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这些土豆都浪费了。”吕西安将粘在身上的土豆泥一块块地扯下来,那些土豆泥干了之后,就像鳞片一样紧紧贴在皮肤上,每扯下一块都在皮肤上留下一片鲜红色。

  他的头痛的像是被斧子劈开了一般,那毫无疑问是醉酒的后遗症,但伏特加酒给他带来的也不仅仅是坏处:至少他的咳嗽和打喷嚏的症状消失了,这意味着他不再有得风寒乃至于肺炎的危险。

  “我告诉过您了,这可是您自找的。”德·拉罗舍尔伯爵已经穿好了衣服,他将那块怀表重新放回到了口袋里,“对了,在您昏过去之前,总共过去了一个小时二十七分钟。”

  吕西安用了几秒钟时间才反应过来伯爵在说什么,他觉得昨晚的自己一定是发疯了,“人在醉酒的时候总会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他试图辩解道。

  “您后悔了吗?”德·拉罗舍尔伯爵将吕西安的衣服从已经熄灭的火盆边上拿了过来,衣服已经被烤干了,绸子的衬衣吸饱了水又变干,变得皱巴巴的。

  “这倒是没有。”吕西安觉得这时候还是诚实些为好,果然,德·拉罗舍尔伯爵脸上的表情舒展了些,“您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吧?”

  伯爵冷笑了一下,“这个‘别人’,是特指某个人吗?”

  “不是。”吕西安连忙摇头。

  “那么您是觉得我会把这事情在公众场合宣扬吗?”伯爵的目光让吕西安觉得自己很愚蠢,残留的酒精果然影响了他的判断力,他有些尴尬地干笑两声,低下头来穿衣服。

  当他穿好衣服以后,德·拉罗舍尔伯爵推开了谷仓的房门,让外面的新鲜空气涌进来,将仓房里熏人的烟气驱散。外面的暴风雪已经结束了,太阳尚未来得及升起,但天穹已经变成了淡淡的钴蓝色;月亮朝着地平线下坠,而天空中的星星依旧在闪耀。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吕西安用力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他的头痛缓解了些。

  “早上六点半。”伯爵把自己的大衣披在吕西安的身上,“我们可以等一会再出发。”

  “不,我们还是现在走吧。”吕西安不客气地用大衣紧紧包裹住自己,“大路上或许能遇到马车,把我们带回庄园去。”

  他们从谷仓再次出发,昨晚的积雪已经深到了吕西安的膝盖处,今早甚至到了他的大腿,天空中的风变小了,整片大地万籁俱寂,唯一打破这种平静的,就是他们的鞋底踩在积雪上所发出的声音。整片的雪地像一面巨大的水银镜子,将树林和田野的轮廓照亮,他们这才发现,自己昨天晚上已经走到了树林的另一边。

  在雪地的中央,插着一根孤零零的路牌,像是丰收季节用来驱鸟的稻草人,路牌上也盖满了雪,德·拉罗舍尔伯爵伸出手,将上面的雪扫掉,“我们距离宅邸还有十五公里。”

  阿列克谢的田庄可真大,吕西安撇了撇嘴,“至少我们走到了大路上。”

  他们身后传来几声车铃声,吕西安惊喜地转过身来,果然看到一辆三套雪橇正从地平线上朝他们的方向驶来。

  等雪橇靠近时,德·拉罗舍尔伯爵朝对方挥了挥手,雪橇缓慢地降低了速度,停在了他们身边。

  驾车的是一个满脸胡子的俄国农民,他一只手抓着缰绳,另一只手则握着一个打开的酒瓶子,德·拉罗舍尔伯爵走上前去,和他用俄语说了几句话。

  “上车吧,”伯爵转向吕西安,“他答应送我们去宅子。”

  雪橇上运载着几个木桶,吕西安在木桶中间找到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德·拉罗舍尔伯爵和他之间隔了一个桶。他背靠在木桶上,听着拉雪橇的马脖子上的铜铃所发出的清脆铃声,抬头看着天空,试图辨认出那些逐渐变淡的星辰属于哪个星座。

  当他们穿过罗斯托夫府邸的大门时,月亮已经变成了天边的一块淡色的云雾,地平线下的阳光将天空重新变成了灰色。吕西安坐起身来,他看到那个管家正手舞足蹈地从台阶上跑下来,嘴里用俄语说着些什么。

  他们下了雪橇,德·拉罗舍尔伯爵朝那个车夫的手里塞了几个金币,引来对方的一阵点头哈腰,而后他和那个管家互相说了几句话,又点了点头,似乎是在说自己知道了。

  “他说其他人都以为我们出事了,他的主人和‘另一位法国先生’两个小时前就带着几十个仆人和佃农去了林子里,甚至还通知了本地的宪兵司令。”德·拉罗舍尔伯爵看着那管家跑去叫人,“他现在要派人把他们都叫回来。”

  “其他人都没事吧?”吕西安问道。

  “似乎那位尼侬小姐崴了脚,除此之外都没事。”

  那管家这时候又走了回来,“两位先生,需要,什么?”他用结结巴巴的法语问道。

  “您要吃点东西吗?”伯爵看向吕西安。

  “请给我送点洗澡水吧,”吕西安打了个哈欠,“这是我现在最需要的了。”

  吕西安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房间里的壁炉烧了一夜,空气又干燥又温暖。

  几个身强力壮的仆人抬来了几桶热水,倒在了黄杨木的浴桶里,吕西安伸出手试了试水温,又让他们往里面加了半桶凉水。

  他脱掉衣服,躺进了浴桶里,满足地呼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白色的蒸汽在水面上氤氲着,疲劳感如决堤的洪水般袭来,他满足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吕西安被面部传来的温热感弄醒了,似乎有人在拿热毛巾帮他擦脸,那动作很柔和,让他不由自主地哼哼了几声。

  “你脸上全都是泥巴。”他听到一个类似阿尔方斯的声音对着他的耳朵说道。

  吕西安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迎面就见到阿尔方斯那张熟悉的脸,他的脸因为刚被冷风吹过,比平时显得要红润许多。

  “你是怎么进来的?”他刚才明明记得是锁上了门的呀。

  “我从仆人那里拿到的钥匙。”阿尔方斯从兜里掏出一把黄铜的钥匙,朝着吕西安摇了摇。

  “他们就这样随意的把钥匙给您了?”吕西安不敢相信,“那些人又不是您的仆人。”

  “只要掏足够的钱,我能把任何人变成我的仆人。”阿尔方斯重新把毛巾放进水里,吸了吸热水,将毛巾拧干,他用一只手握住吕西安的下巴,“别动。”

  吕西安呆坐在浴桶里,感受着阿尔方斯用毛巾拂过他的耳朵后侧,他的肌肉紧张地绷了起来:阿尔方斯不会发现什么痕迹吧?

  “您昨晚在哪里过夜的?”阿尔方斯抓起吕西安的一缕头发,“我们昨晚都很担心您。”

  他说的是单数而不是复数,“我和德·拉罗舍尔伯爵恰好碰到了一座存放干草的仓库,我们在那里过了一夜。”吕西安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显得轻描淡写。

  “那可真走运。”阿尔方斯让吕西安的头发像水草一样卷上他的手指,“还有呢?”

  “还有什么?”吕西安反问道。

  “您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吗?”

  “没有了。”吕西安立即否认。

  “撒谎。”阿尔方斯放开了吕西安的头发,他用一只手包住吕西安的下半张脸,吕西安的下巴顶着他的手心,而两边的脸被阿尔方斯的手指头固定住,“你和他昨晚……做了那种事情,对不对?”

  吕西安拼命压抑着从浴桶里跳出来逃跑的冲动,“为什么这么说?”他的胸脯起起伏伏,在水面上拨动起轻微的波纹,“难道您对这种事情很有经验吗?”他试图用开玩笑的语气化解僵局。

  阿尔方斯意味深长地看了吕西安一眼,“我当然有经验,我的母亲是拿破仑三世皇帝的情妇。”

  吕西安抬起下巴,他脸上写满了迷惑,“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母亲和皇帝睡过觉,大家都知道这件事。”

  吕西安张口结舌,“这,这不可能……如果大家都知道的话,为什么没有人告诉过我?”

  “我不喜欢别人在公众场合提起这件事情,即便这是个众所周知的事实。”阿尔方斯将毛巾搭在浴桶边缘,“而所有人都知道您和我走的近。”

  “我母亲出身于贵族家庭,但我的外祖父比起德·拉罗舍尔伯爵那样的木头脑袋要识时务的多,他主动乘上了波拿巴家族的快车,在请皇帝登基的劝进表上签了名字。当君主制公投通过之后,他还作为劝进代表团的一员去了圣克卢宫,请小拿破仑接受‘人民授予的皇冠’,为此他得到了一个参议员的位置,外加每年三万法郎的俸禄和五万法郎的津贴,还把我的母亲送到了欧仁妮皇后的身边做女官。”

  “所以皇帝……看上了她?”

  “他是个众所周知的好色之徒,做皇帝之前就有三个私生子和两个公开的女友,还和自己的表妹藕断丝连。”阿尔方斯用手指拨弄着水面,“而我母亲那时候很美丽,比他那位漂亮的皇后更有青春气息。”

  “他和我母亲的关系持续了一年,等到欧仁妮皇后生下了皇太子,他就厌倦了这段关系,于是他计划体面地和我母亲分手,作为补偿,他会给我母亲找一个有钱的丈夫——这时候就轮到我的父亲出场了。”

  “那是1856年,我父亲已经积攒了几千万法郎的家产,这数目非常可观,但比起那些真正的巨头还是不够看的。”

  “当时帝国刚刚建立几年,在大规模的信贷刺激下,经济迎来了空前的繁荣,帝国政府鼓励房地产和基础设施建设,只要能够进入这一行,那么他要不了几年就能够成为全法国知名的巨富。可问题是,这些信贷扩张和公共工程都是由政府主导的,想要从中大发其财,就必须要找到足够硬的靠山。”

  “我父亲先是接触了皇帝的堂弟热罗姆亲王,又试图攀上皇帝的私生子弟弟莫尔尼公爵,但这两人都对他不冷不热:他们手下已经有长期合作的银行家和实业家,再加上我父亲是个犹太人,他没办法挤进那个圈子里去。”

  “于是当皇帝派人向他暗示,让他去向我母亲求婚的时候,他立即就答应了:通过这桩婚姻,他能够卖给皇帝一个人情,而这个人情足以让他在帝国的大蛋糕上大快朵颐一番了。”

  “至于我外祖父那边嘛,他有些介意我父亲的身份,但我父亲指明不需要嫁妆,再加上我母亲的名声因为她和皇帝的关系也受到了损害,这桩婚姻倒也算是一笔好买卖。”阿尔方斯吹了一口气,“于是他们结了婚,两年之后生下了我。”

  “有趣的是,当我出生之后,皇帝对我母亲又燃起了兴趣,这个‘杜伊勒里宫的斯芬克斯’对待情妇就像对待大臣一样口味多变,那时候还有传言,说我是皇帝的私生子。”

  难道这就是阿尔方斯看出自己和杜·瓦利埃先生之间关系的原因?“所以……您是波拿巴家族的血脉?”

  “当然不是。”阿尔方斯被吕西安小心翼翼的样子逗的笑了起来,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吕西安的鼻梁上刮了一下,“皇帝的身体那时候已经被常年的寻欢作乐掏空了,虽然他的欲望还是那样强烈,但他已经得了一身的慢性病:慢性肾炎,膀胱结石,神经衰弱还有痛风什么的,他不可能有更多的孩子了。”

  “从我记事开始,我的母亲每隔一段时间,就被皇帝召到某座宫苑去,有时候是杜伊勒里宫,有时候是圣克卢宫,有时候是圣日耳曼昂莱城堡,最远的时候甚至她长途跋涉去了维希的温泉和比亚里茨的海滨浴场。”

  “那您父亲不介意吗?”

  “不但不介意,反倒乐见其成。”阿尔方斯嘴边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每次我母亲回来后几天,皇帝都会让人送来某项大工程的合同,或者是某条铁路的专营权,或者是银行信贷的特许状,诸如此类的东西。如果皇帝几个月不传召我的母亲,我父亲反倒会坐立不安呢。”

  “这未免有些……”

  “有些耸人听闻?”阿尔方斯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您再过几年就知道了……更离谱的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

  “但我必须为我的父母说句公道话:他们也不是完全不注意名声,而他们想出来的办法,就是用我作掩护。”

  “用您?”吕西安不由自主地在浴桶里抖了一下。

  “每一次皇帝的请帖上,都写的是我和我母亲的名字。皇帝让我去和他的儿子做玩伴,而我的母亲表面上就像是去陪伴我的……但实际上嘛,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阿尔方斯盯着吕西安的眼睛,“当皇帝来‘拜访’她的时候,我就呆在隔壁的房间,小孩子的听觉很敏锐,因此我什么也听得到。当她重新回到我身边时,虽然梳妆整齐,但是我一眼就能看出她的慌张。”

  他重新捏住了吕西安的下巴,“就像我刚才告诉您的那样,我是有经验的。”

  吕西安想要低下头,但阿尔方斯的手托着他的下巴,迫使吕西安直视着自己的眼睛,“为什么不说话了?是默认了吗?”

  吕西安感到鼻头有点发酸,他的眼前有些模糊了。

  阿尔方斯冷笑了一声,放开了他的下巴,“您知道,在无法抵赖时候才招认,是很难取得别人的原谅的。”

  “我不需要什么原谅。”吕西安吸了一下鼻子,“我不相信我是您唯一的……”

  “唯一的什么?”阿尔方斯问道,“唯一的情人,还是唯一的床伴?”

  吕西安强硬地扭开脸,“随便是什么……我没有要求过您的忠诚,对不对?”

  “那恐怕是因为我没有找您借过钱吧。”阿尔方斯的语气越发危险,“我们之间是有协定的,而您接受这个协定的时候,可是完全自愿的。”

  “我们的协定当中,可没有排他条款。”

  “的确没有。”阿尔方斯放开了吕西安的下巴,吕西安看到他的嘴角气的发抖,“可为什么偏偏是他?一个自命不凡的贵族,因为自己有头衔,有家世,就觉得自己比别人高贵,其实他们的祖先也不过是走了运的庸人!为什么您会喜欢这样的人?”

  “别这么说,”吕西安用力地摇着头,“他不是这种人。”

  阿尔方斯的眼睛里似乎要喷火,突然他用力抓住吕西安的后脑勺,咬住了对方的嘴唇。血液的腥气在吕西安的嘴里扩散出来,他想要往后躲,然而阿尔方斯的手像铁钳一样固定着他的脑袋,直到他到了窒息边缘才放开。

  吕西安躺回到浴桶里,大口喘着气,阿尔方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在浴桶里难为情地缩成一团。

  “如果您再去找他,我不但要毁了他,我也会毁了您,您明白吗?”阿尔方斯的语气很轻柔,但话中的威胁却令吕西安不寒而栗。

  “这样逼迫别人,恐怕不是绅士该做的事情吧?”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