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踩着卧铺车厢的踏板,下到了马格德堡车站的月台上,天光黯淡,刺骨的寒风从车轮和顶棚的缝隙之间钻到站台上来,同时把车顶上的雪吹到站台上人肩膀上。

  在对面的股道上,同样停着一列火车,踏板边上站着一个德国军官,他穿着漂亮的骑兵军官制服,一点火星从他嘴边的雪茄烟上落下来。

  看到吕西安下车,他立即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了踩,大步走上前来。

  “男爵先生?”他朝着吕西安敬了个礼,两个人互相握了握手,“宰相阁下在等您呢。”他的法语说的很准确,但总带着德国人的那种生硬味道,莱茵河与阿尔卑斯山将欧洲大陆分成截然不同的两部分,最明显的例证就是语言了,“请跟我来。”

  他们一起登上了宰相的车厢,这车厢从外面看上去和普通的卧铺车厢并无区别,但内里显然经过改造,之前的卧铺被拆除了,靠近车门的地方被布置成了一间小小的会客室,摆放着沙发和茶几。

  吕西安本以为他们会在这里等待宰相,但那个军官却带着他穿过了小客厅,走到客厅另一头的门前,敲了敲门,不等里面回复,他就打开了门,示意吕西安进去。

  吕西安穿过房门,走进了一间小小的书房,在书房的一角,一个老人躺在躺椅上,厚厚的毛皮褥子包着他的脚,躺椅上放着一张小桌子,他一手拿着钢笔,另外一只手则翻动着桌子上的文件。

  那老人抬起头,向吕西安露出那标志性的大脑门和胡子,无需介绍,吕西安认出了德国宰相的面容,这张脸他已经在报纸上见到过无数次了。

  “男爵先生。”俾斯麦的声音因为疲惫而有些沙哑,吕西安怀疑他可能一夜都没有怎么睡过,“真抱歉这么早打扰您……但我恰好听说您乘坐的列车也在这里,我听说过您的名字,就忍不住想要亲眼见见您,我想您能够原谅一个老人的好奇心。”

  “能见到您这样的传奇人物,对我而言也是一种荣幸。”吕西安在俾斯麦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他有些怀疑,今早的这场见面,是否真的如俾斯麦所说,只是一场“偶遇”而已。

  宰相阁下那对浑浊的眼睛在这过程中一直盯着吕西安,他似乎被逗乐了,“我知道您在想什么,但恕我直言,我还不至于为了您特意安排一场偶遇……我是在从巴登巴登的温泉疗养结束,恰好在回柏林的路上遇到了您,仅此而已。”

  吕西安吓了一跳,随之而来的就是尴尬,“我并不是怀疑阁下什么……”

  “您当然是在怀疑,”俾斯麦放下钢笔,举起右手,厌恶地看着自己手指头上沾上的墨水,用袖子口擦了擦,“如果您不怀疑那就太迟钝了,全欧洲都觉得我是个狡猾的恶棍,你们法国人尤其如此。”

  他打了个响亮的哈欠,“我也听说过您的一些事,您父亲在1870年的战争当中捐躯了?他是死在色当吗?”

  吕西安点了点头,“死在您最辉煌的那场胜利里。”他的父亲,连同无数的法国官兵,甚至连拿破仑三世皇帝一起,成为了面前这位伟人功业的垫脚石。

  “辉煌?”俾斯麦冷哼了一声,“战场上哪有什么辉煌?只有恐怖和丑恶,我只记得太阳的刺眼光芒让我的皮肤发痛,火药的烟气混杂着血腥气,那气味让人作呕;还有人和牲畜的惨叫声,那声音从早到晚都不曾停歇,到最后听上去就像鬼魂的哀嚎。”

  “您这样讲未免有些虚伪吧,”吕西安对俾斯麦的这一番话嗤之以鼻,“1870年的战争不就是您精心策划的吗?”

  “当然,”俾斯麦毫不讳言,“我不喜欢战争,但战争是一种很有效的工具,我不会因为自己的好恶就放弃掉,有时候我们都不得不做自己不愿意的事情,这一点我觉得您是明白的。”

  吕西安有些怀疑俾斯麦的话是否有什么深意,但宰相面对他的目光,脸上的表情毫无一丝改变,他也只能将自己的怀疑暂且搁下,“那么您现在又觉得有必要使用这个您不喜欢的工具啦?”

  俾斯麦抖了抖他那征服者式样的胡子,“您和那位布朗热将军走的挺近的?也难怪,他如今就像是赛马场上最有希望夺标的马。”

  “而人人都想要在这样一匹马上下赌注。”吕西安微微点头,“我知道您不喜欢他。”

  俾斯麦的胡子又抖动了几下,突然他大笑起来,“不喜欢他?我怎么能不喜欢他?这位将军可是个天赐的礼物!您还记得去年春天的‘施内贝勒事件’吧?德意志帝国议会的那些议员,本来不愿意通过军队拨款,可爱的好将军在巴黎发表一番要复仇的演说,我再添油加醋一番,就把这些胆小如鼠的先生们吓住了——而且这一手百试百灵,那位将军爬得越高,对我来说就越有用。您说说,这样的一个好人,没有了他,我该拿什么来吓唬议员们呢?”

  “您不也帮了他吗?”吕西安说道,“他也用您来吓唬法国人,您的每一次外交挑衅都给他增添人气,你们两位真称得上是一对好拍档。”

  俾斯麦停下了笑,变得严肃起来,“现在,我想要再帮他一个大忙,您觉得怎么样?”

  终于进入正题了,“我洗耳恭听。”吕西安挺直了后背。

  “您刚才说布朗热将军用我来恐吓法国人,现在我要给他一些更吓人的东西。”俾斯麦狡黠地眨眨眼睛,“例如——战争的威胁。”

  “您打算怎么做?”

  “我打算制造一场外交危机:德意志帝国的外交部会发表公告,指责你们和俄国人的勾结破坏了欧洲的和平;接下来,德国陆军会在法国和德国的边境附近举行一次军事演习,以展示武力;如果这还没有激怒法国人的话,我可以考虑在阿尔萨斯和洛林禁止当地人在公众场合说法语。”

  “阿尔萨斯和洛林的居民是说德语的。”

  “那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其中的挑衅意味。”俾斯麦耸了耸肩,“你们法国人会像见到了红布的公牛一样发狂的。”

  吕西安冷冷地看着俾斯麦,“这将是1870年以来最紧张的危机。”

  俾斯麦点燃了一根雪茄,“只要布朗热将军利用好这场危机,他就能成为法国的统治者……当人们感觉到危险的时候,他们本能地就会向政治强人靠拢,就像是躲在母鸡羽翼下的一群小鸡仔。”

  “您应当明白,布朗热将军是靠着宣传德国复仇的思潮才取得了今天的地位,”吕西安小心翼翼地选择自己的措辞,“当他在法国掌权以后,他别无选择,只能和贵国开战。”

  “当然啦,”俾斯麦冷笑一声,“一个政客做反对派的时候自然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若是他执政了,就轮到他为自己之前说过的话付出代价了。”

  “您倒是也不介意打一仗,对不对?”吕西安低声说道,“您希望法国主动对德国宣战,就像是1870年那样,让法国承担战争爆发的责任,这样列强干涉的概率就小了很多。”1870年,俾斯麦用一份措辞生硬的“埃姆斯电报”羞辱了法国,让拿破仑三世迫于激愤的民意不得不对普鲁士诉诸战争,如今俾斯麦打算故技重施——没有第三国干涉,按照目前的实力对比,德国将再一次把法国军队碾碎,让法国在之后的十年都不再对德意志帝国构成威胁。

  “或许,不,应当说很可能法国会战败,但战败对有的人来说并不是坏事,”俾斯麦抽了一口雪茄,“您想想梯也尔,1870年之前他是当局的眼中钉,如果没有战败让拿破仑三世垮台,他哪有机会做总统呢?战败将让法国陷入混乱,而混乱就是权力重新洗牌的时刻。”

  “布朗热将军当然会变得臭不可闻,以小丑的形象黯然退场,但那些支持他的人还在,这股势力没有消失,而他们需要一个新的代言人。”老宰相的目光在青色的烟雾后面一闪一闪,“您可以成为他们的新旗手,像梯也尔一样出来收拾残局,和德国签订和约。”

  “再割让给您几个省?”吕西安讥讽地说,“这次您想要哪里?剩下的半个洛林省吗?”

  “我并不想要割地,1870年我对阿尔萨斯和洛林也没什么兴趣,只是军队一定要那两个省份,如果可以的话,这一次我并不打算让法国割让土地,我只会要求限制法国的军备,拆除边境的防御工事。”俾斯麦摇了摇头,“不过赔款恐怕是要有的,这对您也有好处——为了凑齐赔款,巴黎的交易所又要发售债券了,我知道您和一些金融家有联系,这是你们发财的好机会。”

  “这就是您之前一直鼓吹的‘预防性战争’,”吕西安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表情,“您是在劝我出卖法国的利益。”

  “如果坐在您这个位置上的是塔列朗,那么他就会卖的。”俾斯麦往烟灰缸里谈了谈烟灰,“这世上没什么不能拿来交易,只要价钱合适。”

  他又把雪茄烟叼在嘴角,“作为回报,您介不介意告诉我,你们在俄国和沙皇谈了些什么?我觉得这非常公平,您看,在我们的交易里,所有的事情都要我来做,我要您给我的就只有一点信息而已。”

  宰相笑着,他虽然抽烟,可露出来却是一排整齐的白牙,像是上好的中国瓷器。

  “您为什么急着回柏林去?”吕西安并没有跟着俾斯麦的话说下去。

  俾斯麦愣了一下,“什么?”

  “您去巴登巴登的温泉疗养,为什么不像大多数人一样,等冬天结束再离开?”

  宰相的额头上,淡淡的纹路若隐若现,“您看到了,”他指了指桌上的公文,“我的医生想让我多休息,但我事务繁忙,没办法随心所欲。”

  “您在温泉疗养的时候,完全可以通过电报处理事情,”吕西安不理会俾斯麦,自顾自地说道,“您这样急着回柏林去,一定是因为发生了让您不得不回去的事情。”

  俾斯麦将只抽了一小半的雪茄在烟灰缸里按灭,他阴沉沉的目光说明他开始把吕西安当作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了,“那您觉得,在柏林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吕西安思索了片刻,“贵国的皇帝和皇太子,身体都还无恙吧?”

  俾斯麦静静地看着吕西安,一言不发,吕西安知道自己猜对了。

  宰相又点燃了一根新的雪茄,“陛下已经九十一岁了,有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至于皇太子,”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他的喉癌手术失败,如今已经说不出话,这很快也就不是秘密了。”

  “您对此应当已经有准备了吧?”俾斯麦的地位很大程度上是来自于威廉一世皇帝无保留的信任,正如他刚才所说的那样,皇帝已经九十一岁,吕西安不相信俾斯麦对这种情况的发生毫无准备。

  “有些事情是没办法准备的。”老宰相的脸色更加阴沉了,“皇太子不喜欢我,他娶的那个英国公主往他的脑子里塞了太多自由主义的废料,可他起码有经验,算得上是个可靠的人,至于他的儿子……就像是一个气球,一不留神就不知道要飘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听说皇太孙威廉亲王是个骄傲的人,”吕西安说,“骄傲,甚至是自负,他可不像自己的祖父那样,能够容忍一位老宰相骑在自己的脖子上……所以您才想要打仗,对吧?在法国和德国将要爆发大战的时刻,怎么能让一位传奇的人物,德意志的缔造者下台?而如果战争真的爆发,而您又打赢了的话,您就会成为在世的传奇,新皇帝对您再不满,也只能忍气吞声,您还能接着执政十年,甚至一直干下去——代价就是几十万德国人和法国人要战死沙场。”

  “别装的好像您在乎他们的命一样。”俾斯麦冷哼了一声,“我在您身上看到了很多我自己的特质,您自命不凡,野心勃勃,把一切人都当作棋子,与我年轻时候别无二致……上一个让我有这种感觉的法国人还是梯也尔,我1862年去巴黎的时候和他见过一面,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如果您现在处于我的地位,您敢说您不会做同样的事情?”

  “或许会的。”吕西安承认。

  “那么我们更应该达成默契了,”俾斯麦往外吐了一个烟圈,“现在您可以告诉我,你们和沙皇在圣彼得堡究竟谈了些什么吗?”

  “您这么关心这个,是害怕在贵国和我们开战的时候,俄国人突然从东边进攻吗?”

  “我过去十年的努力,都是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发生。”俾斯麦也十分坦诚,“我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可不希望因为一场输掉的战争而身败名裂。”

  “您倒是也没必要来问我,”吕西安淡淡地一笑,“我记得关于您和沙皇之前签订的《再保险条约》,您的儿子曾经评论过——‘这个条约能拖住沙皇一到两周,因为毕竟它是个条约;可这个条约最多也只能拖住沙皇一到两周,因为它毕竟只是个条约而已’,我们和沙皇的谈判无关紧要,沙皇会按照他的利益见机行事,无论有没有条约。”

  俾斯麦缩了缩肩膀,“很妙的回答。”他扭头看向窗外,“啊,天已经亮了,我想在到柏林之前睡一会。”

  “那我就不打扰您了。”吕西安站起身来。

  “我很享受和您的谈话,”俾斯麦朝着吕西安伸出手,“您是个值得尊重的对手。”

  吕西安向前走了几步,握住了俾斯麦的手,宰相的手有些粗糙,但十分有力,完全不像是个七十多岁的人。

  “所以我们达成协定啦?”俾斯麦松开吕西安的手,小声问道。

  “您可以理解为我们之间有了默契。”协定意味着责任和义务,而默契只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配合,在政治上,一字之差往往就是生与死的差别。

  俾斯麦点了点头,重新开始翻阅起文件来,火星子从嘴角的雪茄烟落到腿上的褥子上,在上面烧出一个个黑色的小洞。

  “铁血宰相”无疑是一个当代的巨人,然而这个巨人正在衰朽,野心勃勃的新一代人,正虎视眈眈地要把他,连同他所取得的一切荣耀,一道扫到垃圾堆里去。吕西安怀疑,即便一切都如俾斯麦预料的那样发展,新皇帝恐怕也不会善罢甘休,而宰相的权力归根结底来自于君主,俾斯麦最后的结局,恐怕只能是被不体面地解除职务。

  看到宰相做出了明显的送客姿态,吕西安识趣地转身,朝门口走去。

  那个军官还等在门外的小客厅里,他送吕西安下了车,当他们穿过站台的时候,正好看到一台火车头,挂载着一节煤水车,沿着铁轨向阿尔方斯包租的列车车厢驶过来。

  “看来您的火车头已经换好了,”那军官说道,“应当过一刻钟就能够发车。”

  吕西安点点头,无论俾斯麦怎么说,他绝不相信这只是一场偶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