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一直下到第二天的清晨才停止,当吕西安早上起床,从窗户朝外面看的时候,大地已经成为了一片银白色的世界,厚厚的积雪覆盖了一切,已经完全无法分辨出大地原有的模样了,花园,树林和田地,整个都已经融为一体了。

  阿列克谢昨晚预言的非常准确,大雪对于狩猎者而言是难得的福音:松软的土地彻底冻严实了,而且有白色的积雪作为背景,很容易就能看到兔子或是狐狸的影子。

  吕西安并没有什么打猎的经验,在布卢瓦城,孩子们经常有机会在父亲的带领下,去城市周围曾经是皇家林苑的森林里打兔子和山鸡。但遗憾的是,吕西安在成长过程中并没有父亲的参与,他唯一类似的经历就是在中学时候和同学一起去射击场里用手枪打靶子而已,那一次他有一半子弹打到了靶子的边缘,余下的子弹大多都找不到了,甚至还有几发落在了同伴的靶子上。因此对于今天的打猎,他完全不抱什么希望。

  当他下楼来到餐厅时,其他的客人都已经坐在了餐桌边上,一个年老的厨娘拿着被烟火熏黑的黄铜茶壶,给客人们倒上热气腾腾的茶水。

  “您来啦。”阿列克谢大声招呼道,“您昨晚睡得好吗?一切都还如意吧?”

  “很好,谢谢您。”吕西安拉开一把椅子,坐在莱蒙托娃小姐旁边,她今天穿了一件厚厚的灰色长裙,领子和袖口都有用兔子毛制成的滚边。

  “我一会和妈妈,别里科娃夫人,还有她的儿子女儿一起去散步,”莱蒙托娃小姐用勺子轻轻敲着白煮蛋的蛋壳,“我倒是也想去打猎,可妈妈绝不会同意的。”

  吕西安看向坐在桌子对面的尼侬小姐,她倒是穿了一件黑色的猎装,“尼侬小姐看上去似乎是要去打猎的。”

  “是啊,妈妈她们肯定不会邀请她,她如果不和你们去打猎,就只能一个人留在屋子里,那样也太尴尬了。”

  早餐的菜肴比起前一天晚上要简单多了,只有白煮蛋,面包和排骨,配上煮的很浓的红茶,但客人们同样吃的津津有味,席上的每个人都显得容光焕发,想必昨晚都睡的很好。

  莱蒙托夫将军显得非常愉快,阿列克谢的田庄勾起了他对自己的田产的回忆,作为一个传统的俄国贵族,他的童年就是在这样的田庄当中度过的,可这种愉快当中又带上了一丝惆怅——莱蒙托夫家早已今时不同往日了。

  与莱蒙托夫将军正相反,别里科夫伯爵对乡村生活完全提不起什么兴趣,他是那种在大城市里坐了一辈子办公室的官僚,他的大脑,身体和灵魂都已经被特化,让他无法想象没有公文,报告和函件的生活。他的人生意义就在于把自己的名字签在D字78459A号调查表,W字65423Z号通令或是X字18657U号部门间备忘录上,然后亲眼看着这些废纸被分门别类地锁到部门的档案室里去。甚至连这样一个短暂的周末,他都随身带着一个装满了公文的公文包,每晚睡觉前不批阅几份公文,他就睡不着觉。

  这样的工作自然是高尚而富有意义的,人人都知道,从华沙到太平洋的整个俄罗斯帝国,与这世界上的其他国家一样,就是建立在公文纸和备忘录之上的,没有这些勤勤恳恳的官员在公文上盖章,农民就无法耕种,工人就无法做工,商店也要闭市,简单的说,没有公文的世界就是一个走向末路的世界。

  在许多人看来,别里科夫伯爵没有任何的创造力,他只是一台盖章和签字的机器,而他也对此怡然自得——按部就班,四平八稳,是俄罗斯帝国对其官僚机构组成人员的最高褒奖。但这个结论未免过于武断,在一些领域,别里科夫伯爵表现的倒像是一个高明的艺术家,例如在从自己的职位上捞油水这件事情上,他就是一个真正的专家。他主管的那个机关负责军需品的采购,油水十分丰厚,而别里科夫伯爵似乎天生就知道如何把自己儿子的学费,妻子的置装费或是自己用来买马的费用列入到给帝国军队采购炮弹的账目当中,在这些方面,他表现的是极为高明的。

  他的太太同样是一个无聊至极的胖女人,她和其他空虚寂寞而又年老色衰的女人一道,在圣彼得堡的上流社会当中自成一体,这些人聚在一起时,手上总是拿着念珠或是小本的精美圣经,她们以自己的道德自居,可当她们聚在一起时所讨论的却总是些别人的丑闻,而这类讨论的目的无疑就是自我标榜。她们就像是秃鹫一般,闻到腐肉的味道就猛冲下来。

  莱蒙托娃夫人和这个小圈子也保持着亲密的关系,她之前离开了圣彼得堡一段时间,但才回来没有多久,双方就再次搭上了线。此时这两位太太正坐在尼侬小姐的对面,故意对那位交际花表露出一种高傲的视而不见的态度,仿佛和这样的女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就是对她们的莫大侮辱。然而吕西安几乎可以确信,她们就是冲着尼侬小姐来的,如果没有这位交际花在场,她们也就没有机会做这样的一番表演,更没有机会在回到彼得堡后向她们的朋友们吹嘘自己受到的“侮辱”,让自己成为人群的焦点——对别里科娃伯爵夫人这类人而言,受人注目的感觉比起蜜糖还要甘甜。

  对于这两位夫人的目的,尼侬小姐自然是一清二楚的,因此她根本没有和她们搭话的打算,而是一心一意地与塔基耶夫中校调情。中校和他那个阶层的大多数人一样,钟情于美人,美酒和骏马,他能花一万两千卢布买一匹马,也能用一颗价值五千卢布的钻石将尼侬小姐包下一个周末。他在乌克兰有着绵延上百公里的产业,在赌场和赛马会上花的钱数额令人震惊,至于他包下的情妇和交际花更是吞金的巨兽,每一位一年都要吃下他那广大产业当中的几俄亩土地,林场和牧场。

  “我想我们应当出发了。”当众人吃完了面前的早餐时,阿列克谢宣布道。

  在门厅里,他们看到几个仆人正在给去打猎的客人们准备新式的猎枪,一只黄色的猎犬在台阶下面欢快地吠叫着,看见阿列克谢走出来,立即就扑上去撒欢,伸出舌头去舔他的靴子。

  去打猎的客人总共有五位男士外加尼侬小姐,因此这次准备的雪橇只有两辆,这一次在雪橇上给客人们准备的是虎皮毯子,吕西安猜测罗斯托夫家的某位祖先恐怕有猎杀猛兽的爱好。那只狗也被阿列克谢一把抱上了雪橇,舒服地躺在脚边上。

  雪橇带着客人们来到了昨天途经的那片树林边,每位客人都从马车上拿了一把装好子弹的猎枪,将子弹袋挂在腰间,朝树林里走去,那只狗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竖起耳朵。

  一只猫头鹰突然叫了起来,猎犬被吓了一跳,发出一阵急促的叫声。

  “安静,拉利卡。”阿列克谢命令道,那只狗安静了下来,可怜兮兮地呜咽了两声。

  阿列克谢和阿尔方斯走在最前面,他们都是老道的猎手,正在自信的分辨着森林里的各种动静;在他们后面是塔基耶夫中校和德·拉罗舍尔伯爵。吕西安和尼侬小姐勉强跟在后面,积雪几乎没过小腿,让他们走路的姿势变得异常滑稽。

  前方传来阿尔方斯和阿列克谢同时扳动枪机的声音,吕西安见到两声红色的闪光,随即是两声枪声,猎犬兴奋地朝前跑去,过了片刻,它摇着毛茸茸的尾巴尖跑了回来,嘴里叼着一只兔子,兔子的身上有两个弹孔,血从弹孔里往下滴,在雪地上留下一条暗色的痕迹。

  “看来我们都打中了,这算是谁的?”阿列克谢捡起那兔子,观察着。

  “您想要的话您就拿去吧,”阿尔方斯无所谓的耸耸肩膀,“我还有更大的猎物要打,这不过是一只兔子而已。”

  “您似乎忘了这是我的庄园,”阿列克谢回敬道,“即便是有更大的猎物,也应当落在我手里才是。”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重新给猎枪装弹,接着朝森林的深处走去。

  吕西安听到身后发出一声轻叫,他转过头,原来是尼侬小姐摔倒了。

  他伸出手将交际花扶起来,尼侬小姐笑着和他用法语道谢,“真是谢谢您!这该死的裙摆,总是把我绊倒。”她恼怒地将裙摆提起来,抖了抖上面沾上的雪,“我本想穿裤子来的,但恐怕那两位好太太看到我的样子会当场昏倒的。“

  ”您看上去也不在乎啊。”吕西安笑着说。

  “但那会显得不够女性化,”她指了指前面的塔基耶夫中校,“我的主顾不会喜欢的……对于我们这一行,顾客的感受是第一位的,我们必须讨好他们,就像你们政治家要讨好选民一样。”

  吕西安被她的比喻逗笑了,“您是法国人?”

  尼侬小姐从兜里掏出一个镶嵌着宝石的金烟盒,她抽出一根纸烟,用嘴唇叼住,又擦亮一根火柴,将纸烟点燃,吸了一口,烟头冒出红焰和青烟,“没错,我是诺曼底人。”

  “那您怎么来了俄国呀?”

  “人总是要吃饭的嘛。”尼侬小姐又吸了一口烟,笑嘻嘻地说,“我原来在巴黎的小剧院做演员,那里的经理是个该死的胖子,如果要得到角色就得和他睡觉,实在是恶心人,我早就想要辞职了。恰好在那时候,有一次表演,台下有个来巴黎观光的俄国公爵,他对我很感兴趣,还说我这样的人在俄国一定很受欢迎的……于是我就想,既然都是要和别人睡觉,为什么不去更受欢迎的地方呢?我记得经济学上有一个说法,那是一个色眯眯的教授对我说的,但是我忘了那说法叫什么啦……”

  “供求关系决定价格?”

  “对,就是这个。”尼侬小姐笑着拍了拍手,“俄国人慷慨极了,我的上帝!这些贵族花钱的样子就像是孩子们在沙滩上抛洒沙子似的,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还没有破产。”

  “有的已经破产了。”吕西安想到了莱蒙托夫将军。

  “这个还没有。”尼侬小姐朝塔基耶夫中校的方向挤了挤眼睛,中校试图往猎枪里装子弹,却把子弹袋里余下的子弹也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他似乎丧失了耐心,“尼侬,宝贝,过来呀!”他朝尼侬小姐喊道。

  尼侬小姐朝吕西安挤了挤眼睛,走到中校身边,塔基耶夫中校抓住她的手腕,两人消失在了灌木丛里,隐隐约约的调情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不见了。

  吕西安朝前看去,阿尔方斯和阿列克谢已经走的远远的了,他们似乎发现了某种猎物的踪迹,正在猎狗的带领下搜索前方。

  德·拉罗舍尔伯爵却还站在原地,就在距离吕西安十米的地方等待着,他步枪的枪口指向下方,保险都没有打开,应当还没有开过枪。

  “您怎么不去打猎啊?”吕西安走到他身边,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意思。”德·拉罗舍尔伯爵端详着步枪枪托上面的雕花,“我不理解为什么有人能从猎杀兔子,鸟类和鹿此类的行为当中得到快乐。”

  “我以为狩猎在贵族之间很风行。”

  “的确如此,”德·拉罗舍尔伯爵点点头,“只是我不感兴趣罢了。”

  “真是奇怪,”吕西安用力将自己的靴子从雪里拔出来,“我和您认识了这么久,您好像从来没对什么东西有过兴趣……难道这世上就没有您感兴趣的东西吗?”

  德·拉罗舍尔伯爵的眼神变得有些古怪,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将脑袋的方向扭转,“或许有吧。”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像是因为吹多了冷风而感冒了。

  他们接着朝前缓步走去,两个人都没有搜寻猎物的兴致,因此他们更像是在散步。

  雪花再次从铅灰色的天空中飘落下来,吕西安伸出一只手,脱下手套,让一片雪花落在他的手心,他看着那片雪花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成一滩水,“好安静啊。”他不由得感叹。

  “我以为您更喜欢城市的喧嚣。”德·拉罗舍尔伯爵同样看着那片雪花的融化,吕西安看到,伯爵的肩膀上已经染上了一层白色。

  “偶尔来清净一番也不错。”他重新把手套带上,看着伯爵那始终严肃而一本正经的脸,他突然感到有些想笑,于是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您笑什么?”伯爵奇怪地看着吕西安,脸上那始终不变的表情终于新加上了一点困惑。

  “您为什么总是这样严肃呀,我们又不是在会议室里。”吕西安挽住伯爵的胳膊,“放松的时候您应当开心一点。”

  他脑子里突然又冒出来一个念头,“您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

  “您为什么这么想?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

  “也是,”吕西安点点头,“您也不是在我一个人面前这样,所以您即使生气,也是在生所有人的气。”他伸手去折断一根枯死的树枝,“那就不是我的错啦。”

  他们此时想必已经走到了树林中央,四周的景色完全一致,到处都是白桦树,灌木和白杨,吕西安实在分不清该朝哪个方向走才好。林子里寂静无声,似乎所有的鸟和兔子都收到了警报,躲在自己的藏身处不动了,唯一能听到的就是自己脚下传来的沙沙脚步声。

  “谢谢您。”德·拉罗舍尔伯爵突然开口说道,吕西安有些摸不着头脑,“您要谢我什么?”

  “那个邀请沙皇来参加明年的巴黎世博会的建议……您说您是为了我,而不是为了巴黎伯爵提出来的,”德·拉罗舍尔伯爵温厚地笑了笑,“我很感激。”

  “这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吕西安有些难为情,他谋划这件事的时候,的确是想让德·拉罗舍尔伯爵欠他一个人情,可伯爵这副样子,反倒让他感到有些无地自容了,“我只是……想要帮朋友一个忙而已。”

  “我很荣幸能成为您的朋友。”德·拉罗舍尔伯爵郑重其事地说道。

  吕西安感到自己的脸更红了,他刻意地扬起脑袋,“雪已经这么大了吗……我想我们还是赶快回去吧……”

  吕西安说这句话是为了转移话题,但这也不是他信口开河,雪的确越来越大了,北风也越来越猛,风肆意揉搓着高处的树枝,发出一阵阵尖利的啸声。

  吕西安和伯爵转过头,沿着来时的路朝回走,然而他们的脚印已经被新的雪花所掩盖了。两个人在树林里转了十分钟,可周围的树木和灌木却变得越来越密,这时候,他们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彻底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