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耽美小说>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完结】>第76章 勋章丑闻

  假期的时间总是度过的很快,一晃眼已经到了八月初,虽然暑气还没有散去,但议员们也只能不情愿地重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或许在外人看来,议员的这份工作不但体面,而且能够带来权力和创造历史的机会,可实际上,整个国会就像是一个过度拥挤的鸟巢,里面挤了几百只布谷鸟,彼此都想把其它的鸟从窝里挤出去。议员们要时刻曲意逢迎自己的金主和派别领袖,又要对记者们笑脸相迎,还得防着那些时刻虎视眈眈的对手——民主政体无论对于当权派还是在野派而言,都称得上是一种永不停息的折磨。

  因此,在议会复会的第一周,议员们要么显得急躁而缺乏耐心,要么就显得病恹恹的,他们还没有从假期当中恢复过来,就重新被扔进这个血淋淋的角斗场里,自然需要一段过渡的时间才能重新适应。

  自从和德·拉罗舍尔伯爵吵了那一架之后,吕西安整整两个星期没有出门,在这期间,杜·瓦利埃先生府上举办了一场夏日舞会,给他送了请柬;而阿尔方斯也几次邀请他去贡比涅打猎或是去诺曼底纳凉,但他都用各种理由婉拒了。

  对那天晚上自己的无理取闹,吕西安心里怀着愧疚之情,而这种感情并不随着时间而消退,反倒如同地窖里的存酒一般愈发浓烈了。当被亲王的颐指气使激起的那种激动的情绪消散之后,吕西安的判断力也就立即恢复,而他马上就明白自己欠下了伯爵一个多大的人情,可他不但没有表现出感激,反倒像个不晓事的孩子一样,对伯爵出言冒犯。

  每次想到这些,就让吕西安情绪低落,他想要找个机会给伯爵道歉,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因此这些天来他深居简出,一方面是因为没什么兴致,另一方面也是害怕在公众场合见到德·拉罗舍尔伯爵,而这第二个理由,是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

  等到议会复会以后,吕西安也只是按时间去议会点个卯,随即又乘车回家。这位第一次当选的年轻议员把政治生活过的像索邦大学的大一学生,他们去教室答个到就溜走,将剩下的时间消磨在巴黎这个花花世界当中。

  八月六号这一天,吕西安依旧像他前几天所做的那样,下午两点乘车去议会,在签到簿上签了名字,之后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二十分钟,就从会议厅里溜走。这样做的不只他一个人,整个会议厅里空空荡荡,大片的座椅空着,目测在场的议员还不到三分之一,从上方的柱廊里看起来,就像是被飓风侵袭过的花园,只剩下一些断枝残叶歪七扭八地还留在里面。

  他乘车回了家,在书房的一张躺椅上度过了余下的下午时光,看了几份新送来的报纸和杂志,感到索然无味,于是又看了些今天来的信件,其中有一封是杜·瓦利埃夫人写来的,她告知吕西安自己的大女儿安妮今晚要在家里举行一个小规模的演唱会,宾客都是杜·瓦利埃家的亲密朋友,而他吕西安也属于其中之列。

  他叹了一口气,给杜·瓦利埃夫人写了一封便条,声称他今晚忙于议会的公事,因而没有办法出席,这类的回复他这些天里草拟了不少,如今越来越驾轻就熟了。

  等他做完这些杂事之后,又到了晚餐时间,在闲暇的时候,时间总是过的更快的,等到他吃完晚饭,时钟也不过刚刚敲了七下。

  正当他正在思索晚上做些什么来消磨时间的时候,一辆马车停在了窗外的楼下,又过了几分钟时间,从外间传来有人拉门铃的声音。

  吕西安将晚报扔在沙发上,坐直身子,过了片刻,仆人进来通报,是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先生到了。

  “您怎么突然来了?”看到阿尔方斯进入客厅,吕西安挥手朝他打了个招呼,并没有从沙发上站起来。

  “我想来看看您怎么样了,”阿尔方斯不等待主人招呼,就一屁股陷在了沙发里,“您为什么一直不接受我的邀请?我可请了您不止一次。”

  “天气太热了,我不想出门。”吕西安回答道,这的确是他不愿意出门的原因之一,因此在他看来这也并不算是扯谎。

  “我听说您现在连议会也不怎么去啦……通常情况下,第一次当选的议员在第一年还是很勤勉的。我下午本要去议会找您,可等我准备出发的时候,听说您早都已经离开了。”阿尔方斯说着,拿起刚才被吕西安扔在沙发上的晚报,开始翻动起来,“我原本以为您会去杜·瓦利埃小姐的那个晚会,但转念一想,您已经这么多天不怎么出门,恐怕也不会为了那家人破例,因此我就冒昧地直接上您家里来了。”

  “您这时候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吕西安问道。

  “我是要叫您去吃晚餐的。”阿尔方斯打了个哈欠,将报纸重新扔在沙发上,“我的老天爷,这些报纸真是越办越乏味,不过我们很快就能给他们一些有意思的东西来报道啦。”

  “我已经吃过晚饭了。”吕西安皱了皱眉头,阿尔方斯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关系,您只需要坐在那里就好。”阿尔方斯毫不在意,“我有正事要和您说呢。”

  “什么事?”吕西安有些怀疑地盯着对方。

  “您记得我们之前谈到过的那位威尔逊议员吗?总统的女婿?”

  “您说他涉嫌出卖荣誉团勋章,您正在寻找证据。”这是在送布朗热将军离开巴黎那天,阿尔方斯对他和德·拉罗舍尔伯爵两个人说的。

  “现在证据已经找齐了。”阿尔方斯回答道,“是该把它化为利剑,将总统和他的女婿像烤肉钎子上的两块小牛排一样刺穿的时候啦,我在路上和您说,还有人在等着我们呢。”

  “还有什么人?”吕西安心里“咯噔”一下。

  “放心吧,”阿尔方斯笑吟吟地说道,“不是那位德·拉罗舍尔伯爵,我知道您这些天都在躲着他呢。”

  吕西安的脸一下子发烫起来,“我没有在躲着他。”

  “您不用瞒着我什么,马赫迪人合同的那桩事情我全都知道……您问我怎么知道的?”阿尔方斯做了个鬼脸,“我是个银行家啊,信息是让我们存活的氧气,我当然什么都知道。”

  吕西安有些羞愧的低下头,“那看来以后我也得躲着您了。”

  “您是在自责吗?”阿尔方斯仿佛听到了一个巨大的笑话,他夸张地伸开双臂,“您完全有理由生气啊,毕竟您少赚了几十万法郎,无论是感到失望还是生气,不都是很正常的?”

  “其实我知道这不是德·拉罗舍尔伯爵的错,”吕西安叹了口气,“他已经尽力在为我说话了……只是那位亲王实在是太可恶,看到他那副自命不凡的样子,我就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吕西安用拳头砸了几下沙发的扶手,他感到自己的眼睛有些发酸,想必是已经发红了,于是他不好意思地把头垂下来。

  他听到阿尔方斯站起身来,随即坐在了自己身边。

  “他们那些人就是这样的,”阿尔方斯将一只手放在吕西安的肩膀上,“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那些自认为高贵的家伙在我面前总是很礼貌,可那是一种高高在上的礼貌。他们的祖先或许是雄狮,可子孙却已经退化成了蠕虫,他们的财产已经枯竭,儿女也不成器,可就是因为有个头衔,就觉得他们和我不是一种人……对此我荣幸之至!”

  “德·拉罗舍尔伯爵和那位王储,他们所出身的那个阶级正在死去,在法国终结它的是大革命,在英国则是《土地法》的废除,他们在经济上业已不占优势,那么在政治上变得无足轻重也就只是时间问题。”阿尔方斯的语言辛辣而毫不留情,“巴黎伯爵或许能够回来,但支撑他的王位的绝不会是那些贵族,而是我们这些工业家和银行家,这也就意味着,他的那个王位只能是一个象征罢了。”

  “河豚鱼为什么会把自己吹的胀起来?是因为遇到了威胁。螃蟹为什么会张牙舞爪?是因为恐惧被当成猎物。这些老爷们在我们面前表现的高高在上,恰恰表明了他们的心虚,他们知道我们远远强过他们,我们是初升的朝阳,他们则是昏黄的落日——未来属于我们!”

  “教会他们尊重的最好方式,就是展现自己的实力。您如今只能任凭那位亲王拿捏,可等到您喘一口气就能影响英镑的汇率的时候,他绝不敢那么对您说话。”阿尔方斯的胳膊搂住了吕西安的腰,那胳膊看上去没有什么,可贴在身上就能感受到那硬邦邦的肌肉,“所以我一点不在乎巴黎伯爵能不能复辟,因为我知道他哪怕当上了国王,也要捏着鼻子来和我们家合作,哪怕我们既是犹太人,也是暴发户。”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的话,我倒真想看看那副场景。”

  “您会看到的。”阿尔方斯总是充满自信,这个新时代的金融国王,对自己的实力毫不怀疑,“但现在,是我们出发的时候了。”

  他们下楼坐上阿尔方斯的马车,先驶上香榭丽舍大街,然后一路朝着布洛涅森林的方向疾驰,到了布洛涅林荫大道。这一路上挤满了前去森林里纳凉兜风的马车,隆隆的车轮滚动声回荡在整片森林里,在闷热的空气的上方,深蓝色的天空像丝绸一般,上面点缀着点点繁星。

  阿尔方斯在这里有一座两层的红砖别墅,而这里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当他们抵达别墅前面时,那里已经停了一辆敞篷马车。

  在别墅的餐厅里,吕西安见到了《今日法兰西报》的头牌政治记者夏尔·杜布瓦,经历了布卢瓦城的那一场戏剧性的选举,他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吕西安的老相识了。

  “我们两个又有机会一起搭伙合作了。”夏尔握住吕西安的手,热情的摇了一摇,“我之前整垮过内阁,但是对付总统?这还是头一遭呢。”

  晚餐被送了进来,阿尔方斯和夏尔开始用餐,而吕西安由于吃过了晚餐,因此阿尔方斯吩咐给他上了一些水果和咖啡。

  在餐桌上,阿尔方斯给他们介绍了事情的始末:一位格勒诺布尔的纺织品商人,名为费希尔先生的,在当地算得上是颇有名声。他在退休前攒下了近百万法郎的家业,如今他儿子已经娶了妻,女儿也出了嫁,而之前攒下的家财又给他的额头上罩上了一道金光。顺理成章的,此公也就自认为是当地的一位人物,或按照时兴的说法,可称为“本省要人”。

  既然成了一地的要人,那么按照规矩,费希尔先生那挺得高高的胸脯上,就决计少不了一根荣誉团勋章的小小红色丝质绶带作为装饰,这就像毛利人勇士脸上的刺青,是社会地位的一种必不可少的象征。

  问题在于,仅在费希尔先生所在的那个省里,类似他这样自认为有资格享受一份嘉奖的“要人”,就至少有三位数之多,而整个法国有九十一个省份,这还没有算上科西嘉岛和海外的殖民地。若是费希尔先生能一直留在等候名单里,或许在末日审判到来前,他能拿到那一枚想要的勋章。

  “当然啦,费希尔先生不愿意等那么久,”阿尔方斯说话的口吻像是在说一件趣事,“于是嘛,他经人介绍,找到了总统的女婿,国会议员威尔逊先生。”

  “他给了威尔逊先生十万法郎,要买一枚二等的荣誉团军官勋章——他的一位之前的竞争对手之前拿到了低一级的荣誉团骑士勋章,因此费希尔先生非要胜过对方不可。”

  “就在六月底的时候,总统府发布了七月十四日国庆节的授勋名单,上面阐明亨利·费希尔先生为工商业之领军人物,热心慈善,兴办产业,故经总统阁下准许,授予荣誉团骑士勋章,云云。”

  “他买的不是高一等的勋章吗?”吕西安问道。

  “我们这位威尔逊议员收的可不止一个人的钱,他能塞进授勋名单里面的人数是有限的,因此他通常会把势力大的人先塞进去,让那些只有钱的土财主等上半年或是一年。”阿尔方斯喝了一口酒润润嗓子,“要我说,他对费舍尔先生也算是够意思了——给了这个人一枚低等的勋章,至于更高一等的嘛,就要等到一年或两年之后再颁发了。”

  “那么这位费希尔先生不愿意啦?”

  “正是如此,于是他就要威尔逊先生退还两个档次的勋章之间的差价,也就是五万法郎,但是威尔逊先生不肯退钱——我猜这些钱他已经花光了,如果要退钱的的话恐怕也得等到下一次授勋的时候,那时他才有新的进账。”

  “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

  “我给费希尔先生补上了这五万法郎的差价,承诺年底授勋的时候,给他一枚更高级的荣誉团司令官勋章。”阿尔方斯十分得意,“您看,只要给了别人想要的,您也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这是费舍尔先生写的举报信,他还给了我威尔逊先生签名的收条。”

  “还有收条呢?”

  “是啊,威尔逊先生似乎打算把出卖勋章做成一门正规生意。”阿尔方斯从桌子另一边探过身子,将举报信递给吕西安,“我是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为了一个金属的小饰品花掉十万法郎,这个钱够买下几颗榛子大小的钻石了。”

  吕西安看着举报信上的内容,“这样一来,总统也难辞其咎了。”

  “他当然难辞其咎,所有的勋章都是以他的名义颁发的。”夏尔看向阿尔方斯,“那您需要我做什么呢?”

  “我要您写一份相关的报道,署您的名字,发表在明天《今日法兰西报》的头版上;除此以外,您再替吕西安写一篇评论,署他的名字,登在您的报道下面,我们做一个大的专题,之后的几天都一直跟进。”

  “您是不想让总统和他的女婿活了呀。”吕西安将举报信递给夏尔。

  “当您要和某个人为敌的时候,一定要把事情做绝,一条蛇打不死,也许会反过来咬您一口。”阿尔方斯的眼睛在头顶倾泻下来的灯光下显得那样明亮,“现在可不是手软的时候,威尔逊先生不过是一条小鱼,我们要用这条小鱼钓起总统这条大鱼,继而让共和派声名扫地——就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

  夏尔的刀叉被他扔在了餐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现在就去写。”他难掩兴奋,“不是每天都能碰到这样的大新闻的。”

  “您知道书房怎么走,”阿尔方斯朝着吕西安挤了挤眼,“我们在这里等待您的大作——我们都很期待读到它,而到了明天,整个法国都会读到它。等到格雷维总统入了土,您的这篇文章也应该刻在他的墓碑背面,作为他给自己找了一个好女婿的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