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吕西安在自己房间的那张桃花心木大床上醒来时,他花了十几秒的时间,才回想起自己身处何方。

  他看向窗户的方向,阳光从厚厚的窗幔与墙壁的缝隙溜进漆黑的房间,而在壁炉当中,仆人昨晚点燃的柴火还没有熄灭,炉子里燃烧着好几段的树干,松木的清香正从炉膛里袅袅升起。

  他吸了吸鼻子,昨晚的那种堵塞感已经消失不见了。床头柜上放着的怀表咔嗒作响,吕西安借着屋里黯淡的光线,看到表盘上的时针指向九点。

  腰间传来隐隐约约的酸痛感,这是一种无言却难以被忽略的提醒,吕西安长叹了一口气,他不需要这样的提醒也能想起来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知道自己昨晚为什么会答应阿列克谢,这既不理智又毫无必要,但有的时候人就会做出日后自己想起来都会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

  幸而这是在俄国,他心想,只要吕西安自己不说出口,那么阿尔方斯就没有可能知道。他承担不起和阿尔方斯闹翻的代价——至少目前如此。

  可令吕西安自己都有些意外的是,他并不觉得后悔:这是他第一次处于纯粹享受的目的做这种事情。阿尔方斯是一个不错的伴侣,但吕西安和他做这种事总是处于某种目的,因而在整个过程中,他不知不觉地就带上了一点讨好,从而也就把自己降格到了类似于交际花的存在。而他和阿列克谢的鱼水之欢,是独立于他们的交易以外的,因此无论做与不做,都是吕西安的自由,用不着考虑别的什么。

  他按铃召唤仆人,让他进来拉开窗帘,又要了早餐。

  早餐是放在银托盘里呈上来的,所有的器皿都是上等的描金白瓷,上面装饰着西里尔字母“P”,这个字母等于拉丁字母当中的“R”,是罗曼诺夫家族姓氏的首字母。

  吕西安看到仆人在窗边的桌子上摆了两副餐具,又给餐具的旁边分别放上了一杯热巧克力。

  “我只要了一份早餐。”他以为是仆人送错了。

  “是我叫他们送来的。”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房门被推开了,阿列克谢毫不客气地走了进来,“我和他们说,我要和您一起吃早餐。”

  吕西安不置可否,他看着仆人将早餐在桌上摆好,而后鞠躬离开了房间。

  早餐十分丰盛,瓷盘子里盛放着新鲜的水果,香肠,煎蛋卷和点心,吕西安将叉子的尖头插进一根香肠之中,又吞下一份煎蛋。

  阿列克谢饶有兴致地看着狼吞虎咽的吕西安,当法国人开始吃一块覆盖着厚厚奶油的蛋糕时,他终于开了口,“我还以为您今早会没有食欲呢。”

  “为什么?”吕西安反问道,他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阿列克谢好奇地看着他,“我还以为您会后悔呢。”

  “您怎么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吕西安微微抬起下巴,“如果您想知道的话,我对您昨晚的服务感到很满意。”

  阿列克谢愣住了一瞬间,又笑了起来,“比阿尔方斯·伊伦伯格更让您满意?”

  吕西安不置可否,他转向窗外,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下面升了起来,在这样的高纬度地区,冬天的太阳升起的很晚,但终究是要升起来的,明亮的阳光洒在覆盖着林苑和花园的积雪上,就像是给整个皇村披上了一件金光闪闪的大氅。

  “我一会打算在花园里见皇太子,到时候我会把我们的计划告诉他。”阿列克谢将面包条浸在加了牛奶的咖啡里,“您什么时候去和德·拉罗舍尔伯爵说?”

  “明天吧,明天我们要去你们的外交部开会,我会抽时间和他讲的。”吕西安说道,“请您放心,我答应了您,就会去做的。”

  “好极了。”阿列克谢点了点头,看不出来他究竟有没有因为吕西安的保证而解除疑虑。

  “您一会去见皇太子的时候,我也想要一起去。”

  阿列克谢掰着面包条的手顿住了,他的十根指头在桌面上交叠起来,“我能问问您要做什么吗?”

  “我来这里是承蒙殿下的邀请,难道不应该给他表示一下感谢吗?”吕西安反问。

  “仅仅是这个?”

  “您怕什么呢?我又不会说什么对您不利的东西。”

  阿列克谢冷笑了一下,“即便您想说什么,您也没有证据。”他喝了一大口咖啡,“如果您愿意的话,那么我们午餐之后一起去。”

  他们接着吃起早餐来,在这顿早饭余下的时间里,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昨晚发生的事情。

  早餐结束后,阿列克谢就告辞离开了,吕西安上午余下的时间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度过,到了快十一点时,他吩咐仆人送沐浴的热水来:房间附带的盥洗室有着雪白的大理石浴缸和瓷盆,就是没有自来水,因此只能让仆人从宫殿另一头的厨房将热水抬过来。

  他躺在浴缸里,用手指轻轻拨弄着水面,想着如今不知正在圣彼得堡城里做什么的阿尔方斯,若是阿尔方斯知道了昨晚发生的事情,不知他会不会大发雷霆?权力的本质就是伤害人的能力,如今他所能做的只是在阿尔方斯身上划上一道罢了。只可惜阿尔方斯没有把他爱的死去活来,若是他有能让阿尔方斯心碎的能力,那他们双方之间也算是达成了一种平衡——他倒是也没有想要伤害阿尔方斯,但做不做和有没有能力去做,这完全是两回事。

  沐浴结束后,他从浴缸里走出来,赤着脚踩在地砖上,走到盥洗室的另一边,那里的墙上挂着一面带金框的镜子,他伸出手,轻轻擦去镜子上面覆盖的那一层薄薄的水雾。

  镜子里的年轻人因为刚从浴缸里出来而满面潮红,他的头发沾了水,贴在额头上,向下滴着水,水滴沿着他的鼻梁,嘴唇和下巴,一路朝他的脖颈流去。吕西安花了几分钟的时间欣赏镜子里的自己,正如阿列克谢昨晚所说的那样,他同样是个自恋的那喀索斯。

  这一天的午饭开的比平时都要早些,还不到下午两点,最后一道甜点已经被撤了下去。皇后下午三点半钟在自己的起居室里招待客人们用茶点,在这之前,他们有一个多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

  今天的天光正好,因此许多人都选择去花园散步,吕西安的目光一直跟随着皇太子,他看到皇太子走出了餐厅,于是朝着阿列克谢看了一眼。

  阿列克谢朝他微微点点头,两个人心照不宣地跟在皇太子身后不远的地方。

  殿下一路走到了花园里,他身穿着一件长大衣,外套的下摆轻轻摩擦着道路两旁的树篱,他看上去心不在焉,对周围的一切缺乏兴趣,因此当阿列克谢和吕西安在花园里拦住他的时候,殿下显得并不怎么开心。

  “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维奇,”他有些虚弱地向两个人笑了笑,“还有您,巴罗瓦先生,希望我们的招待让您满意吧?”

  “我没有任何可抱怨的地方。”吕西安连忙鞠躬。

  “好极了,”皇太子点点头,随即抬头望天,看着没有一丝风的明亮天空,“真是个打猎的好日子……太可惜了。”他脸上带着深奥莫测的深情,思绪不知已经跑到了何处。

  阿列克谢轻轻咳嗽了一声,尼古拉皇太子猛地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朝着他的朋友笑了笑,“我有什么能帮到你们的吗?”

  “恰恰相反,殿下。”阿列克谢说道,“我是想要帮助您,就像一个忠诚的臣仆应当做的那样。”

  他向皇太子介绍了自己和吕西安制定的计划,当然双方交易的细节,例如给海外银行的注资或是阿列克谢的官位之类的,皇太子是没必要知道的。

  “听上去是个好的计划。”尼古拉皇太子思考了片刻,“但是您不应当去和陛下说吗?或是让外交大臣去和他说?我想这计划外交大臣应当是知道的,对吧?”

  阿列克谢回避了皇太子的问话,“我希望去和陛下说这个计划的是您。”他故作姿态的压低声音,“您不想要陛下对您刮目相看吗?”

  这话果然起了作用,皇太子的脸上终于有了些感兴趣的样子。吕西安猜测皇太子的性格并不合亚历山大三世的胃口,否则他恐怕也不会这样急于向父亲证明自己了。

  “您真是个好朋友,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维奇,难得您一直想着我。”皇太子颇感动地拍了拍阿列克谢的肩膀,“我不会忘记您对我的帮助,请放心,我会让父亲知道这个计划的最大功臣是谁的。”

  “能为殿下服务就是我的荣幸了。”阿列克谢似乎也被感动了,一时间这两个俄国人似乎就要相对垂泪,吕西安死命掐着自己的手心,竭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巴罗瓦先生,”皇太子似乎又想起了吕西安,“我也要感谢您愿意从中牵线,我一直听说您是一个亲俄派……俄罗斯帝国不会忘记她的朋友,我本人也一样,如果我有什么能帮到您的话,请您尽管开口。”

  “事实上,我的确希望借此机会向您提出一个邀请。”吕西安朝着皇太子再次鞠躬,“您和沙皇陛下可否来巴黎参加明年夏天的世界博览会?”

  皇太子明显地愣了一下,“去巴黎?您是要邀请我们去巴黎进行官方访问?我记得你们的外交部长和我父亲提过这件事。”

  “沙皇陛下对此不置可否。”阿列克谢提醒道。

  “陛下和殿下如果届时能够莅临巴黎,那么任何法国人都不会再怀疑俄罗斯要和法国深化友谊的诚意了。”吕西安煞有介事地说道,“到那时,如果我们两国要在军事上和政治上采取一致的步调,那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这话几乎已经是把“军事同盟”两个词明着说出口了。

  这话果然起了作用,“我的祖父亚历山大二世曾经参加过1867年的巴黎世界博览会,那时候是拿破仑三世当政,在很多俄罗斯人看来,波拿巴王朝和共和国也没有什么区别。”皇太子忸怩地动了动自己的脚,“我的父亲对法俄关系很有热情,如果这能让双方的的关系有实质性进展,那么俄国的沙皇也不介意访问一个共和国的首都。”

  “如果沙皇陛下有这样的胸襟,无疑是法兰西和俄罗斯两个伟大民族的幸运。”吕西安吹捧道。

  “我一会就去和父亲说您的提议,同时建议他接受外交部长的邀请。”皇太子向他承诺。

  “弗卢朗部长提出来的只是一个非正式的提议,是不是?”

  “是的,可这有什么关系吗?”皇太子有些不解,“后面贵国政府肯定会补发正式的邀请的。”

  “那是当然,但是我希望陛下接受的不是弗卢朗部长的提议,而是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吕西安说道,“德·拉罗舍尔伯爵很快会向陛下提出这个提议。”

  “德·拉罗舍尔伯爵是贵国外交部的二把手,”皇太子低下头思考,“他的确是有资格发出邀请函的……可这是为了什么呀?”

  “德·拉罗舍尔伯爵出身法兰西的名门,由他来向沙皇发出邀请,不是比小商人出身的弗卢朗部长更体面吗?”吕西安解释道。这当然并不是实际的原因,吕西安这样做,是希望让法俄关系大跃进这个功劳落在德·拉罗舍尔伯爵和保王党人的身上。

  保王党人一直以来都宣传共和国的政体让法兰西在欧洲陷入孤立,只有重新回到欧洲君主大家庭当中,法国的外交才有希望取得突破,但俄国人的主动示好让这种言论的说服力大打折扣。可如果沙皇接受德·拉罗舍尔伯爵而非弗卢朗部长的邀请来巴黎,无疑就说明了沙皇还是看重君主政体与共和政体的区别的,许多人也会产生一种印象——沙皇来巴黎访问,是看在保王党人的面子上,这无疑能够壮保王党人的声势,也能让巴黎的市民们觉得在巴黎有一位国王登基是有好处的——至少他们有一场热闹可看。

  与阿列克谢的露水情缘,不过是吕西安用来让自己放平心态的小动作罢了,对于他从阿尔方斯手中赢回独立的计划没有丝毫帮助。他如今的事业赫赫煊煊,但就像是水车要有流水才能转动,他的工厂和银行也都要仰赖阿尔方斯的支持,目前唯一能让他在阿尔方斯面前稍有些底气的,只有他的另一座靠山,也就是德·拉罗舍尔伯爵,保王党以及布朗热将军这一串人。

  如果他的谋划能成功,保王党和伯爵本人,就都欠下了他一个不小的人情,若是吕西安有朝一日要和阿尔方斯摊牌,那么他毫不犹豫地就会把这些人情兑现的。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皇太子被他的这个简单的理由说服了,尼古拉的脸上还带上了几分感激的神色,似乎他还在感念吕西安这样为他家族的声望考虑。

  “虽然我们刚刚认识,但是我毫不怀疑,您会成为我忠实的朋友。”当皇太子和吕西安告别时,他比刚才见面时已经热情了不少。

  吕西安和阿列克谢站在原地,看着皇太子逐渐变小的背影。

  “您拿同一样东西和两个人做了交易。”阿列克谢小声说道,“一条鱼按照两种做法烹调,您可真是物尽其用。”

  “在皇太子殿下看来,我只和他一个人做了交易。”吕西安从身旁的树篱上揪下一片干枯的叶子,将上面的雪粉抖掉,“关于海外银行的生意还有您升官发财的事情,想必您也不敢让他知道吧?”

  “真是高明的欺诈,我甘拜下风。”

  “您可不必妄自菲薄,”吕西安冷笑一声,“您从他那里骗来的,可比我要多得多了。”吕西安毫不怀疑,阿列克谢日后还会接着骗下去,直到他在未来的沙皇面前的位置被另一个比他更高明的骗子取代。吕西安在心里暗自许愿,希望这个人早日出现。

  他们回到宫殿里,去皇后那里用了茶点,几个客人讲了些笑话,大家聊了聊近些日子里彼得堡的社会新闻,这类事情总都是些风流韵事或是外扬的家丑,和巴黎每日的社会新闻大同小异。

  下午五点,到了客人们离开的时候,沙皇一家将宾客们送到门口,马车在那里等候,将送他们去火车站。

  沙皇和每位客人握手告别,当轮到吕西安的时候,他似笑非笑地朝吕西安挤了挤眼睛,“我知道您算是个保王党人,但我之前还不知道您对复辟事业还真有点热情。”

  吕西安干笑了两声,沙皇的意思十分明白:对吕西安的用意,他看的一清二楚,但他也乐见其成。

  沙皇又转向阿列克谢,他赞许地向六等文官点了点头,“您应当多到宫里来。”

  陛下的话产生了巨大的作用,人人都用新鲜的眼光打量阿列克谢,重新评估起他的价值来——有这样的一句话,就意味着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维奇·罗斯托夫伯爵怕是要官运亨通了。

  阿列克谢和吕西安登上了同一辆马车,当车门关闭,车子开始向前行进时,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随即都为这个周末所取得的巨大成功笑了起来。

  “我们可都没有白来一趟。”阿列克谢总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