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方斯带领吕西安穿过挤满了人的场地,在场地的另一侧,有一片被围栏围起来的区域,但阿尔方斯只是朝门卫点了点头,那个门卫就点头哈腰地放他们进去了。

  “从这里开始就是赛马俱乐部的会员才能进来的区域了。”阿尔方斯向吕西安解释道。

  “可我不是赛马俱乐部的会员。”

  “但我想带您进来,而他们没人敢阻止我。”阿尔方斯拉着吕西安的胳膊朝前走,“我先带您去哪里呢?我想先去体重测量处吧,毕竟那里离得最近……”他指向一座一百步远处的红砖房,“就是那个。”

  体重测量处是一个狭小的房间,天花板也很低矮,房间的中央放着一个大磅秤,阴森森的像是屠宰场的称重间。吕西安怀疑地看了看狭小的房门,他不由得向阿尔方斯表达了自己的质疑,“这么小的地方,他们是怎么把马牵进来的?”

  “马?”阿尔方斯愣了一下,“啊,您搞错了,这是给骑手称重的。”

  恰好在这时,一个戴着全套护具的骑手走进了房间,他戴着全套护具,脸上长满了胡茬,一副蠢相。他走上磅秤,一个懒洋洋的操作员为他测量体重,而一个记录员掏出铅笔,准备在他面前的簿子上做记录。吕西安感到有些失望,他原以为会有一台特别的机器,可以让马站在上面,测量它们究竟有多重呢。

  “所有的骑手体重都不能低于五十五公斤,否则就要在他们身上加上铅块。”阿尔方斯说道,“如果没有这条规定的话,所有的骑手都会是侏儒了。”

  “我觉得我们面前的这位先生绝对不需要加铅块。”吕西安低声说道。果然,那位操作员报出了这位骑手的体重——六十七公斤。

  “骑手的体重并不代表一切,重要的是他的骑术,如果骑术好,那么稍微重一些也没关系。”阿尔方斯带着吕西安走出了体重测量处,“下面我带您去见见‘吕西安’。”

  “您直接说去见见您的马就可以了。”吕西安冷笑了一声,“我记得它的名字呢。”

  二十年前,赛马俱乐部的马厩只不过是一排临时搭建在赛马场旁边的木棚子,如今这些木棚子已经被漂亮整洁的英国式红砖建筑所取代。过去的二十年里,英国马在各项大赛上屡创佳绩,赛马界也刮起了一股模仿英国人的风潮,甚至连马厩也不能幸免。

  阿尔方斯为他的马配备的马僮,骑师和驯马师同样都是英国人,看到金主的身影,马僮连忙把驯马师从马厩里叫了出来。驯马师是一个高个子的灰头发男人,五官一看就是英国人,当阿尔方斯走近时,他摘下帽子,冷淡地向老板鞠躬。

  “我以为您在比赛前不会来了。”英国人的法语带着很重的鼻音,“我们正在为她做准备呢。”

  “应当是‘他’吧,”吕西安提醒道,“我记得这匹马是一匹公马。”

  “请别见怪,我对经手过的所有的马都用女性代词。”那英国人冷淡地说道,“她们是美丽的精灵,只有这样称呼她们才是合适的。”

  他们走进了马厩前的院子,这里大概有十几匹马,全都是参加最重磅的障碍赛马大奖赛的,每一间厩室的门都紧紧关着,偶尔从里面传来马的嘶鸣声和人说话的声音。那英国人目不斜视地带着他们向前走,丝毫不被这些声音勾起好奇心,毕竟在比赛开始前去探问别人的马的情况,是非常有失体统的行为。

  阿尔方斯的马位于二号厩室里,那英国人推开门,他们走进室内,首先闻到了一股干燥的干草的气味。在门对面的墙顶上开着一扇小窗,阳光从那窗户里射进来,正好落在那匹正在用前蹄踩踏着干草的马的身上。

  “好吕西安妮(Lucienne),”那英国人终于露出了笑容,他用手轻轻拍了拍那匹马的脖子,理了理它漂亮的鬃毛,“好姑娘,您今天真漂亮。”

  吕西安感到自己的脸微微有些烫,他十分庆幸屋子里并没有外面那样明亮,但从阿尔方斯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来,他一定还是注意到了自己脸色的变化。

  于是为了遮掩,他仔细地端详起来面前的这匹马:它身材中等,线条十分匀称,皮毛像上好的缎子一样光滑,下面的肌肉突出地隆起来。任何人只要看看它前后腿丰满的肌肉和那向前突出的胸膛,就绝不会怀疑它是奖杯的有力争夺者。

  阿尔方斯走到“吕西安”的面前,那匹马深吸了一口气,有些不安地用四个蹄子踢着脚下的干草,驯马师连忙用手拉住笼头,一边轻轻拍打着马的脸,一边温柔地对它小声说着话,恐怕他在床上对他的太太说话时候的温柔都赶不上这时候的一半。

  “您让她激动了,”驯马师有些不满地对阿尔方斯说道,“她应当把精力保存在赛道上再发泄出来。”

  阿尔方斯贴的更近了,他用手抓住马脖子上的鬃毛,令所有人意外的是,那匹马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它或许是从面前的这个男人身上闻到了属于捕食者的危险气息,但这个男人的手就放在它的脖子上,于是它只能低头,用它的脑袋轻轻在阿尔方斯的袖口上蹭了蹭。

  “它的状态看起来很好。”阿尔方斯拍了拍马的脖颈,将被他的手弄乱的鬃毛理了理。

  “您让它受到了些惊吓,先生。”英国驯马师板起脸来,“这就是我不喜欢马主在比赛前来马厩的原因,他们只会造成干扰。”

  “放轻松些,我的朋友,无论结果如何,您的奖金都不会少一分钱。”阿尔方斯说道,“我的骑手戴维斯先生呢?”

  “他去做准备了,在比赛开始前他不愿意见人。”英国人说道,“这是他的习惯,有助于他在比赛当中保持镇静。”

  “请您代我向他问候。”阿尔方斯说,“我把这匹马托付给您了。”

  当他们说话的时候,吕西安走到了这匹和他同名的马的面前,它对吕西安并没有表露出什么激烈的反应,只是站在原地,轻轻呼吸着。吕西安注意到了“吕西安”那闪耀明亮的眼睛,它的眼珠子是琥珀色的,里面露出柔和的光来。马的身体构造不允许它说话,但吕西安觉得,若是这匹马会说话,那么它的声音一定会像它的眼神一样柔和。

  它将鼻孔凑到吕西安的肩头,轻轻闻了闻,而后把脑袋靠在了吕西安的肩膀上,轻轻摇摆着。多美丽的动物啊,他想,多么纯洁,多么善解人意……是的,那眼神看起来就像是它全明白面前这些人类的所思所想。它会赢得奖杯的,它会为法国赢得荣誉,以吕西安这个名字——我们共同的名字。

  “他们要为比赛做准备了,”阿尔方斯提醒道,“我们回去吧。”

  吕西安最后一次轻轻摸了摸马的脖子,要赢啊,吕西安,他在心里说道,让他们看看,让他们所有人都看看。

  当他们重新回到主看台上时,德·拉罗舍尔伯爵已经先他们一步坐在了那里,而在看台下面,“巴黎市杯”刚刚决出了胜负——胜利者又是一匹英国马。

  “那位先生走了?”阿尔方斯向伯爵问道。

  “他已经回城去了。”伯爵低声说道,“他让我替他谢谢您的支票。”

  “不用谢。”阿尔方斯打了个哈欠,“我和那位只是生意伙伴而已,我给他他想要的,他给我我想要的,我们公平交易,没什么可感谢的。”

  伯爵的脸色微微有些尴尬,他转向吕西安,“您知道,他毕竟是国王的孙子。”

  “我明白。”吕西安点了点头,他理解伯爵的难处,也明白王族血统对于这些旧贵族们的分量,“比赛的结果怎么样了?”他试图转移话题。

  “如您所见,英国人又赢了一场。”伯爵的语气一下子变得轻松了不少,“我们的朋友布朗热将军正要去给胜利者颁奖呢。”

  三个人的目光看向位于看台正中央下方的颁奖台,布朗热将军正站在那里,笑的像一只柴郡猫,手里捧着一个镀金的大奖杯,它把那杯子举在胸前,杯口微微向前倾斜,若是那杯子没有这么大,别人或许会以为他是在乞讨布施呢。在将军的脑袋正上方是当年的皇室包厢,如今坐在里面的卡诺总统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将军的头顶,吕西安看不清总统的表情,但他的样子莫名让吕西安想起一只准备扑食的老鹰,能够从前任总统辞职的一团混乱当中脱颖而出,如今的这位总统恐怕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获胜的那位骑手走上了颁奖台,那是个红脸膛的苏格兰汉子,他的马本来位居第四位,但是前三名在进入终点前直道的时候撞在了一起,于是他的“阿伯丁”幸运地赢得了“巴黎市杯”,还有外带的两万法郎奖金。苏格兰人从将军手中接过奖杯,布朗热将军拍了拍他满是尘土和汗水的肩膀。

  现在障碍赛马大奖赛即将开始,看台上的座位都已经坐满了,观众们热情高涨地等待这场赛马会的高潮节目。十五匹最好的赛马将要沿着周长六公里的大椭圆形赛道跑一圈,同时要跨越一些障碍物,包括栅栏,矮墙还有沟渠,最后在看台前的大直道上进行一公里半的高速冲刺,这是本届赛马会最具观赏性,也最具挑战性的比赛,当然,获胜者的奖金也最高——冠军奖金高达二十万法郎,亚军和季军也分别能拿到五万和两万五千法郎。

  “您打算下注吗?”吕西安朝伯爵问道。

  “我刚才上来的时候遇到了一个赌注经纪人,心血来潮地押了吕西安一百五十法郎。”伯爵突然笑了起来,“您或许会很高兴地知道,吕西安的赔率刚刚从一赔六十上涨到了一赔四十五。”

  “啊,那看来我还是有希望赢的。”吕西安也笑了起来,他的确感到与有荣焉。

  布朗热将军也回到了看台上,他显得颇为兴奋,刚才颁奖时候他得到了台上观众的欢呼,这对于他来说就像水对鱼一样不可或缺。

  “真是精彩绝伦,”他在椅子上坐下,喝了一大杯吕西安刚才点的莱茵葡萄酒,丝毫也不介意这是德国货,“我是说巴黎市杯的争夺,可惜你们刚才都不在。”

  “不过我们看到了您颁发奖杯的样子。”吕西安说道。

  “啊,你们看到了那个?”将军满意地放下杯子,“那里还有记者在拍照,我觉得效果还不错……您觉得明天照片能不能上个好一点的版面?头版有些夸张,但我觉得第二版或者第三版……”

  “我相信我们可以安排一下。”阿尔方斯说道,将军满意地靠在了椅子靠背上。

  一阵电铃声在赛马场上回荡着,人们朝起点的方向看去,准备参加比赛的马被带到了起点处,每匹马的头上都戴着一个不同颜色的头罩。

  吕西安拿起面前的赛马手册,“我们的马是七号马。”

  他举起望远镜,很快在那一群马当中看到了“吕西安”的身影,它戴着天蓝色的头套,上面的骑手同样也穿着蓝色的号衣,在号衣上用醒目的白色油漆标上了一个巨大的数字“7”。

  这十五匹赛马当中,有好几匹都是曾经在其他比赛当中大放异彩过的明星:二号马“克律萨俄尔”是一匹高大的杏仁色骏马,它是英国今年阿斯科特赛马会的冠军,属于英国的托马斯·斯科特爵士;同样来自英国的四号马“闪光”是去年大奖赛的卫冕冠军;九号“幻影”今年春天正是在这个场地上赢得了春季锦标赛的冠军,它的主人温特沃斯子爵是英国上议院议员;而最令在场的法国人难堪的是十二号“威灵顿公爵”,这匹以滑铁卢战役当中英军统帅的名字命名的栗色大马同样是夺标的热门,若是让它夺得了冠军,法国真是要颜面无存了。唯一在公众眼中有机会夺冠的法国马是十五号“伏尔泰”,它在春季锦标赛当中以微弱优势屈居第二,至于“吕西安”不过是一匹第一次参加大赛的小马,没有多少观众对它抱有什么期望。

  骑手们的马在起点处各就各位,电铃又响了一声,标志着下注停止了。在赌注经纪人那里下了注的男男女女都把票根紧紧握在手心当中,紧张地看向跑道。

  全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几万双眼睛看向起点线边上小亭子里的裁判,他举起手里的红旗,而后向下一甩,十五匹马从起点冲了出去。

  几乎就在同时,场上再次响起电铃声——显然,有不止一匹马刚才抢跑了,于是所有的十五匹马不得不再次回到起点处。第二次起跑同样不成功,这又耽搁了几分钟时间,观众席上传来一阵不满的骚动。

  终于,裁判第三次举起手里的红旗,在全场的注视下,他将手里的红旗用力向下一挥,十五匹马一起向前冲去,这一次起跑非常成功,马群像一阵狂风一样冲过看台,整个赛马场都随着它们的马蹄而震动起来。

  “出发了,出发了!”四面八方传来人们的欢呼声,无论是看台上还是看台下的草地上,人们都疯狂地站起身来往前涌,举起他们的望远镜,试图看的更清楚一些。

  所有的马几乎是在同时抵达第一个障碍的,这是一道注了水的壕沟,用来模拟小河,十二匹马纵身一跃跨了过去,有三匹马落在了水里,爬上来耽搁了时间,因此一下子落在了大部队后面。

  “我们的马跨过去了!”吕西安激动地喊道。“吕西安”如今位列第七位,它跟在几匹英国马和“伏尔泰”的身后,是第二快的法国马,这些马在布洛涅森林里的赛道上飞驰着,它们此时位于椭圆的尖端,是距离看台最远的位置,于是在看台上的观众眼里,这些赛马已经变成了绿色背景上的一些彩色斑点,很快消失在了树丛后面。

  “又是英国领先!”布朗热将军不忿地喊了一声——这时候,领头的马从树丛当中出来了,从望远镜当中可以看到是那匹灰色的“幻影”,场上的十万法国观众顿时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跟在幻影身后的是“威灵顿公爵”,再后面则是“克律萨俄尔”,法国的希望“伏尔泰”落在第四位,令人意外的是,紧紧跟在第四名身后的竟然是名不见经传的“吕西安”。

  “啊,已经是第五名了!”吕西安激动地喊道,“等等,‘伏尔泰’似乎跑不动了,它追过去了,好孩子……往前冲啊!现在是第四名了!”

  “吕西安”将“伏尔泰”甩在了后面,它的步伐大大加快了,四条腿在空中摆动着,像是在飞一样,在下一个障碍大栅栏之前,它已经几乎和第三名的“克律萨俄尔”齐头并进了。

  两匹马同时起跳,从栅栏上飞跃过去,“吕西安”稳稳地落在地上,没有和栅栏产生一丁点的碰撞,而“克律萨俄尔”的后蹄却和栅栏碰了一下。于是当它们落地的时候,“吕西安”已经领先“克律萨俄尔”一个身位了。

  “好!”观众席上的人们纷纷鼓掌,“快跑啊,吕西安!”

  比赛进行了将近三分之二,领头的两匹马加速上坡,又跨过一道沟渠和一道栅栏,来到了最后一处障碍前,这是一个所谓的“爱尔兰防寨”,主体是一座围着枯枝的土堤,在土堤的前方有一条沟渠,被土堤挡住,这是骑手们看不见的,因此就尤其危险。

  “幻影”第一个冲上爱尔兰防寨,然而不知是马还是骑手有所踌躇,它跳的并不好,差一点后蹄就滑进了沟渠里。而第二位的“威灵顿公爵”则纵身一跃,直接飞到了沟渠另一边,当“幻影”还在试图找回节奏的时候,它已经拉开了几个身位的差距了。

  全场一下子压抑了下来,观众们脸上的肌肉都僵住了,“威灵顿公爵”取得了领先!在巴黎,距离拿破仑的灵柩不到一小时车程的地方!英国人在战场上打败了法国,在工业上甩开了法国,在外交上凌辱了法国,如今在赛马场上又要打法国一个响亮的巴掌!即便是“幻影”胜利也好啊!

  “还没完,还没完呢!”突然有人大声嚷道,在惊呼声中,全场愕然地看向冲过爱尔兰防寨的吕西安,它已经快要追上“幻影”了。它兴奋地向前冲着,就像一团旋风掠过赛道,转眼间已经和“幻影”并驾齐驱了。

  “吕西安赶上来了!吕西安赶上来了!”人们攥紧拳头,张开嘴巴,十万双眼睛看着那个天蓝色的小点,它距离“威灵顿公爵”不过一个马身,“它们跑过来了!”

  “吕西安”和“威灵顿公爵”几乎同时进入了最后一公里半的直道,这条直道上没有任何障碍,全凭速度定胜负。

  吕西安将望远镜举起来,用力挥舞着,他站在了椅子上,阿尔方斯和伯爵连忙各从一边扶住他,“冲啊,吕西安,快跑啊,快跑啊,超过它!”他在藤椅上跳了起来,那椅子发出一声哀鸣,似乎马上就要散架。

  全场的观众大声呼喊起“吕西安”来,这个名字在布洛涅森林的上空回荡着,整个赛马场都在震动着。在中间的看台上,共和国总统也站起身来,他摘下了帽子,用手挥舞着,或许他也在喊这个名字呢!“吕西安万岁”“法兰西万岁”以及“打倒英国”的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女士们挥舞着阳伞和手帕,男人们挥舞着帽子,甚至把外套举在空中。

  “冲啊!冲啊!”十万个人声嘶力竭地喊道,“法兰西万岁!吕西安,冲啊!”瓦莱里安山在震颤,隆尚平原在震颤,这个名字在空气当中席卷,人们像着了魔一样狂呼乱叫着,这真是难得一见的场面。

  两匹马从看台前冲了过去,就在看台上的观众们面前,“吕西安”取得了领先,超过了“威灵顿公爵”一头,此时距离终点只剩下三百米!全场沸腾了,在时隔五年之后,法兰西终于要赢得大奖赛,这真是令人……

  转瞬之间,一切都静止了,跑道上腾起一团不祥的灰尘,将两匹马包裹在了其中,十万人的心跳都停跳了一拍。

  在这漫长的一拍过后,“威灵顿公爵”从尘土里冲了出来,它冲过了标杆,而“吕西安”则躺在地上,像一只被子弹打中的动物一样抽搐着,它试图站起来,然而每一次尝试都失败了,于是只能躺在地上,痛苦地喘息着。骑手坐在马的身旁,他脸色苍白地捂住自己的腿——他的腿被摔倒的马压断了。

  在一团死寂当中,比赛的结果已经决出了——“威灵顿公爵”赢得了大奖赛的冠军,“幻影”和“克律萨俄尔”分列二三位。“伏尔泰”在后半程表现乏力,连续被两匹马超过,仅列在第六位——法国马在巴黎举行的赛马会上,只得到了第六位的成绩。

  吕西安看着那痛苦挣扎的马,突然感到鼻头一酸,大颗的泪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啊,他们干了什么呀!可怜的……可怜的马……我要去看看。”

  不等阿尔方斯和伯爵反应过来,他已经冲下看台,翻过栏杆,来到了跑道上。有人冲他喊叫着什么,但是他充耳不闻,他眼睛里看到的只有那匹马。

  那匹马躺在地上倒着气,那温柔的眼睛带上了些悲哀的神色,吕西安抓住缰绳,用力拉着,试图帮助马站起来,然而它却像一条离了水的鱼一样,在地上抽动着。

  有人从身后抱住了他,“它的脊椎断了。”这是阿尔方斯的声音。

  他依旧用手死死拉住缰绳,在手上勒出几道血印子来,德·拉罗舍尔伯爵用了老大的力气,才将缰绳从他的手里夺了过来。

  “我们要帮帮它。”吕西安哀求道,“我们帮它站起来……您拉着缰绳,这好孩子做得到的,再试一试吧……”

  阿尔方斯和伯爵交换了一下眼色,德·拉罗舍尔伯爵叹了一口气,代替吕西安拉着缰绳。那匹马的前蹄站了起来,但后脚怎么也无法起来,于是又再一次躺在了地上,浑身颤抖着,嘴里往外冒出白沫。

  驯马师和兽医也赶了过来,他们简单的检查了一下马,随即都摇了摇头——这匹马的脊椎摔断了,它再也站不起来了。

  阿尔方斯搂住吕西安的肩膀,“很抱歉,我们现在要用枪把它打死,我想您还是别看的好。”

  吕西安的眼睛瞪大了,“不,不,求您了,别这么做。”

  “它很痛苦,这是最人道的方式。”阿尔方斯擦了擦吕西安脸上的泪珠子,“它再也站不起来了,再也不能跑,它活着会非常痛苦,死亡对它而言是一种仁慈。”

  “它没犯什么错!”吕西安抗议道,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缩在一旁的骑师,“它只是服从了命令,它尽力了……是我们把它给毁了!”

  “它的确没犯什么错。”阿尔方斯从驯马师手里接过一把左轮手枪,“但命运不在乎这个。”

  吕西安握住阿尔方斯拿枪的手,“请您把它送到我家的马厩里吧,求您了,别杀它。”

  “您这样是因为它和您有着一个名字吗?”阿尔方斯看着吕西安的眼睛。

  “我不知道……但是请您别杀它。”

  “您知道如果我今天不杀它,它会变成什么样吗?”阿尔方斯看着那匹马,“它的肌肉会变形,它的关节会溃烂,一年以后,它会变成一摊烂肉,在您的马厩里哀嚎。”

  吕西安打了一个寒战,他不住地摇着头。

  “您摇头是不让我杀它,还是觉得我说的不是真的?”

  “他说的没错。”伯爵朝前跨了一步,“这匹马很痛苦,一颗子弹算是给了它平静。”

  吕西安又看向那匹马,那匹马的眼睛凝视着他,他甚至能看到眼珠子里自己的倒影。他闭上眼睛,再次摇了摇头。

  阿尔方斯将手枪还给了驯马师,“你们想个办法,把这匹马运到巴罗瓦先生的府上去。”

  三个人没有再回到看台上去,也没有参加颁奖仪式,径直离开了赛马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