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舆论所广泛关注的上塞纳省的补缺选举,于八月的中旬如期举行,观察家们原本认为共和派将在这里轻松获胜——自从1864年起,这里还没有出现过第二种投票的结果。

  可当选举委员会开始清点投票箱里的选票时,计票的情况却令人大吃一惊——在所有的三十五万张选票里,超过二十万张选票被人用笔在空白处写上了布朗热将军的名字。这当然是由于所谓“勋章丑闻”的影响——丑闻爆出的时间距离选举不过一个多礼拜。无疑,这是恰到好处的一击,无论是时机还是力道都十分完美,一记大棒打得共和派措手不及。

  随之而来的就是宪法危机——这种在选票的空白处写下名字的做法,虽然不合规定,但当然也是一种民意的表达,因此天然的就具有正义性。然而布朗热将军并没有报名参选,作为现役军人他也没有参选的资格,可如果将这些选票排除在外,排名第二的候选人不过拿到了三万票左右,这个数字甚至还不到总数的十分之一,谁都不会认为一个得票率如此之低的人可以代表本地的民众。

  身在克莱蒙费朗的布朗热将军,在巴黎的各家报纸上发表声明,感谢选民们对他的认可,但他重申他如今正在担任军职,因此只能婉拒上塞纳省人民的盛情。

  将军的这番话为自己又招揽来了不少的人气,许多人认为他展现了体面和忠诚的价值观,即便遭到了不公平的待遇,他依旧忠诚于自己对军队和共和国所立下的誓言。自然而然地,巴黎的这些政客,诸如鲁维埃总理,就成了这个故事里的恶人,政治家们的声誉本就因为丑闻而备受打击,布朗热将军搞的这一手真可谓是火上浇油。

  布朗热将军虽然做出了声明,可木已成舟,无论选举委员会作出何种决定,上塞纳省的选举都将作为一场笑话而载入史册。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一种制度或是一个政权当然希望被人支持,却也免不了有人反对,但当它开始被嘲笑的时候,它就已经走到悬崖的边上了。

  除了布朗热将军以外,在这场政治风暴当中得益最多的,就要数吕西安了。自从进入政界以来,他先是揭露了德·索朗维尔将军的不雅癖好,令戈布莱总理在下台前还遭到羞辱;之后又是这个“勋章丑闻”,让总统本人也大失颜面。这两次成功的政治上的定向爆破,也令他成为报界和民众关注的人物,甚至还让他获得了一个“揭露专家”的绰号。

  时间到了九月,蒸烤着巴黎的灼热暑气终于散去,多雨的秋天到来了。

  这一天早上,吕西安一起床,就看到窗外遮盖了天空的青灰色的云层,而雨滴正从那云层里向下滴落着。

  雨天总是令人讨厌的,在吕西安还小的时候,每到雨季,布卢瓦城那座老房子的屋顶就漏的像磨坊主用来筛面粉的篦子似的。他们没有钱翻修屋顶,给屋顶上换上新的铅皮,而那旧的铅皮还是路易十八在位时候铺设的,经历了七十年的风雨,已经变得像风烛残年的老太太脸上的皮肤一般,布满了蜘蛛网形状的皱纹和裂缝。

  每当那时候,吕西安就会和母亲一起,将家里所有能盛水的容器搬到阁楼上去,然而屋顶的每一处都在朝屋内渗透着细小的水珠,这些水珠沿着屋顶的内侧往下流,在屋顶和墙壁的拐角处聚集成更大的水珠,沿着墙壁一路流进楼板里。

  于是,要不了几天,屋子里的一切就都变得潮乎乎的,有时候连墙角都能长出蘑菇来,夜里的被子又湿又冷,黏在年幼的吕西安的脚上,让他不住地发抖。

  他用手指按了按眉心,驱散这不愉快的记忆,随即拉铃叫仆人进来,要他把屋里所有的炉火都点上。

  当吕西安坐到早餐桌前时,屋子里已经被炉火烘的温暖而又明亮,无论是墙壁还是屋顶上,都找不到一滴水珠子。

  早餐吃了一半,仆人进来禀报有客人来访。“是一位女士,她不愿意说自己的名字。”

  吕西安心里响起警报声,上一次这样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客人就是那位马赫迪人的代表,他给吕西安造成的麻烦到现在还没有完全解决呢。

  “她说自己有什么事了吗?”

  “她不愿意说,”仆人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但是那位夫人看上去有点紧张。”

  这很难说是一个好的预兆,吕西安既感到好奇,又有些不安,“那就请她去客厅等着吧。”

  他很快地吃完了早餐,去到隔壁的客厅,在那里他看到了那位坐在沙发上的女士:她大约三十岁出头,还算是颇有风韵,但嘴巴有点向外突出,因而影响了整体的美感。她有着南方人身上常见的暗色皮肤,脸蛋上泛着一点红晕,那是多血质的标志,这在普罗旺斯人或是巴斯克人当中是很普遍的。她的胸脯上挂着一串流光溢彩的红宝石项链,就像是一片火焰正在她的胸前跳动着。

  看到吕西安进来,她立即站起来,朝吕西安露出一个有些讨好的笑容。她手里握着一块被她自己揉的皱皱巴巴的手帕,看来那位仆人说的没错,她确实有些紧张,问题是为什么呢?

  “请问夫人的芳名?”吕西安朝她微微弯了弯腰,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两张沙发上。

  那夫人犹豫了片刻,“您称呼我为格勒芒太太吧。”

  这当然是一个假名,但并没有揭穿这谎言的必要,“那么格勒芒太太,您这样早来拜访我,是有何贵干呢?”

  “我吗,先生?”格勒芒太太露出一个有些凄凉的微笑,这微笑让她嘴角的皱纹显得更加明显,无形当中加重了这种凄凉,“我在巴黎没有任何可以信任的人,并且我敢确信,有一些敌人正躲在暗处,对我这个弱女子虎视眈眈,他们似乎觉得我掌握了他们的秘密,要让我永远闭嘴……”她的手捏那块手帕捏得更紧,青色的血管在手背的皮肤上显露出来,“报纸上称您为‘揭露专家’,您能帮助我吗?”

  吕西安有些拿不定主意,这女人看上去并不像是掌握了什么秘密的人,或许她是一个有妄想症的疯子?但既然已经让她进了门,倒也不妨让她说完,“我能怎么帮助您呢?”

  “我该向您介绍一下我自己。”格勒芒太太深吸了一口气。

  “我出生在土伦,十六岁那年来到了巴黎,在轻喜剧院做演员。”她脸上的红晕更加明显了,“当我二十岁那年,我遇见了一位……朋友。”这当然就是情人的委婉说法。

  “他的名字是雅可布·萨多林,我认识他是在1880年,他那时候四十六岁,在巴拿马运河公司工作,每年拿三万法郎的年俸。”格勒芒太太低下了头,“她的妻子已经去世了,于是我就搬到他的家里去……为他料理一点家务。”

  从格勒芒太太的样子看,她在比自己大了二十六岁的萨多林先生府上,为他料理的可不仅仅是家务,“我知道了,请您继续说吧。”

  “1885年的时候他升了职,巴拿马运河公司让他成为了他们的一名代理人,负责把公司的债券和增发的股票推销给交易所里的那些证券经纪人和投机商人,再由这些人出售给那些想发财的投资者。这是一份很轻松的工作,而且油水很多——他能拿到一厘五的佣金,而且不需要做什么事情——人人都看好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票,这个您一定知道。”

  1878年,法国与哥伦比亚政府达成了协议,租借巴拿马地峡地区九十九年,准备在这里开通一条沟通太平洋和大西洋的运河,这项工程将把两大洋之间的航行里程缩短上万公里。

  工程的总管,是之前主持苏伊士运河工程的斐迪南·德·雷塞布男爵,为了筹集足够的资金,在巴黎成立了巴拿马运河公司,并在巴黎的证券交易所发售股票。

  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票,刚刚上市发行,就遭到了投资者的热情追捧,这是理所当然的:二十年前那些投资苏伊士运河公司的家伙,一个个都发了大财,而主持建造这条巴拿马运河的雷塞布男爵,不也是苏伊士运河开凿的组织者吗?他既然成功了一次,那么第二次成功不就是顺理成章的吗?

  在这样的美好前景的诱惑下,交易所陷入了癫狂的状态,人人都像是发了狂一般,试图在这场本世纪最伟大的投机生意当中占到自己的一份,每个人都想把自己的财产投入到巴拿马运河公司当中去,他们做着一本万利的美梦,想象着要拿这笔翻了几倍的钱去获得怎样的物质享受,在这个伟大而繁荣的时代,人人都能在交易所里发大财!金钱不再是金钱,而是带有魔力的数字,随着股票经纪人的竞价而直冲新高,今天的一万法郎,明天就会变成两万,五万甚至十万法郎,谁能抵御参与其中的诱惑?

  巴拿马运河公司原本打算以两百法郎的价格发行一千万股股票,以筹集二十亿法郎的巨额资金,这在历史上是从未有过的规模,但发起人低估了公众的热情,在发行当天开盘后的十五分钟,发行价就从两百法郎直冲到了三百八十七点六法郎,最终当发行结束时,巴拿马运河公司募集到了接近四十亿法郎的巨额资本,这笔钱的数额甚至可以与1870年普法战争之后付给普鲁士的赔款相媲美。

  成功买到股票的投资者欣喜若狂,他们的欢欣鼓舞是有道理的——当1881年运河工程正式开工时,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票已经涨到了五百五十三点四法郎一股,比起发行时候的价格翻了接近一倍。在这样的鼓舞下,当1882年议会同意巴拿马运河公司在交易所再次发行十四亿法郎债券的时候,抢购的狂潮甚至比起之前股票发行时候更加热烈。

  1881年开工时,运河工程的总管雷塞布男爵预计巴拿马运河的总工期为六年,这比苏伊士运河修筑所耗费的时间还少了四年,如今已经到了之前所预计的完工时间,根据运河公司的声明,工程进展顺利,但由于一些未预计到的困难,进度比起计划略有延误,然而工程的顺利完工是可以预期的。

  投资者们对公司的声明没有任何怀疑,这不同寻常,然而并非没有道理:1864年时,交易所里纷传英国为了阻止法国完成苏伊士运河工程,不惜诉诸战争,因此苏伊士运河公司的股票价格一泻千里。但最终证明,这不过是谣传而已,当苏伊士运河于三年后完工时,公司的股票价格涨到了之前的五倍,那些没有卖掉股票的人都赚的盆满钵满。在投资者们看来,这一次巴拿马运河的工期延误,不过是旧戏码的重演,于是这个利空消息不但没有对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价造成打击,反倒令它节节上涨。

  如今,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票,已经被当作纸质的黄金,成为充斥着交易所的拜金教徒们崇拜的圣物,比耶稣基督的裹尸布还要神圣!它是生金蛋的鹅,是进步的象征,根本不存在下跌的可能,真可谓是世界第八大奇迹。

  “那可是一份好工作。”吕西安对格勒芒太太说道。

  “一开始我们也是那么认为的。”格勒芒太太脸上的红色突然开始变得黯淡下来,就像太阳钻进了乌云铺就的坟墓,“我们搬进了一座豪华的大公寓,我也得到了一些珠宝做礼物,”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红宝石项链,“但好景不长,没过多久,萨多林开始变得忧心忡忡,他告诉我,运河工程并不像公司所说的那样。”

  “他说工程的进度并不像公司所说的那样乐观,发布的声明都是些假话,这一切不知道要怎么收场……而他是把那些股票和债券推销出去的人,因此他变得越来越紧张,每晚都睡不好觉。”

  “从月初起萨多林就没有回家来过,只是给我写了信说他没有事,只是有一些事情要忙;直到三天前的半夜,他突然出现在了家里。”

  “我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他的眼窝深陷下去,脸上的肌肉也消失了,就像是骷髅的表面被包上了一层人皮,而最恐怖的是他的眼神……”格勒芒太太不由自主地发了一下抖,“他的眼睛里向外射出狂热的光芒,有一瞬间我甚至以为他已经发疯了。”

  “他告诉我说,他发现了一些惊天的秘密,因为这个原因,有许多大人物都不愿意让他活下去,他给了我一个包裹,里面放了一些文件。”

  “‘我是死定了,姑娘,可这东西或许能救你的命。’他对我说。”

  “随即他就离开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三天以后,他被发现在塞纳河下游四十公里的河面上飘荡,当地警察局开具的死亡证明上写的是溺水身亡。”

  “这未免有些巧合了吧。”吕西安丝毫也不相信这种说法。

  “萨多林年轻时候,曾经在远洋货船上做会计,您觉得他会不熟识水性吗?”格勒芒太太反问道。

  “因此您一看到死亡证明,就认为这件事情另有隐情。”

  “我十分害怕,”她浑身抖的更厉害了,“萨多林暗示过我,无论他得罪了谁,那些人在除去自己的敌人的时候是绝不手软的,这些人位高权重,家财万贯,要除掉他就像是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现如今他死了,这些人很可能会盯上我。”

  “我的担心并非没有证据——昨天晚上有人闯入我的公寓,幸好我睡觉时会锁上卧室的门,而且我睡的很轻,当我听到脚步声的时候,我就开始拼命呼救,于是那人就跳窗逃跑了。”

  “现在的问题是,我该拿萨多林给我的那些文件怎么办?他告诉我那东西能救我的命,可我却觉得那些东西只会成为我的催命符……您觉得我该怎么办?”

  “那些文件您带来了吗?”吕西安问道。

  格勒芒太太打开自己的提包,从里面掏出一个油布的文件袋来,“都在这里了,先生。”她从沙发上跳起来,一把将文件袋塞到了坐在对面的吕西安怀里,就好像那是个随时都会爆炸的炸弹,“他们称您为‘揭露专家’,这些东西您应该能用到的。”

  “您是希望我揭露这件事吗?”

  “我一点也不在乎,您要怎么处理它随您的便,”她露出一个抱歉的笑,用手擦了擦眼角泛起的泪花,“这些事情就像是个可怕的噩梦,我只想让它赶快结束,我不想和这些人或是这些事情扯上任何关系了。”

  “好吧,夫人。”吕西安将文件袋放在自己的腿边,“这东西我收下了。”

  格勒芒太太长舒一口气,“谢谢您了。”忧愁的乌云在她的脸上短暂地散去,又立刻聚集了起来,“那么您觉得我现在该怎么办呢?您能给我点建议吗?”

  “如果我是您的话,就去最近的火车站,坐最早的一班车离开巴黎。”

  “可我应当去哪呢?”

  “越远越好,夫人,最好能到国外去。”如果巴拿马运河工程真的如同她所说的那样有猫腻的话,那么这桩弊案的金额将以十亿法郎为单位来计量,两个强国之间都会为这个数额的金钱开战的。牵涉在其中的相关方要除掉一个普通的女人,恐怕连一秒钟都不会犹豫。

  “我有个姨妈住在布鲁塞尔。”

  “那您就去吧,现在就去,什么都别收拾,直接去车站。”吕西安看了看窗外,“您有发现别人在跟踪您吗?”

  “我……我不知道,”格勒芒太太被吓呆了,“应当不会吧?”

  “您直接去车站,坐第一班车,这样他们就来不及跟上您了。”

  格勒芒太太抓起提包,“太谢谢您了,先生。”她走到门前,又似乎有些不放心地转过身来,“我会没事的,对吧?”

  吕西安并不敢打包票,他很清楚,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在无意当中落入了命运的巨掌当中,至于她未来的命运,就看这只巨手要把她抛向何方了。

  但他还是朝格勒芒太太安抚地笑了笑,“我相信是这样,夫人,祝您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