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耽美小说>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完结】>第149章 一例资产阶级的婚姻

  那仆人离开后又过了五分钟时间,亨利·盖拉尔先生出现在了房间的门口,他的脸上带着一种遮掩不住的好奇之色。

  “杜·瓦利埃先生。”他朝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投机商熟稔地点了点头,经过在维尔涅小姐别墅那两个晚上的欢乐时光,这两人的关系已经突飞猛进了,“我听说您想和我谈谈。”

  “啊,是的,先生,的确如此。”杜·瓦利埃一本正经地说道,他的手指头用力地抠着椅子的扶手,吕西安不禁怀疑那几根指头上的指甲盖已经开始流血了。

  盖拉尔先生朝着沙发的方向看了一眼,但最终还是选择在杜·瓦利埃先生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这令吕西安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若是他和德·拉罗舍尔伯爵这时候被发现,那可就尴尬极了。

  “那么您有何指教呢?”盖拉尔先生慵懒地坐在椅子上,用手肘靠着椅子的扶手,他举手投足之间总带着些忧郁的气质,那一双漂亮的黑眼睛似乎会说话一般,这当然是他身上来自于母系的波兰血统起到的影响——拉丁区的艺术家一大半都是波兰流亡者,那些雕塑家或是画家就指望着依靠他们的这种气质从女人们的兜里弄来下个月的房租钱呢。

  “我注意到了您看我的女儿安妮的眼神,我也注意到了您对她献殷勤的样子。”杜·瓦利埃先生又点燃了一根雪茄,他吸烟的样子就像是婴儿在吮吸奶嘴,“我还以为您有勇气会主动对我说呢。”

  “我不太明白,”盖拉尔先生脸上带着一副天真的表情,“您觉得我要对您说什么呢?”

  杜·瓦利埃先生的嘴唇抿了抿,他太阳穴上的血管在皮肤上纵横交错,看上去如同一幅《法兰西全国铁路交通图》被纹在了他的脸上,“若是您想要向我女儿求婚,那么您至少应该鼓起勇气把话说清楚嘛。”他的脸上挤出一个瘆人的微笑,若此刻是晚上,看到的人一定会以为这是一个万圣节的南瓜灯活了过来。

  “这一定是有某种误会,”盖拉尔先生张大了嘴巴,那副震惊的样子实在是有一点浮夸,“我简直是莫名其妙啊,先生。”

  杜·瓦利埃先生的脸色越发阴沉了,“您难道没有向我的女儿献殷勤吗?”

  “这难道不是社交界里普遍的事情吗?”盖拉尔先生无辜地耸了耸肩膀,“如果我要向每一位我献过殷勤的女士求婚的话,那么我的家里如今恐怕比土耳其苏丹的后宫还要拥挤了。”

  “我想我还能看得出来普通的献殷勤和追求之间的区别,”杜·瓦利埃先生将烟灰弹在地面上,带着火星的烟灰把地上铺着的波斯地毯烧出一小片焦黑,“我知道您想要娶安妮,您没必要在我面前否认这一点。”

  盖拉尔先生的眼神更加忧郁了,“唉,先生,您的女儿的确是一个可爱的姑娘,我不得不承认,我时常想着她,即便她总是对我不屑一顾。”

  “那么您愿意向她求婚吗?”

  “就我个人的意愿而言,我当然是求之不得的。”盖拉尔先生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然而婚姻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我必须要考虑到自己和家族的声誉……”

  杜·瓦利埃先生发出一声夜枭般的尖笑——无论是盖拉尔先生本人还是他的家族,都和“声誉”这个词扯不上什么关系。

  盖拉尔先生并没有受到杜·瓦利埃先生反应的影响,他脸上的颜色都没有丝毫变化,“关于您府上近来的一些风波,”他在椅子上扭动了几下身子,显得有些难以启齿,“当然作为客人我不应当多问的,但是大家都注意到了一些事情……关于梅朗雄先生和阿德莱德小姐,您明白,我不得不把这件事情纳入我的考量范围内。”

  “梅朗雄先生已经向我提出请求,要求娶我的女儿阿德莱德·杜·瓦利埃小姐为妻。”杜·瓦利埃先生念这个名字的时候,浑身神经质地颤抖着,这显然是极力压制自己怒火的缘故,“而我高兴地答应了他的请求。”

  “啊,是这样吗?”盖拉尔先生笑盈盈地拍了拍手,“请允许我向您和杜·瓦利埃夫人,当然还有阿德莱德小姐转达我诚挚的祝贺。”

  “我会转达您的祝贺的,”杜·瓦利埃先生不耐烦地撇了撇嘴,“现在回到我们之前的话题来……如果您愿意向安妮求婚的话,那么我作为父亲同样会祝福你们的。”

  吕西安注意到,杜·瓦利埃先生此时脸上的表情就像是连续便秘了三天一样,想必如果不是因为今天的飞来横祸,他绝不会考虑把自己的女儿嫁给盖拉尔先生这个身份可疑的冒险家的。对于他而言,自己的女儿就像是一只寄予厚望的股票,如今不得不低价套现离场,杜·瓦利埃先生若是还能保持心情平静,那他就成了圣人了。

  “我实在是受宠若惊,”盖拉尔先生坐直了身子,他恭顺地朝杜·瓦利埃先生微微躬了躬身,“我相信您能看出我对安妮小姐怀有的深刻感情,我也毫不怀疑我们未来能够过上幸福的婚姻生活。”

  “啊,您很爱她,”杜·瓦利埃先生嘲讽地看着年轻的冒险家,“幸福……可不是吗,你们在一起会幸福的。”

  “那么,现在,我亲爱的杜·瓦利埃先生,”盖拉尔脸上挂着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但吕西安看得出他已经彻底认真起来了,而杜·瓦利埃的眼睛里也冒出精光,这种样子吕西安之前在交易所当中曾经在对方的身上看到过,“我们现在来商量一下婚嫁的条件吧,您应当也同意,一桩婚姻要和睦,就必须在结婚之前把双方的事务安排的妥妥当当。”

  “我非常同意这一点。”杜·瓦利埃先生说道。

  “好极了,既然您也同意,那么我也就直来直去了:关于安妮·杜·瓦利埃小姐的财产,您打算怎样安排呢?”

  “我已经决定在我的每个女儿出嫁时,陪嫁一份三百万法郎的嫁妆。”杜·瓦利埃先生又向外吐出一个烟圈,“等到我去世以后,她们每个人都会继承我的一半财产。”

  贪婪之色从盖拉尔先生的脸上一闪而过,“这很慷慨,先生,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觉得事情会很顺当的。”

  “但我有一个条件:这三百万的嫁妆,必须被委托给我的银行来打理。”

  “啊,好得很!”盖拉尔先生吹了一声口哨,“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您所谓的嫁妆就是在账上记了一笔,从左手倒到了右手……您倒真是打了一手的好算盘!”

  “如果我是您的话,我会很愿意把这笔财产交给有经验的岳父来打理的……您当年可是把从您叔父那里继承来的遗产赔了个精光,谁知道您会不会把我女儿的嫁妆也全打了水漂呢?”

  “既然您说到了赔钱的事情,”盖拉尔用故弄玄虚的语气说道,他翘着二郎腿,一只脚的鞋底正对着杜·瓦利埃先生,“我最近也听到了一些交易所里的流言,听说您最近似乎时运不济?”

  杜·瓦利埃用一种迟疑的目光看向对面的年轻人,他似乎是在考虑盖拉尔究竟是知道了什么内情,还是在虚张声势,“您指的是什么样的流言呢?”

  “有人说您最近走了霉运,亏了不少的钱。”盖拉尔不慌不忙地说道,他应当是感到自己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权,表现的更自信了,“例如说刚刚破产的东方港口开发总公司,听说您是那家公司的大股东?那可真不走运,据说这家公司在破产清算之后,每位股东能收回自己投资的百分之五就不错啦。”

  他站起身来,走到脸色铁青的杜·瓦利埃先生面前,从写字台上的雪茄盒子里自己掏出一根新的雪茄,“一些人或许会说,您不愿意付给女婿这三百万,是因为您付不起呢……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他吸了一口烟,“但是也难保交易所里不会有人相信,是不是?”

  吕西安小心翼翼地偷瞄杜·瓦利埃先生,出乎他意料之外,投机商人并没有暴跳如雷,恰恰相反,他脸上的线条舒展了开来,露出一种连环杀手似的残忍微笑。

  “您说的大体上没什么问题,”杜·瓦利埃先生耸了耸肩膀,“的确,我最近银根吃紧,东方港口开发总公司的事情让我措手不及——我本来以为那些蠢货至少会等到年底再露馅的。”

  “一个女儿的嫁妆是三百万,两个就是六百万,您想必可以理解,我原本是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嫁女儿的,六百万法郎会把我的银根抽干。”

  “但您看,有时候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我们的预料——我的小女儿为了一个该死的流氓发了疯,我现在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就把她嫁给那个流氓,要么就准备闹出丑闻来……对于一个银根吃紧的银行家而言,我最不希望的就是闹出什么丑闻。”

  “我已经准备给梅朗雄先生写信,把阿德莱德嫁给他,这能够最大幅度地避免丑闻,但这对于我的大女儿的名声依然会产生影响,因此我不得不尽快把她也嫁出去。”他将烟头在写字台上按灭,又去盒子里掏新的一支,“这就回到了我们最初的那个问题,也就是嫁妆。”

  “我如今掏不出这六百万,但我必须让别人认为我掏得出这些钱来。对于我们这些银行家而言,信用就是我们的血肉,如今我的信用因为失败的投资而缩水了,但是如果让别人觉得我能掏出六百万的巨款来嫁女儿,那么我的信用就会恢复,我也就有时间来重整旗鼓了。”他停顿了一下,“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我需要得到您和梅朗雄先生的配合。”

  “配合您来演一场戏?”盖拉尔眯起眼睛,“告诉所有人我从您手里拿到了三百万的嫁妆,但其实我一分钱也拿不到手?”

  “差不多就是如此。”

  “不知道梅朗雄先生会不会同意这个条件呢?”

  “如果您同意了,那么我就有把握让他也同意。”杜·瓦利埃轻蔑地说道,“他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靠着女人来讨生活,就像一条饿了好几天的狗,扔给它什么残羹剩饭它都会吃的。”

  “您可是刚刚被这条狗结结实实地咬了一口。”盖拉尔轻轻吹了一声口哨,“您想让我陪您演戏,那我能得到什么报酬呢?您女儿当然如花似玉,但恕我直言,若是没了那三百万的嫁妆,那比她可爱的女士,我只要一个小时就能给您找来五十个。”

  “您能得到的东西和我一样:巩固您的信用。”

  “我的信用?”盖拉尔傻笑了一声,“我可不担心我的信用,毕竟我最近又没有亏一大笔钱。”

  “是啊,您的确没有,但您似乎也没有把钱投资到其他的事业当中去。”杜·瓦利埃说道,“人人都说您有钱,可那些钱投资在哪里呢?它们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您的户头开在哪家银行里?没人知道。人们看到了您一掷千金的做派,看到您在俱乐部里一晚上打牌输掉一万法郎,或是给某个女演员送一条十万法郎的珍珠项链,于是他们就认为您有钱……可您真的有钱吗?”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盖拉尔表现的很镇定,但吕西安看得出来,他开始感到不安了。

  “我觉得您明白。”杜·瓦利埃接着说道,“您刚才提到东方港口开发总公司,是啊,我在其中投了一大笔钱,因此我也算是知道一些内幕的。这家公司增发了几次股票,但并不是所有的新股都被认购了,当然公众不知道这件事情,他们还以为增资非常成功呢。这些没有发售出去的股票都被记在了一个假账户上,股款也并没有缴纳,换句话来说,就是东方港口开发总公司自己认购了自己发行的股票……这不消说是违反证券法的,但所有人都这么干,只要他们不把公司弄到破产,就没人会追究,可如果破产了,那可就另当别论。”

  “这可真是惊人。”盖拉尔先生干巴巴地说道。

  “我倒是不觉得您对此很惊讶,”杜·瓦利埃先生接着说道,“这些股票是记在一位亨里克·扬科夫斯基先生名下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母亲是波兰人,扬科夫斯基正是她的姓氏,而亨里克则是亨利在波兰语里的叫法。”

  盖拉尔先生的脸色十分难看,“没人会相信的。”

  “据我所知,有不少人都相信呢。”杜·瓦利埃终于重新夺回了谈话的主动权,“当然您不用担心法律的风险,政府和工商界都希望这桩丑闻赶快过去……但除了法律风险以外,我觉得您还是更应当担心您的信用问题。”

  “我亲自检查了东方港口开发总公司的账目,他们总共给了亨里克·扬科夫斯基先生三次钱,总共二十万法郎,这是他持有傀儡股票账户所获得的报酬……倘若您真的像大家认为的那样有钱,那么您会冒这样大的风险吗?就为了赚区区二十万法郎?”

  “您花的都是自己借来的钱,而别人借给您钱,是因为他们觉得您有钱……您瞧,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信用就是我们的呼吸,我们的生命,信用一旦动摇,我们立即就要断气。”

  “您是个高明的骗子……”

  “唉,先生……”盖拉尔想要抗议,但杜·瓦利埃先生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闭嘴,他不情不愿地安静了下来。

  “我说这话并不是在指责您什么,在这个社会里,能爬到上面去的都是些骗子,窃贼和伪君子,您的骗术越高明,就越受人尊敬,政府甚至还会给您发一枚勋章呢!在河水里,泥沙总是沉到河底去;而在我们这个文明社会里,残渣总是漂浮在最上面的。”

  “现在,您的骗术露馅了,您的信用动摇了,很快您的债主们就会开始心怀疑虑,而您再要借款时,他们就会要求您提供担保,若是您拿不出来,那么他们就不会借给您新债,您也就没办法偿还旧债了……这会是一种恶性循环,很快这座纸牌搭成的房子就要土崩瓦解,您也就再一次破产了,这一次不知道您还有没有足够的好运气能东山再起呢?”

  “您这是在威胁我?”

  “我是在向您提出一个建议,一个让我们双方都能够受惠的建议——您和安妮举行一次盛大的婚礼,然后我付给您三百万法郎,当然只是在账面上,这就像您在东方港口开发总公司持有的假账户,您应该已经对此非常熟悉了。”

  “这场婚礼之后,我们双方的信用都能得到提升:您的债主们看到您成为了我的女婿,又拿到了三百万法郎的嫁妆,想必会放心不少;而大家看到我轻易付出去几百万法郎的排场,那么我的信用也会恢复。”

  盖拉尔先生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您确定这桩婚事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我非常肯定,只要您肯在婚约上签字,那么我们双方就都能够摆脱当下的困境。”杜·瓦利埃站起身来,走到盖拉尔面前,朝他伸出一只手,“那么我现在能有幸称呼您为‘我的女婿’吗?”

  盖拉尔先生用双手握住了投机商的手,“我万分荣幸,岳父大人。”他脸上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不知道安妮小姐那边会不会有别的问题……”

  杜·瓦利埃先生一下子变得像慈祥的祖父一样,他笑呵呵地又伸出第二只手,两个人的四只手握在了一起,“我现在就叫她过来,我们今天就把这件事情敲定。”

  他放开女婿的手,走回到写字台前,重新按响了刚才他曾经按过的那个电铃。

  “您去瞧瞧安妮小姐在做什么,”他对进来的仆人说道,“如果她现在方便的话,请她到这里来一下。”

  仆人领命而去,过了五分钟,他回到房间复命,“小姐刚刚梳妆完毕,她几分钟之后就下来。”

  杜·瓦利埃先生点了点头,仆人退了出去,房间里只留下这一对新出炉的岳父和女婿——至少明面上是如此。他们面对面坐着,但双方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毕竟在这种情况下无论说什么都显得有些古怪,因此他们互相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更加用力地抽起雪茄来。

  几分钟之后,当安妮·杜·瓦利埃小姐推门进来时,这间卧室里已经像钢铁厂一样烟雾缭绕了,她不满地咳嗽了几声,目光扫视了一眼屋里的两位男士,并没有理会他们,而是径直走到落地窗前面,推开了窗户。

  “您急着叫我来有什么事情吗?”她的态度极其冷淡,那股凛然之气连躲在沙发后面的吕西安都感觉到了。

  杜·瓦利埃先生脸上带上了一丝尴尬之色,他虽说总是强调自己是一家之主,但面对这样的女儿,他不由自主地就矮上了一头,“我想盖拉尔先生有话对您说。”

  安妮小姐缓缓转过身,她的眉梢微微上抬,示意盖拉尔快说。

  盖拉尔先生在这种目光下也有些局促不安,但他很快调整了过来,重新找回了他在社交界里平日里的那种潇洒气质,“亲爱的安妮小姐,我刚才向您父亲提出,希望他能够准许我向您求婚。”

  他朝着安妮小姐的方向迈了一步,握住了她还戴着手套的手,深深鞠了一躬,“我爱您!我希望能够向您求婚,并荣幸地将您称为我的妻子。”

  安妮·杜·瓦利埃的脸上露出惊愕的神色,自从吕西安第一次见到她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她的目光盯着盖拉尔先生看了几秒钟,那种如剑的眼神就好像要把他当胸捅个对穿似的,而后,这目光终于转移到了她父亲的身上,“你们这是在搞什么鬼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