积,通过投机积攒了巨额财富。当法兰西大君主国在革命的浪涛中崩溃时,愤怒的巴黎民众将德富埃吊在了路灯柱上,嘴里还塞满了干草,那位著名的英国作家狄更斯,曾经就这一幕在他的名作《双城记》当中做了生动的描写。

  如今在这条街上将要发生的,正是与一百年前发生过的事情完全相似的事:愤怒的民众将那些可怜的主编,记者和撰稿人们拖到路灯柱的下面,如果这些人当中有人哀求,就会得到一个响亮的耳光或是一阵拳打脚踢,哀嚎着倒在肮脏的人行道上。一百年前的路灯柱上挂着的是油灯,为了将那时候的牺牲品挂在路灯柱上,需要先把路灯放下来,而如今的路灯都由地下的煤气管道供应燃料,与路灯柱连为一体,因此连这一项工序都省略了。尖声喊叫着的人们将绳子的一头挂在路灯柱的尖端,将另一头打个结,就要往这些无冕之王的脖子上套。

  德·拉罗舍尔伯爵一把抓住吕西安的手腕,用力之大让吕西安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捏碎了,“快让他们停下!”伯爵的眼睛里似乎闪烁着火光,在吕西安的印象里,这是德·拉罗舍尔伯爵第一次用这样凶狠的语气对他说话,“看在上帝的份上,让他们停下!”

  “我本来就打算到此为止的。”吕西安用力将手腕从伯爵的手中抽了出来,他一边用手按摩着自己的手腕,一边看向一旁的警长,“您去阻止他们吧。”

  那警长早已经迫不及待,听到吕西安的命令,他立即吹响了刚才起就一直叼在嘴边的哨子,随即早已经在周围摩拳擦掌的警察们就挥舞着警棍,朝着骚乱的中心直冲过去,转眼之间,吕西安和伯爵就成为了唯一还留在原地的两个人了。

  吕西安看着伯爵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庞,他想说些什么来化解尴尬,“您要和我一起回去吗?”他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同时把那只发青的手腕藏到自己的背后。

  德·拉罗舍尔伯爵呆呆地站在原地,令吕西安意外的是,在伯爵的脸上完全找不到生气或者愤怒的痕迹,这些已经随着他刚才的感情爆发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这种神情通常出现在和父母走丢的孩子脸上,既不知道自己深处何方,又不知道自己应当朝着哪个方向走。

  “路易——你还好吗?”他有些后悔自己答应和德·拉罗舍尔伯爵一起过来,他早就应当料到,德·拉罗舍尔伯爵不会接受他的这种做法。如果伯爵并没有亲眼见证这一切,他或许还能够解释一番,可现在的这番景象显然给了路易·德·拉罗舍尔巨大的视觉冲击,吕西安甚至怀疑伯爵是不是被勾起了这个阶级对于革命和无秩序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谢谢您。”伯爵终于转向吕西安,他的眼睛里依旧带着不可置信的意味,而他的说话声听上去异常疲惫,“我想要自己走一走——嗯——让我的脑子清醒一下,吹吹冷风。”

  吕西安感到自己的心里空落落的,他这才意识到他有多么渴望德·拉罗舍尔伯爵能够在此时说一句话,表达一下对他所作所为的赞同之意,但他也十分清楚,这是他今天所绝对无法得到的东西。

  “那么,好吧。”他伸出手握了握伯爵的手,但伯爵并没有回握住他的手,更没有给他一个拥抱。德·拉罗舍尔伯爵整了整自己的帽子,转过身,默然朝着街道的另一头走去,就连他留在身后的影子,也只是短短的一截而已。

  吕西安叹了口气,登上了马车,他不得不承认,德·拉罗舍尔伯爵给他今天的胜利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但同样毫无疑问的是,这不过是暂时的不快罢了,要不了多久,他就能把德·拉罗舍尔伯爵弄回来,他无比确信他能够办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