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当吕西安下楼吃午餐时,不出所料地没有看到昨晚的六位同伴,他们一直在维尔涅小姐的别墅闹到清晨的时候才回来,如今一个个都还在卧室里睡觉。

  餐桌上稀稀拉拉地只坐了一半的座位,除了吕西安以外,唯一来吃午餐的男性就是梅朗雄先生了。令人奇怪的是,他虽然昨晚并未出门,可眼底却挂着一片厚厚的青黑,吕西安的第一反应是他被杜·瓦利埃先生打了两拳。

  他有些好奇地看向杜·瓦利埃夫人,却发现她一如往常,反倒是坐在她身边的小女儿阿德莱德有些心不在焉,而且同样有着浓重的黑眼圈,令人有些费解。

  这一天的上午天气阴云密布,而到了下午,更是开始下起雨来。在这样的天气里,自然是没办法出去游玩的,因此客人们大多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只有几个人留在楼下的起居室里打牌。大家的心情都受到了这天气的影响,再加上男士们大多宿醉未消,因此所有人都感到有些兴味索然。

  这种低沉的气氛一直延续到吃晚餐的时候,在晚餐桌上,杜·瓦利埃夫人故意不理睬丈夫,而且表现的比平时还要高傲,她想必已经和丈夫就感情生活达成了君子协定,但大约是杜·瓦利埃先生毫不掩饰地当着她的面出去寻欢作乐挫伤了她的自尊心,她为了让自己顺一口气,也务必要这样刺他一下才好;和她同样想法的应当还有她的大姑子德·塞弗尔伯爵夫人,这两个女人的脑袋像孔雀一样,一个比一个仰的高,不知她们还能不能看清楚盘子里的菜。

  男士们也并没有显得多么高兴,他们的眼睛因为宿醉而发红,胃口也不甚好。老瓦朗坦还犯了牙痛,半张脸都肿了起来,只能喝些汤当作晚餐,他不住地哼唧着,伴着窗外雨水和树叶的碰撞声,让桌子上的大家心里都有些发毛。他们谈起巴黎的事情,如今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交易所的行情扑朔迷离,关于衰退的文章每隔几天就在报纸上出现一次,而房地产市场也没有预想的那样景气。唯一的希望就是明年召开的世界博览会,据估计上百万的游客会在明年春天和夏天涌入巴黎,如果这还不能够扭转经济的颓势,那么一场经济危机恐怕不可避免地就要到来了,或许这张桌子上的人一半都会在危机中破产。

  吃过晚饭,大家即刻就散了,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去睡觉或是干些别的什么,无论男女,每个人都显得有些忧郁。在楼梯上,杜·瓦利埃先生提醒了一下男客们明天那场约好的郊游,而后就头也不回地上了楼,其他人也跟在他身后,没过多久,整座别墅就安静了下来。

  吕西安在房间里给阿尔方斯和德·拉罗舍尔伯爵分别写了一封信,他并没有提到昨晚的那场宴会,只是在信里向他们抱怨这里的无聊,他感到自己像是一只被困在树胶里的昆虫,若是接着在这里呆下去,就要变成一块琥珀了。

  当他熄了灯躺在床上时,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又想起那个叫亨利的孩子,那孩子老成的目光让他难以忘记,这个幼小的灵魂能否理解他四周这个复杂的世界?他是如何接受自己没有父亲这个冰冷的事实的?当他去问他的母亲这些难以解答的问题时,她会不会两颊发红,支支吾吾?她会回避孩子的目光吗?她会像吕西安的母亲一样,在夜里暗自啜泣吗?

  这一晚他在床上躺了很久才勉强睡着,那孩子执着地出现在他的梦境里,管他叫“哥哥”,吕西安试图躲开,但那孩子就像是一条咬住猎物的响尾蛇一样死不松口;他还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她满脸泪痕,一只手拿着乔治·巴罗瓦的照片,另一只手里则拿着亨利·杜·瓦利埃的照片,当他们四目相对时,她的脸又一下子变成了维尔涅小姐的样子——梦里的维尔涅小姐站在舞台上,四周的男人们疯狂地朝她身上扔着金币和钞票,其中最激动的就是杜·瓦利埃先生,他脸上挂着令人恶心的微笑,吕西安和小亨利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于是周围的一切都化作白雾,一瞬间就消散了。

  第二天早上,吕西安醒来的很早,他看向窗外,雨已经停了,周围的田野被一片如同昨天晚上梦里那样的白雾所包围,他的目光所及都是一片朦胧,连花园里的景象都看不清楚。

  早上十一点钟,除了梅朗雄先生以外的其他男客人都聚集在楼下的餐厅里吃早午餐,而他们的妻子和女儿都没有出现。比起昨天晚上,这些丈夫和父亲们兴致高了不少,他们讨论着今天的安排——先乘车去维尔涅小姐那里,然后和她的那些迷人的朋友们一起乘车去附近的镇子上参观那座教堂,晚上大家再一起乘车回维尔涅小姐的别墅吃晚餐,这样的安排十分妥当。

  他们坐着前天的那两辆四轮马车去了维尔涅小姐的别墅,那里的六位女士已经换上了出门的衣服,她们的别墅里没有马车,因此不得不从奥尔良城里包租了两辆敞篷的出租马车来。

  维尔涅小姐出门时带着她的孩子一起,她向众人解释说小亨利哭的很厉害,不愿意被一个人扔在家里。杜·瓦利埃先生对此有些不满,他想要在车上和维尔涅小姐坐在一起,方便他动手动脚,自然不愿意这孩子成为障碍。

  “那您是打算一路上都抱着这孩子吗?”杜·瓦利埃的眼角垂了下来,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他向维尔涅小姐不住地使着眼色,试图让她把孩子交给保姆,送回房间里去。

  “可怜的孩子,他来这里之后都没有好好玩一玩,”维尔涅小姐为难地抚摸着孩子的脑袋,她四处张望着,就好像是落水者在寻找一根能让她爬上去的浮木。她的眼神从吕西安身上扫过,突然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猛地把头转回来。

  “巴罗瓦先生,”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吕西安请求道,“您能不能带着这孩子一起坐车?他这两天一直蔫蔫的,我觉得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会对他有点好处。”

  “如果能够帮到您的话,我很愿意。”吕西安说道。

  维尔涅小姐蹲下身来,她宝蓝色的裙子在地面上摊开,沾上了不少灰尘,她整了整自己儿子的领子,“我可爱的宝贝,您和巴罗瓦先生坐,好不好?您昨天晚上不是还跟我说您喜欢他吗?”

  小亨利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吕西安,轻轻点了点头,“好的。”

  吕西安和玛丽·杜庞小姐以及小瓦朗坦同乘一辆敞篷的四轮马车,他抱着小亨利,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这孩子抱起来异常的轻,体重比起三四岁的孩子也重不了多少,而他现在已经五岁了。

  四辆马车排成一列,驶上了大路,凉爽的风让大家都长出了一口气,但那孩子却开始轻声咳嗽起来,他像是一只小猫一样,蜷缩在吕西安的怀里,脸色苍白,很老成地看着路边的风景,好像是在思考着四周的一切似的。这样可爱的样子原本会把遇到他的其他人都逗得笑起来,可看到孩子那恹恹的神色和不健康的肤色,大家对他的感觉就只剩下爱怜了。

  “可怜的孩子,”玛丽·杜庞和维尔涅小姐在歌剧院里是对头,但看到这孩子的样子,她也被激起了母性,虽说她从未有过孩子,“他母亲觉得乡下的新鲜空气对他有好处,所以一定要带他过来,据说杜·瓦利埃还老大不乐意呢……对自己的骨肉竟然这样。”她冷哼了一声,用扇子遮住自己的脸。

  “您别当着孩子的面说这种话。”吕西安提醒道。

  “大人们总这样说,但其实孩子们什么都知道。”玛丽·杜庞将扇子“啪”地一下收了起来,“我爸爸是个铁匠,拿他所有能搜刮到的钱去买酒,直到喝的自己拿不动锤子;我妈妈白天替人洗衣服,晚上就去做那类的生意,我爸爸对此乐见其成,只要我母亲每天能给他十个苏的钱去买烧酒。我那时候和这孩子差不多大,可我什么都知道,他们还在我面前装蒜呢……”她尖声笑了两声,吓得小瓦朗坦缩在自己的座位上,“我那时候在村里的小酒馆卖烟丝和火柴,这些事情我从酒客那里知道的一清二楚,可那又怎么样,日子还得过嘛。我们就这样一直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快五年,直到我父亲把自己喝死,没几个月我母亲也得了那种病,死的时候她全身都烂掉了……啊,瞧瞧,真是不光彩,我能活到现在也是奇迹。”

  小瓦朗坦先生在自己的座椅上不安地扭动了几下,“您说的这些事情听上去可不怎么让人愉快。”

  “不怎么让人愉快?”玛丽·杜庞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怎么,这就把您吓到啦,大律师?若是您觉得和我坐在一起有失身份,那就请您下车好啦。”

  小瓦朗坦的脸涨的通红,他还想要说些什么,但玛丽·杜庞小姐完全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她从小包里掏出几颗糖果,剥开糖纸,喂给那孩子。

  “这孩子从小就身体不好,”她垂下眼睛,“三岁那年他得了胸膜炎,整整发了五天的高烧,还说起了胡话……玛格丽特好几天没合眼,虽然我一直和她不对付,但看到她那副样子我还挺难受的……”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有个孩子总是好的,至少不至于这样寂寞。”

  她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摘下手套,用戴着红宝石戒指的手抚摸着孩子头顶那柔软的头发,“可怜的小宝贝,等您长大了,一定要对您的妈妈好啊!”

  孩子抬起头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真是个好孩子。”她亲了亲孩子的脸蛋,“不管怎么说,有个孩子总是好的。”

  这时候,前面的马车开始减速,很快整个车队都停了下来,原来是前方路过一座小桥,桥面狭窄,仅能容纳一辆车通过,恰好对面来了一辆车,于是他们暂时停下,让对面的那辆车先过桥。

  吕西安抱着孩子,有些不耐烦地看向桥对面,那是一辆敞篷的两轮马车,车上坐着一位乘客,似乎是个年轻的绅士,不知怎么的,那身形让吕西安产生了某种熟悉的感觉。

  那辆车过了桥,车夫小心翼翼地让马慢跑,以免和吕西安他们这一列的马车发生剐蹭,吕西安乘坐的马车位于第三位,前面的一辆坐着杜·瓦利埃先生和维尔涅小姐,他看到杜·瓦利埃先生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向对面车上的那位乘客脱帽致意,而那位乘客也摘下了帽子,刹那之间,吕西安发现自己正和德·拉罗舍尔伯爵四目相对。

  德·拉罗舍尔伯爵眯起眼睛,他此刻看到的景象应当是吕西安和一个漂亮的女演员坐在一起,怀里还抱着一个和他神似的孩子,伯爵眯了眯眼睛,那平日里毫无感情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惊愕。吕西安浑身明显地抖动了一下,孩子好奇地抬起头看着他,他连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低下头,好像是在研究小亨利发旋的形状。

  德·拉罗舍尔伯爵的马车驶过去了,吕西安的马车也重新向前行驶起来,这次偶遇虽说是片刻间的事情,可却显得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当马车终于驶上小桥时,吕西安看着桥下的清波,认真地开始思考一头跳进河里去的可能性,如果不是怀里还坐着一个小孩子,他或许真的会跳下去的。

  “您的脸怎么一下子这么白啊。”玛丽·杜庞小姐奇怪地问道。

  “没什么,只是这路上有些颠簸,弄得我头晕罢了。”吕西安解释道。

  小亨利从刚才起就一直看着吕西安,这时他突然开口问道:“刚才那辆马车上的人,是您的哥哥吗?”

  “算是吧。”吕西安苦笑了一声,他的确是这样称呼过德·拉罗舍尔伯爵的。

  “那位是德·拉罗舍尔伯爵吧,外交部的国务秘书。”玛丽·杜庞小姐思考了片刻,也记起了对方的身份,“您为什么会觉得他是巴罗瓦先生的哥哥呀?”她笑着向小亨利问道。

  “就是感觉像。”小亨利奶声奶气地说道。

  “您觉得巴罗瓦先生像您的哥哥,德·拉罗舍尔伯爵又是您的哥哥,这样一下子您就有了两个哥哥了!”玛丽·杜庞小姐大笑起来,小瓦朗坦先生又一次被她的笑声吓到了,他看了看车里的其他人,显然并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但为了化解尴尬,还是用力把自己的嘴角朝上挤去。

  半个小时后,他们抵达了要参观的那座教堂,教堂位于附近小镇的边上,它是中世纪的作品,在全盛时期算是本省数一数二的教堂,本地的信众还捐款修建了一座哥特式的钟塔。这座钟塔如今已经不存——大革命时期,当地的革命者在塔底放了一把火,于是如今这座有名的钟塔只剩下了几堆残砖碎瓦,上面长满了荆棘和灌木。但幸运的是,当地的农民大多还是虔诚的教徒,在大火把整座教堂吞噬之前,他们控制了火势,让古老的教堂本体保留了下来。

  教堂里像地下室一般阴凉,小亨利一进教堂的大门,就又咳嗽起来,维尔涅小姐此时也顾不得杜·瓦利埃先生了,她把投机商丢在一边,把自己的儿子搂在怀里。

  他们行走在高大的穹顶之下,杂乱的脚步声在大厅里回荡着,像是有人把一串珍珠项链弄断了,无数的珍珠正在铺地的石板上跳动着。

  在教堂的祭坛前,他们驻足停留,欣赏这国王曾经做过礼拜的地方。在祭坛的中央摆着一个金十字架,上面镶嵌着已经褪色的宝石,根据本地人的说法,圣女贞德在动身去解奥尔良之围前,本地的主教用这个十字架赐福于她,让她大破了英国人的军队。

  “看上去像是真的。”杜·瓦利埃先生评价道,“那些宝石应当已经有了很多年的历史了。”

  维尔涅小姐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自己娇弱的孩子,她的宗教热情似乎一下子又被点燃了,她向着主祭坛上的圣体匣子和十字架分别行了个屈膝礼,又拉着孩子跪在一张祈祷凳前。

  “来,亲爱的宝贝,”她把一只手放在孩子的背上,另一只手在胸前划着十字,“万福玛利亚,请您赐福……”

  大家站在她身后,女士们看上去都有些动感情了,纷纷从包里掏出手绢来;男士们或许有些不耐烦,但对于一个母亲的热情,没人能够说些什么。

  “她平时倒不信这个,”杜·瓦利埃先生凑到了吕西安身边,“但一提到孩子,她就会歇斯底里起来……这孩子身子一直不好,也不知道养不养的活。”

  “那您是希望养的活还是养不活呢?”吕西安突然感到有些反胃,他实在懒得和杜·瓦利埃先生虚与委蛇了。

  “唉,我当然是希望这孩子能长大的……”杜·瓦利埃先生有些尴尬,“但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哪怕本身就健壮,一到了冬天也难免得病……这种事情谁说的清楚呢……”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他突兀地转过身去,做作地抬头看着侧面窗子上的彩绘玻璃,“您瞧那窗子,多漂亮,一点也不比圣母院的差!”他说完,就连忙从吕西安的身边挪开了。

  维尔涅小姐完成了祈祷,她吻了一下孩子的额头,站起身来,“可怜的宝贝,您要是多笑一笑就好了!”

  他们接着参观教堂的回廊,庭院,以及外面的花园,甚至还参观了地窖。维尔涅小姐带着孩子留在了地窖外面,她深恐下面污浊又冰冷的空气影响孩子的健康。

  结束了对教堂的参观之后,这一行人又在镇子里转了转,这些打扮入时的巴黎人引来了不少好奇的目光,直到下午五点,他们才重新乘上马车,回维尔涅小姐的别墅去吃晚饭。

  到了维尔涅小姐的别墅,吕西安向女主人告罪,声称他今天白天吹了风,感到有些头疼,想先回去休息,恐怕不能相陪了。

  “谢谢您帮我照顾亨利,他真的很喜欢您。”维尔涅小姐殷勤地送吕西安上了车,“等我们回到巴黎,您有空的话来看看我们吧。”

  吕西安接受了维尔涅小姐的邀请,他乘车离去,在太阳还没落山的时候回到了杜·瓦利埃先生的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