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耽美小说>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完结】>第96章 海上旅行

  在北海的中央,“普罗旺斯号”邮轮黑色的船艏正将黑色的波涛劈碎成白色的泡沫。这艘去年刚下水的新船,是法国跨大西洋海运公司的骄傲,排水量达到了七千五百吨,是仅次于英国丘纳德公司的“翁布里亚号”和“埃特鲁斯坎号”的大型邮轮。两台三胀式蒸汽机提供了一万六千马力的澎湃动力,让这艘船的航速超过了十七海里,在她从勒阿弗尔前往纽约的首航当中,差一点就把奖励大西洋航速最快邮轮的“蓝飘带奖”从英国人手中夺了过来。

  与海峡对岸的竞争对手相比,法国航运公司更注重舒适和豪华,因此乘坐普罗旺斯号前往俄国的法兰西代表团,就享受到了不逊色于陆地上的优质服务:船上安装了电灯,通风扇以及自来水,头等舱全部摆放着古典的雕花胡桃木家具,天鹅绒窗帘以及波斯地毯;供头等舱乘客们用餐的餐厅上方拥有巨大的玻璃穹顶,厨房的厨师都是从巴黎最好的酒店聘请的,船上甚至还装设了一个储存新鲜食材的冷库。

  在出航之后的第三天,吕西安终于大致习惯了海上的生活——北海受到从挪威北方汹涌而来的寒流影响,始终是风高浪急,普罗旺斯号虽说是大船,但也不免颠簸的很厉害,再加上推进器所引发的震动,让吕西安几乎吐了个昏天黑地。

  过去的两天里,他一直留在房间里没有出门,阿尔方斯和阿列克谢屡次来探问,甚至连德·拉罗舍尔伯爵也来了两三次,但吕西安一概把他们拒之门外——他可不想让其他人看到自己发绿的脸,或是将肚子里的酸水吐到他们当中哪个的身上。

  第三天早上醒来时,吕西安终于感到自己似乎恢复了些精神,他的身体初步适应了这种无规则的晃动,那种恶心感依旧还在,但比起前几天已经淡了不少。

  他简单的吃了些早餐,这次他没有像前几天那样,还不到二十分钟就全吐了出来。于是在早饭之后,几天以来他第一次走出了自己的舱房,去甲板上散了散步。

  今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这在冬天是很难得的,因此许多乘客都来到了甲板上,呼吸有些寒冷的新鲜空气。

  几只海鸟在船的上方盘旋着,这是靠近海岸的信号,吕西安朝船的右舷看去,果然看到远处隐隐约约的地平线,那是属于丹麦的日德兰半岛,普罗旺斯号要由北海进入波罗的海,需要绕过日德兰半岛一圈才行。如今德国人正在半岛的南端修筑一条基尔运河,等到运河通航之后,德国人沟通他们的国土,就无需绕道丹麦了。

  在前甲板上,他遇到了德·拉罗舍尔伯爵,这位特立独行的贵族穿着全套的礼服,远眺着前方的海面,吕西安不由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可除了黑蓝色的大海与淡蓝色的天空,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我希望您出现在这里,表明您感觉好些了?”德·拉罗舍尔伯爵对朝他走过来的吕西安说道,“您看上去脸色可真差。”

  吕西安想到了出门之前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的样子:脸色苍白,眼睛有些发肿,整张脸都瘦了一圈,说话的嗓音也因为太久不怎么喝水而变得嘶哑,时而还带着些颤音。

  “我现在好多了。”他对伯爵解释道。

  “在北海上航行就是这样,”伯爵说,“不过我今早听船长说,我们今晚就会通过贝尔特海峡,进入波罗的海之后航行就平稳多了。”

  吕西安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我之前建议过您坐火车的。”德·拉罗舍尔伯爵的目光扫了吕西安一下,他的确曾经提出让不习惯海上航行的吕西安自己坐火车,和代表团在圣彼得堡碰头,但这个提议被吕西安一口拒绝了——他可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引来别人的闲话。

  “可能我就喜欢自讨苦吃吧。”吕西安咳嗽了一声,他感到自己的声带说话时候就像有砂纸在上面摩擦。

  “您吃东西了吗?”伯爵问道。

  “吃过了。”吕西安早上喝了半杯水,捏着鼻子迫使自己吃了一个小圆面包,多亏了这个面包才让他现在还能够站住而不至于摔倒,“我中午会去餐厅吃午餐。”航程已经过了差不多一半,吕西安觉得他也必须在代表团的其他成员面前露个面了。

  “尽量吃点东西吧。”伯爵并没有质疑他的决定,“我之前教过您的那一招可别忘了——想象自己是在骑马。”

  空气中突然传来一阵响亮的尖啸声,普罗旺斯号两根烟囱当中的一根顶上的汽笛响了起来。

  跟随在普罗旺斯号之后的,是一只法国海军的舰队,大约十几艘战舰,这支舰队是伴随代表团前往俄国访问的。如今,这些硕大的海上堡垒在邮轮的身后拍成一行,每一艘战舰的上方都生长着一根直通天穹的烟柱。

  听到邮轮上的汽笛声,舰队的其他战舰也纷纷拉响了汽笛,此起彼伏的鸣叫声在船队上空回荡,就像是一大群猫正在同时叫春。

  “我们派了这么多战舰去俄国?”吕西安数了数那些烟柱,总共十五根,他的确知道内阁要派舰队去俄国访问,但他自从上船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上了甲板,他并不知道这只舰队的规模。

  “五艘战列舰,十艘巡洋舰。”德·拉罗舍尔伯爵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些不以为然,“这是新总理的主意,他希望向俄国人证明,法国作为同盟是很有价值的——即便我们的政府正处于一场政治危机当中。”

  鲁维埃总理在新总统上任之后十天,也从总理府邸当中搬了出去,而新总理则是由总统选择的皮埃尔·蒂拉尔,他强硬的拒绝将布朗热将军重新引入自己的内阁里,因此他刚刚就任总理不到一个月,布朗热的支持者们已经在议会当中对他进行了凶猛的攻击。显然,他需要一场外交上的胜利来巩固自己的地位,而目前唯一有希望做出突破的就是法俄关系了。

  “您也吹够了风了吧。”伯爵的目光从舰队上收了回来,又落到了吕西安身上,“您这几天身体都不舒服,就不要老上甲板来了——我可不希望等我们到了圣彼得堡,您却因为得了肺炎而不得不上床休养。”

  他带着吕西安重新回到了室内,在螺旋形的楼梯上,他们正好碰到了阿尔方斯,他手里拿着几张文件——几位同行的银行家决定利用旅程当中的几天时间把条款拟定好,等到他们抵达圣彼得堡,沙皇陛下就会发现这些放贷者们已经给他准备好了一份不容更改的借款协议,他若是想要建成那条通向东方的铁路,就只能让自己的财政大臣在协议上签字。

  “啊,您好些了。”阿尔方斯看到吕西安,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我本来打算,如果您今天再不让我进您的房间,就硬闯进去看看的。”

  “您瘦了好多。”他上下扫视了一番吕西安,伸出手想要碰碰那张苍白的脸,可德·拉罗舍尔适时地往前跨了一步,挡在了两个人中间。

  阿尔方斯将手不着痕迹地放了下来,“是您啊,”他对伯爵这个不知趣的障碍物说话时候依旧保持着基本的客气,但这种客气并不是礼貌,而是一根带着讥讽的刺,一个多血质的人被这样刺上一下,就不免要恼羞成怒。

  但德·拉罗舍尔伯爵并没有发怒,他依旧是那样冷冰冰的态度,就像是一块石头似的,阿尔方斯的毒刺在石头的表面折断了。

  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他们的目光在空气当中碰撞着,没有人愿意首先低头。

  阿尔方斯和伯爵之间本就没有什么交情,双方最多称得上是因利而聚的盟友,而近一个月来,他们双方之间的信任正在迅速消退:离开军队的布朗热将军竟堂而皇之地前往瑞士,在那里会见了波拿巴家族的代表。这一消息让保王党人十分不自在地回忆起来,除了巴黎伯爵之外,如果法兰西想要恢复君主制,还有着另外一个选择。

  将军的左右逢源令保王党人十分不满,但对于阿尔方斯而言一切都无所谓——他支持布朗热将军本就是政治投机,他完全不在意坐在王座上的是奥尔良家族还是波拿巴家族,这对他来说还比不上今天出门选择哪种颜色的领带更重要。

  “我想出去透透气,在甲板上碰到了德·拉罗舍尔伯爵。”吕西安觉得自己必须出来打个圆场了,“我正要回房间呢,于是就和伯爵先生一起顺路下来了。”

  “那可真巧。”阿尔方斯说道,“既然您已经好多了,那么我中午去看您,我们可以一起吃饭。”

  “事实上,我觉得我已经可以去大餐厅和大家一起吃饭了。”吕西安看到阿尔方斯脸上笑容的温度正在迅速流失,连忙又补充了一句,“我想船上的司务长会愿意把我安排在您旁边?”

  阿尔方斯似乎终于满意了,“他当然会愿意的。”

  “那么我们午餐时候见。”吕西安说完,就迈开步子将那两个人甩在身后,当他回到自己的舱房时,差点两腿一软摔倒。

  他回到舱房里躺了一会,感到浑身舒服了一些,但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于是打铃让仆人往盥洗室的黄铜浴缸里放水,希望沐浴以后情况能有所好转。

  温暖的洗澡水当中散发着淡淡的玫瑰香气,这香气将躺在浴缸里昏昏欲睡的吕西安包围,让他产生了一种身处阿尔方斯的房间当中的错觉:那个人最喜欢玫瑰,红色的,白色的,或是粉色的花朵大张着艳丽的花瓣,毫不掩饰地炫耀自己的色彩,就像阿尔方斯本人一样。

  他透过水面看着自己的身体,这句身体像古希腊的美少年一般,颀长而匀称,皮肤白皙而有光泽,就像一块空白的画布,任由阿尔方斯涂抹上红色,白色或是粉色。他脑海里又想起阿尔方斯看自己的眼神,那是一种看着自己所有物的眼神,刚才伯爵挡在他们之间时候,他那样受冒犯的样子,就像是有人砸开了他的保险柜一般。

  阿尔方斯有理由对伯爵的不识趣而感到不满——为了这具身体他花了上千万法郎,难道他还没有随时随地触碰这个漂亮艺术品的自由吗?甚至吕西安本人对此都没有什么意见——他自己同意了这样的交易。因此,德·拉罗舍尔伯爵的插手就更显得突兀。

  吕西安想起了那晚在爱丽舍宫的花园里,德·拉罗舍尔伯爵对他说的话。毫无疑问,对于吕西安和阿尔方斯之间的这种关系,德·拉罗舍尔伯爵心知肚明,但或许是出于对阿尔方斯的偏见,伯爵把一切的责任全都归咎于阿尔方斯。似乎他认为,吕西安不过是个被花花世界迷了眼的失足青年,而阿尔方斯就是引诱浮士德博士的靡菲斯特,是勾引包法利夫人堕落的罗多尔夫。看德·拉罗舍尔伯爵刚才挡在阿尔方斯面前时候那种警惕的样子,吕西安甚至怀疑伯爵认为阿尔方斯在征服他的过程当中动用了强力手段。

  他放松浑身的肌肉,朝着浴缸的底部沉去,水面没过他的脑袋,一切都安静了下来,那从起航以来就始终不曾消散的机器声也听不见了。

  突然,吕西安从水里浮了上来,他顾不上擦掉脸上的水,就歇斯底里地大笑了起来。他突然意识到,德·拉罗舍尔伯爵或许永远不会明白,在他的这段堕落史当中,他本人才是执笔的那个。而阿尔方斯只是好整以暇地站在旁边,用那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自己的猎物自己跳到陷阱当中来。

  浴室的房门被敲响了,门外传来仆人的敲门声,“先生,您还好吧?”

  吕西安伸手擦掉了脸上的水珠,他走到浴室的唯一一面镜子前,镜子上沾满了水雾,他看不清镜子里自己的面孔,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他用手扶着墙壁朝门口走去,同时命令仆人给他准备午宴用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