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断断续续地下了一晚上,星期一早上,客人们才谢过主人殷勤的招待,乘雪橇去镇上的火车站乘早班的快车离开。受到大雪的影响,铁轨上结了冰,列车的行驶也变得断断续续,因此等他们回到圣彼得堡,已经是当天的深夜了。

  在俄国外交部举行的谈判于星期二重新开始,参加的大人物们刚刚从周末的娱乐当中返回,一个个都精神不振,弗卢朗部长更是眼底青黑,还不住地打着哈欠——他被俄国外交大臣请去了一座拉多加湖边的意大利式别墅,据说同去的还有一打圣彼得堡正当红的交际花,其中至少有三个在当天晚上进到了部长的卧室里。

  正如之前所预料的那样,谈判进行的非常顺利:当大人物们纸醉金迷的时候,他们的下属们已经加班加点地解决了双方的绝大部分分歧。于是星期四下午,在外交部的大礼堂里,满面春风的弗卢朗部长和俄国外交大臣一道,在《法俄联合公报》的正式文本上签下了名字,当天晚上的晚报,就发表了这个联合公报。

  联合公报的文本,同样被送去了德国大使馆,并用电报传递给正在巴登-巴登的温泉疗养的俾斯麦侯爵,第二天,柏林的德意志帝国外交部也发布公告,宣布德国完全赞同《联合公报》的“协作精神”,并愿意“与法兰西和俄罗斯两个伟大国家一道,维护欧洲的和平与稳定”。

  英国,奥匈帝国和意大利,对三国联合宣言发表了官方的抗议,但这只是一个姿态而已,人人都看得出,俄国只是在寻求一个体面的台阶以从保加利亚危机当中抽身,英奥意三国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自然也愿意让沙皇保留面子。

  整个欧洲欢欣鼓舞:一场欧洲大战的可能性暂时消弭了,或许战争之神终有一天要降临在这片大地上,收割一百万条,一千万条年轻的生命,让从比利时到喀尔巴阡山脉的土地被鲜血浸透,但这至少不会发生在今天,也不会在明天。欧洲还将要和平繁荣下去,直到那命定的日子到来,到那时,“美好年代”的浮华下隐藏着的一切丑恶,都将要迎来最终的清算。

  证券市场对此作出了积极的反应,星期五一开盘,伦敦,巴黎,柏林和维也纳的股市就都直冲新高,让早已经做好布局的阿尔方斯再次大赚了一笔。作为代表团的成员,法俄谈判的进展对于随行的银行家们完全不算是秘密。

  既然危机已经结束,那么就到了论功行赏,弹冠相庆的时候。联合公报刚刚发表,沙皇陛下就宣布,星期天将要在冬宫举行盛大的授勋仪式,褒奖“为欧洲和平做出杰出贡献的人士”。

  整个法国代表团都受到了邀请:所有的代表团成员,都将获颁“功德齐圣徒的圣弗拉基米尔大公勋章”,地位最高的弗卢朗部长和德·拉罗舍尔伯爵都拿到了一等勋章。吕西安得到的,则是一枚二等圣弗拉基米尔大公勋章——这自然是酬赏他居中牵线的功劳。

  同样拿到二等勋章的还有阿尔方斯这些银行家,在财政大臣的软磨硬泡之下,他们“勉为其难”地将贷款利率降低了一点五个百分点,作为“法俄友谊的体现”,当然他们这样做完全是出于生意考虑:财政大臣暗示如果他们愿意给予优惠,那么俄国将会对法国资本给予一系列的优惠措施,同时日后的借款也会优先考虑法国银行。

  为了长远的利益,法国银行家们终于在利息的问题上松了口,签订了借款的合同,于是沙皇也发给他们二等圣弗拉基米尔大公勋章作为答谢。唯一例外的是罗斯柴尔德夫人,她获得的是颁发给女性的“伟大殉教者圣叶卡捷琳娜勋章”,这枚勋章同样也会在授勋仪式上由沙皇亲自颁发。

  至于代表团的一般成员,也都获得了一枚三等圣弗拉基米尔大公勋章;来访的法国战舰的军官们,同样都获得了颁发给军人的圣安娜勋章,士兵们则得到了纪念章。俄国人在礼数方面永远都是那样周全,他们绝不让任何人空手而回,这样的慷慨赢得了法国人的交口称赞——许多人加入外交界的目的,就是为了收集这些花花绿绿的勋章,他们对这发亮的小玩意的热情,简直可以和喜爱收集亮片的喜鹊相媲美了。

  星期天的下午,法国代表团的成员再次来到了冬宫,在宫殿前,他们受到了仪仗队的正式欢迎,其排场比起抵达时候的欢迎晚宴还犹有甚之。

  仪式在宝座大厅里举行,大厅里人潮攒动,身穿华服的人们挤在一起,只能小心翼翼地移动,否则就难免踩到某位男士的脚或是某位女士的裙摆。到场的人怀着不同的心情,讨论着官员的升降,人事的变动和今天将要由陛下授予的奖赏。

  沙皇亚历山大三世入场了,他身穿陆军元帅的礼服,身上挂着圣安德烈勋章的绶带,跟在他后面的是皇后,大公和女大公们,罗曼诺夫家族在彼得堡的全体成员都出席了今天的仪式。

  在整个宫廷的注视下,陛下亲手将一等圣弗拉基米尔大公勋章颁发给了弗卢朗部长和德·拉罗舍尔伯爵,并与他们分别握手。一个站在大厅角落的画家用铅笔飞速地将此时的景象记在草稿纸上,这些草稿将会变成一幅描绘今天场景的巨幅油画,并作为礼物在明年沙皇去巴黎参加世界博览会的时候赠送给法国政府。

  吕西安排在下一位被授勋,当亚历山大三世将红色带黑色宽边的勋章绶带挂在他的身上后,陛下主动伸出手,和他亲热地握了握,“俄罗斯帝国永远不会忘记她的朋友。”

  吕西安感受到无数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其中包含了羡慕,嫉妒,不屑等种种复杂的情感,那些目光像是被放大镜聚焦了成千上万倍的日光一样炽烈,几乎要把他的衣服烧穿。如果是一年多以前,这样的目光会令吕西安坐立不安,但此刻,他却发现成为别人关注的中心,是多么令人欢欣鼓舞的一件事!别人对他怀有恶意,是因为他强于这些庸人,因为他踩在了他们的头上,而他们什么也做不了。这个想法令他浑身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了。

  紧跟着吕西安获得勋章的是阿尔方斯,这一次陛下表现的,比起他们上一次见面要亲热许多,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有个价码,而“全俄罗斯的皇帝陛下”,总归也是个俗人。

  等法国人都获得了勋章以后,就轮到他们的俄国同僚了。首相和外交大臣不出所料地都得到了最高的圣安德烈勋章,可接下来,当侍从长叫到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维奇·罗斯托夫伯爵的名字时,却引起了一阵窃窃私语。

  阿列克谢今天穿了全套的绣花礼服,他走到陛下面前,三次鞠躬。

  “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维奇·罗斯托夫伯爵,获颁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勋章。”侍从官宣布道,他的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带钻石的勋章和星章。

  “我的天!”一个穿着将军制服的白发老人朝着一个漂亮的中年女官做了个鬼脸,“还不满三十岁,就拿到了这个!”

  那女官用自己的象牙柄扇子,指着沙皇刚刚给阿列克谢挂上的红色绶带,“上周梁赞省的省长还向我抱怨,他已经等这个勋章等了三年,却还没有等到……他现在只希望退休的时候能够拿到一枚呢。”

  “一个六等文官呀……”那将军挤了挤眼睛,夹住挂在眼眶上的单片眼镜,刚才侍从官宣布的时候,那眼镜片差一点就掉下来了,“宫里的红人就是不一样……在我记忆里从没见到过这勋章被发给过四等以下的文官,当然之前可能也有过先例,但是……”

  就像是在回应他的话一般,侍从宣布了沙皇的第二道命令:罗斯托夫伯爵因为“对祖国和皇室的卓越服务”,被提升为四等文官,同时成为帝国参政院成员。

  这果然是一颗重磅炸弹,阿列克谢按道理升一级,只是五等文官,如今竟然是破格一下子升了两级,成了位高权重的四等文官。吕西安看到身边的不少人脸上的表情已经难以维持了,他们脸上时刻带着的假面具终于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下面庸俗丑陋的本我。

  如果刚才看向吕西安的目光是油灯的光亮,那么射向阿列克谢的简直就是电灯光了,可新出炉的四等文官完全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他泰然自若地和沙皇握手谢恩,又朝着皇太子微微鞠躬。

  吕西安听到身后传来阿尔方斯的一声冷笑,阿尔方斯和阿列克谢之前也不怎么对的上眼,而自从他们从阿列克谢的田庄回来以后,银行家似乎对每一个和吕西安走的近又算得上是年轻漂亮的男女都产生了敌意,“他倒是够走运的。”

  吕西安又看向一旁的德·拉罗舍尔伯爵,伯爵并没有说什么,但他的嘴唇也紧紧抿着,看着也不像是为阿列克谢高兴的样子。

  这三个男人都围在吕西安身边,可他们互相之间却两两生厌,吕西安被这个念头逗的笑出了声,周围的人都奇怪地看向他,他连忙闭上了嘴。

  “您笑什么?”阿尔方斯朝前跨了一步,警惕地看着吕西安,“那位先生升官,您就这么高兴?”

  “您这两天怎么疑神疑鬼的?”吕西安翻了个白眼。

  “还不是因为您的前科。”阿尔方斯挑衅地看着伯爵,他的目光换来了对方一声不屑的冷笑。

  授勋仪式继续进行,阿列克谢此时已经从沙皇的面前退下,他早就注意到了吕西安,此刻正穿过人群朝这个方向走来。

  “多美好的一天啊,是不是,先生们?”他向吕西安等人打了个招呼,那新挂上的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勋章上的钻石反射着耀眼的亮光。

  “是啊,恭喜您。”吕西安无视了阿尔方斯的眼神示意,主动伸出手,和阿列克谢握手,“您总算是得偿所愿了……我刚才还听到人提起,您是三十年来最年轻的四等文官。”

  “请允许我向您致敬,阁下。”一个穿着绣花礼服的老人此时也挤到他们身边,朝着阿列克谢脱下帽子,吕西安注意到了他恭敬的称谓——只有五等以上的官员才能有被称作“阁下”的殊荣。

  阿列克谢施恩似的向他点点头,那小老头直起腰来,“关于您的新任命有消息吗?”

  听到这话,阿尔方斯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连德·拉罗舍尔伯爵似乎也燃起了几分兴趣——阿列克谢如今已经升到了四等文官的官衔,这样的官衔在彼得堡已经足以让他成为某个衙门的主官,在地方上也可以担任省长的职务,至少也能做副省长。再说,驻法国的大使也不过就是个四等文官,若是阿列克谢再回到巴黎去,除非让他担任大使,否则其他的职务都是不合适的。

  “我还没有接到命令,不过作为陛下忠诚的臣仆,我会怀着感激的心情接受陛下给我的任何职责。”

  “当然,当然!”那老头连忙点头,他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宗教事务部空缺了一位副部长,图拉省的省长也快要退休,我想如果您能担任其中一个官职的话……”

  “以后再说吧。”阿列克谢漫不经心地打断了对方,这明显算是逐客的信号,那老头也乖觉地结束了谈话,再次向阿列克谢致敬,而后悄然离开了。

  “这么说,您不会再回巴黎了?”吕西安问道,代表团的归期也已经确定了——下星期法国和俄国的舰队将会在涅瓦河口举行一次联合阅舰式,在那之后是盛大的告别宴会,而后,法国代表团就要踏上归途了。

  “恐怕不会了。”阿列克谢摇了摇头,同时几乎觉察不出来地耸耸肩膀,“很快我就会得到新的任命。”

  吕西安有些失落,或许他和阿列克谢之间的关系仅仅是交易,但他和俄国人在一起的时候,比起和阿尔方斯或是德·拉罗舍尔伯爵在一起都要放松不少。

  “我会让我的仆人把我留在巴黎的东西带回来的,如果您有什么喜欢的,可以先去挑挑,我送给您做纪念。”

  “他不需要什么,尤其不需要别人的二手东西。”阿尔方斯粗暴地插嘴。

  “我很荣幸,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维奇。”吕西安选择无视了阿尔方斯那比灯塔上的灯光还要明显的信号,“我很高兴您得到了您想要的。”

  阿列克谢朝吕西安眨了眨眼睛,“我确信,您很快也会得到自己应得的东西。”

  吕西安倒不担心他或是俄国政府会违背约定,但阿列克谢既然这样承诺,那么他也很给面子地给了对方一个笑容,“我希望我们将来还有机会相见。”

  “在不太靠近的将来吧。”阿尔方斯用玩笑的口吻说道,他的眼睛里带着冷淡的神情。

  阿列克谢转过身来,讥讽地瞟了阿尔方斯一眼,“或许比您料想的要更靠近些呢。”

  说完,他又和吕西安亲热地握了握手,像熟人那样朝德·拉罗舍尔伯爵点了点头,无视了脸色难看的阿尔方斯,朝着前面的一群人走去。那些人从刚才起就一直注视着这边的动静,同时调整脸上的表情,准备朝这位春风得意的“阁下”献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