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目送着阿尔方斯走出了房门,当他转回头来时,他看到夏尔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我刚才看到了什么?”记者愕然地张开嘴巴。

  “就是您所想的那样,”吕西安翻了个白眼,“别告诉我您没听到过传言。”

  “啊,啊,是的。”夏尔像是个被老师抓了现行的孩子,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的确有些这样的传言……但没人敢多说什么,所有人都怕惹恼了那一位。”

  “害怕什么?他也不是在乎这些流言的人。”

  “那只是在您面前,”夏尔说道,“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可是放出过话来,若是有人敢传您的闲话,他就把那人的胳膊和腿像树枝一样从身上扭下来。”

  吕西安吓了一跳,“他真会这么做?”

  “您去交易所打听一下,就知道他的名声了。”夏尔略带紧张地笑了笑,“我可不想试一试那些名声的含金量。”他走到餐桌边,拿起来一个桃子,“但是大家都觉得您是交了好运,通常他对他的……嗯,这一类的朋友没有这么慷慨的。”

  “慷慨?”

  夏尔指了指四周的华贵装饰,“有人估计他在您身上已经花了五千万。”

  吕西安冷笑了一声,这些人的想象力还真是贫乏,“我还是更希望因为自己的才能而受到尊重。”

  “每年涌入这个城市的有才华的年轻人不知道有多少,又有几个成功了呢?巴黎就像一只巨大的鲸鱼,把他们吞进肚子里,榨干之后再把残渣吐出去。”夏尔一边吃着桃子,一边说道,“您受他的垂青那是交了好运,在这世上运气可比什么劳什子才华要珍贵多了。”

  他将桃核扔在餐桌上,“来巴黎的年轻人大多做梦都想要个保护人,您看看我那个同行梅朗雄,往杜·瓦利埃夫人的裙子下钻的比去报馆要殷勤的多,而大家都羡慕他,把他当作风云人物……要我说,您就趁着他兴趣还没消退,多给自己攒下些本钱,您现在已经有了一笔财富和不小的权力,就让它们稳步增加吧。”

  “您刚才说到他其他的朋友……通常情况下,他对他们的兴趣会维持多久呢?”

  “大概两三个月吧,所以大家才都觉得您不同寻常。”夏尔用餐巾擦了擦手,把帽子戴在头上,“我现在要去报馆啦,您今天要去布朗热将军府上对不对?明天还要陪他去决斗?那您能不能在决斗结束之后来找我吃个饭?我想听听决斗的细节,我们打算做个专题报道,毕竟这现在是全欧洲关注的大事,连美国的报馆都打越洋电报来问……当然我只会登载您允许的内容。”

  “看看决斗的结果吧。”吕西安嘟嘟囔囔地说道,若是将军在决斗场上出了丑,他说不定还可以找夏尔来帮忙挽回一些损失。

  送走夏尔之后,他在书房里读了早上的几份报纸,不出所料,每一份报纸的头条都和布朗热将军有关,借助新时代的电报线和海底电缆,决斗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欧洲每个国家的首都,甚至那些东方国家都听到了风声。右派的报纸大声呼喊将军“高贵的品格”受到了侮辱,而左派报纸则认为将军是“玩火自焚”,“自讨没趣”,但双方都认为,比起总理,布朗热将军的赢面要大不少。这些报纸的记者和编辑想必是度过了愉快的一天,读者们对于这场闹剧的兴趣如同失控蔓延的山火,这当然是有助于报纸的销量的。

  下午两点钟,他终于让仆人套车去布朗热将军的府上,当他的马车驶入将军府上的前院时,杜·瓦利埃先生刚从自己的车上跳下来,他也是刚刚才到。

  “请两位先生随我来,”将军的贴身男仆为他们带路,“将军正在花园里练剑。”

  将军练剑的地点,位于他府上花园的一片草坪上,草坪上放了一个木头的假人,上面用红油漆画出心脏的形状。布朗热将军只穿了一件衬衣,领口敞开,在一个剑术教练模样的男人指导下,正不停用一把训练用的剑捅着假人的“心脏”。

  博纳曼子爵夫人坐在草坪的边缘,她打着一把阳伞,面前的茶几上放着点心和饮料,每次将军刺中红心时,就讨好似的朝她的方向看,而她也放下手里的茶杯,朝将军的方向挥一挥手帕。

  “啊,是两位证人先生。”她看到吕西安和杜·瓦利埃,向着他们招了招手,“你们瞧,我们的决斗大师打的多棒!每一次都正中红心。”

  杜·瓦利埃先生眯起眼睛,故作姿态地品味了一番将军的动作,将军每次出剑之前都后退几步,而后小步跳着向前冲刺,比起击剑倒更像是在表演体操。

  “极其漂亮!”杜·瓦利埃先生笑呵呵地说道,“果断又轻捷,很有美感!”吕西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附和地点点头。

  两位证人坐在了博纳曼子爵夫人身边,一起喝着冰镇的柠檬水,看着将军不断地用剑的尖端刺那个假人的红心,或许是因为看到了新观众入场,将军表演的更卖力了,他跳动的幅度更大,出剑的力度也增加了不少,每一次打击到假人的时候,那假人都朝后晃荡几下,像是要被他击倒了似的。

  将军一直练到晚上六点才把剑放下,博纳曼子爵夫人邀请两位证人和他们一道吃晚餐。在餐桌上,将军显得谈兴不佳,他没有主动挑起话题,只是随着别人的话头说一些简单的话。他还是照常吃着饭,但动作有些机械,可以看得出来他正在试图让别人觉得他并不感到害怕。

  晚餐按照平日里的节奏,一直吃到晚上八点才告结束,吕西安和杜·瓦利埃先生礼貌地向将军告辞,并约定好第二天早上七点来这里接他。

  吕西安回到自己的府上,向很感兴趣的阿尔方斯讲了讲在将军府上的见闻。他摊开了今晚的几份晚报看看,发现整个巴黎都在注视着事态的进展,甚至有赌场开了盘口来赌这场决斗的结果,目前赔率最低的是“布朗热将军赢得决斗,而弗罗凯总理在决斗当中受致命伤”。

  “我看着都有些心动呢。”阿尔方斯说道。

  “我倒是不这么想。”吕西安将报纸揉成一团,扔在沙发上,“若是他真有信心,那就应当和真人来练习,而不是对着一个木头假人蹦蹦跳跳的……”他打了一个哈欠,“希望明天这时候我们的好将军还活着。”

  “或者死的光荣。”阿尔方斯补充道,“如果您明天早上七点要到他的府上去,那么我想我们最好现在就睡觉。”

  吕西安本以为自己会失眠,但他却出乎意料地睡的很好,当他被阿尔方斯推醒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像仓鼠一样蜷缩成一团,躺在阿尔方斯的怀里。

  “早上六点了,您该起来了。”阿尔方斯捏了捏吕西安的脸。

  吕西安用脑袋在枕头上捶出一个窝,把脸埋进去,“让我再睡一会。”他含混地咕哝道。

  阿尔方斯又推了他几下,见他纹丝不动,于是抱住他的肩膀,让他坐在床上,按铃让仆人拿来衣服,然后开始帮吕西安穿起衣服来。吕西安虽说醒来了,却懒得睁开眼睛,于是就张开胳膊,让阿尔方斯将衬衣给他套在身上,就像小时候母亲给他穿衣服,送他去上学。阿尔方斯帮他擦了脸,洗漱完毕,又将他搂在怀里喂了些吃的,整个过程中吕西安一直没有睁开眼睛,时不时还发出几声哼哼声,像是一只被挠痒痒的猫。

  杜·瓦利埃先生在六点半的时候抵达,夏天太阳升起来的早,天光已经大亮,初生的太阳照耀着街对面建筑的大理石外墙,看起来如同新刷上了一层牛奶色的油漆。工人们正在街道上洒水,因而空气十分凉爽,还带着水气。

  “奔波劳累的又一天。”吕西安打着哈欠,上了杜·瓦利埃先生的马车,他感到自己的腰坐到了某个硬邦邦的东西上面,原来那是装剑的匣子,被杜·瓦利埃先生放在了座位上。

  “您把它放在脚底下吧。”杜·瓦利埃先生挪开腿,让出空间,好让吕西安把那足有一米多长的匣子塞到座椅下面去,“不过别动上面的封条,那是在公证人的见证下封好的。”

  “这就是决斗的武器吗?”吕西安将匣子塞在了对面的座位底下。

  “是的,两把长剑,昨天刚开的刃。”杜·瓦利埃先生向他介绍道,“对方也准备了两把同样的剑,到时候会放在一起抽签选择用哪一对。”

  距离七点钟还差一分钟的时候,他们再一次来到了将军的府邸里。

  在将军的客厅里,两位证人见到了准备上场的布朗热将军,他按照约定的那样,穿着黑色的裤子和白色的衬衣,外面套了一件长外套,头戴礼帽。博纳曼子爵夫人陪在他身边,她同样换上了出门的衣服:一件蓝绸子的紧身骑马装,外面套了白色的丝绸长袍和披肩,头上戴着一顶窄边的软帽,帽子顶上插了一根白色的鸽子翎毛,这样的一身若是穿去布洛涅森林参加夏季赛马大奖赛倒是挺合适的。

  “您也是要出门吗,夫人?”杜·瓦利埃先生不安地问道。

  “我要和将军一起去。”博纳曼子爵夫人从女仆手中接过自己的手包,挽住了将军的胳膊,“在这样的时刻,我觉得我有义务陪着他。”

  “啊……”杜·瓦利埃先生有些为难,“可是这不合规矩呀,按照约定我们这边只有两位证人和一位医生到场……再说马车也坐不下了。”

  “我和将军坐我们自己的马车,再说我也不会干扰他们决斗的。”

  “是啊,是啊!”布朗热将军不住地点头,“夫人想去,就让她去吧。再说,我也需要她在我的身边……她能给我勇气。”

  杜·瓦利埃先生还想说什么,但吕西安使眼色打断了他,“既然子爵夫人想去,那倒也无妨,我觉得总理那一边不会介意的。”既然布朗热将军需要他的情人给他勇气,那么还是带上博纳曼子爵夫人为好,免得将军的心态在决斗场上崩溃。

  他们的马车一前一后地出发,先去诊所接了那位外科大夫,而后就朝着郊外驶去。

  “这像什么样子!”杜·瓦利埃先生一上车就连连摇头,“亏他还是个男子汉呢!”

  “雄孔雀只会炫耀,可真要动爪子的时候就会退缩的。”吕西安说,他现在的期待已经降低到希望将军不要在决斗场上丢脸就好了。

  马车很快就到了郊外,车子下了大路,驶上了一条车辙压出来的,两边都是灌木的小道,转眼之间,乘客们就发现他们自己已经身处于一片树林当中了。

  一辆马车已经停在了林间空地的边缘,总理和他的两位证人已经先到了。

  杜·瓦利埃先生先下了车,吕西安跟在他后面,手里捧着剑匣子,克列蒙梭和佩尔林两位先生看到了他们,也迎上前来。

  他们客气地彼此致意。

  “这是我们的武器,两位先生,我想你们也准备了相应的武器吧?”吕西安向对方的证人展示了剑匣,以及完好无损的封条。

  克列蒙梭走回马车边,从车里同样取来一个样子类似的匣子,“这是我上个月让人打造的,一直没有使用过,您是不是要验看一下?”

  “完全没有必要。”吕西安鞠了一躬,“有您的保证对我们来说就足够了。”

  他们掷了一枚五个苏的硬币,硬币露出正面来,表示将要用布朗热将军这边带来的剑决斗。

  “还有一件事情,”吕西安说道,“博纳曼子爵夫人出于对将军的关心,坚持要来决斗的现场,她愿意保证绝不干扰决斗的进程,不知道总理阁下是否介意……”

  “我完全不介意。”弗罗凯总理此时已经下了车,他脱掉了外套,只穿衬衣,两侧的头发都向后梳,看起来宛若一只炸了毛的狮子。

  “感谢您的雅量。”吕西安再次鞠躬。

  决斗的双方面对面地站在了一起,将军的脸部肌肉僵硬,他面无表情;而弗罗凯总理的嘴角则在抽搐着,这让他看起来有些狰狞。

  证人们给他们两个的手里各塞了一把剑,“两位先生,等我喊开始的时候,你们就互相进攻。”

  吕西安退到场地的边缘,博纳曼子爵夫人正紧张地撕扯着她的丝绸手绢,他向她伸出胳膊,让她扶住。

  “啊,我的天主呀!”她紧张地掐着吕西安的胳膊,声音嘶哑,似乎快要急哭了,“千万保佑他,让他别受伤……哦,我的老天,我真怕死了!”

  “将军是个好的剑术师。”吕西安宽慰她,“他会没事的。”

  此时杜·瓦利埃先生已经发出了开始的信号,布朗热将军如同他昨天攻击假人一样,用剑尖头朝总理直刺过去,他的动作过于明显,总理虽然已经二十年没有碰过剑,也轻松地躲开了。

  两个人此时面对面,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呼吸,于是同时发起攻击,这一次他们都得手了:将军的剑刺中了总理的膝盖,而总理则刺中了将军的左手。

  “哎呀,他流血了!”博纳曼子爵夫人尖叫起来。

  “刺中的是左手,不影响他拿剑。”吕西安扶住子爵夫人,她似乎要晕倒了。

  “决斗暂停!”充当裁判的杜·瓦利埃和克列蒙梭喊了暂停,双方的外科医生立即上前检查他们的伤势,博纳曼子爵夫人也想要上去看看,被吕西安拉住了。

  “您答应过不干涉的,”他提醒道。

  博纳曼子爵夫人咬着自己的嘴唇,大颗的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滚出来,“啊,天哪,可怜的厄内斯特……让决斗终止吧?该终止了吧?他们都受伤了。”

  “这得看医生怎么说。”吕西安回答道,他估计这样的小伤并不足以达到“失去行动能力”的标准。

  果然,双方的外科医生都做出了诊断:两个人的伤势都达不到停止决斗的条件,因此决斗将会继续进行。

  决斗重新开始,布朗热将军脸色苍白,额头上冒出汗珠,吕西安觉得将军似乎意识到自己低估了对手,他心里泛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布朗热将军似乎是决定速战速决,他猛地冲向总理,试图用剑去刺总理的胸膛,但他这次的动作依旧过于明显,总理依旧躲开了这一击,虽说他在躲避的时候差点让自己摔倒。在将军收回自己的剑之前,总理已经举起了他的剑,而此时将军还在向前冲,在他停下来之前,总理的剑锋已经刺进了他的喉咙,一股鲜血喷了出来。

  “暂停,暂停!”吕西安听到杜·瓦利埃先生惊慌地喊叫着,他感到什么东西压在了他的身上,于是他转过头来,发现博纳曼子爵夫人已经昏了过去,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