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大年三十,新年将至,万象更新。

  顾庭简上午去了趟医院,找父亲的主治医师多聊了聊他的年末体检情况,将饮食忌口、注意事项重新做了详备的记录,而后私下里嘱咐了顾长志的秘书。

  除夕夜这天,顾庭简没有回家过了年,而是在桌上的画纸背面留下了张字条,就不告而别。

  年夜饭时,顾长志来他房间找他,敲了门里边没人应答,连布丁的叫唤声也没听见。门没锁,他推门而入,看到了整洁的房间和桌上的留言:“爸,我出去散散心,想通了就回来。”

  之后的两年,他都再没回过家。

  顾长志知道他心里烦闷,愿意出去走走,至少比闷在家里好,也就由他去了。至少他还知道隔三岔五都会发来问候。

  但对于邵谦来说,顾庭简却是彻彻底底地查无此人、杳无音讯了。

  他起先还没意识到这一点,和母亲、妹妹一起安稳地过了个年。

  初一这天,布丁也旅游完被送回来了,邵谦和他四目相对,还以为顾庭简肯定会再来把它带走,可一周、一个月过去了,顾庭简对它始终不闻不问。

  邵谦想找莫霖牵线,却发现对方已经把他拉黑了。无奈之下,邵谦厚着脸皮去了顾家,还是做饭的阿姨告诉他,大少爷春节的时候就离开了。他问了身边的所有人,没人知道顾庭简的去向,他们也许知道,但就是刻意瞒着他。

  这一年的春季,与往年不同。

  消沉的气息笼罩在街道上空,路上的行人少,裴越的店也冷清了好一阵子,这个周末,算是比较热闹的。

  来店里的人都带着故事和心思,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借酒浇愁再合适不过了。

  他昏暗的灯光中认出了那个熟悉的面孔,“邵谦?”

  邵谦抬起头,有气无力地说道:“裴哥,好久不见。”

  “想喝点什么?”

  “您随便给就行。”邵谦在吧台挑了个位置坐下,目光无神地缩成一团。

  裴越将一杯威士忌平推到他面前,邵谦气弱游丝地道了声谢,像是被堆积成山的负面情绪压住了身体,累得连抬一下眼皮的气力都没有。

  “来找我聊天的吧?不说点什么?”

  “您忙,我一个人坐坐。”

  裴越也不走,就静静看着他,“心里苦啊?”

  邵谦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就那样木讷地愣在原地。

  “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还和上学的时候一个样子,有什么事自己闷着,说出来就好了,别这样折磨自己。”

  邵谦仰头笑了笑,“我就不是个东西,做了忘恩负义的事情,羞于启齿。”

  裴越俯身看向他,皱着眉语重心长道,“小谦,你听我一句劝,都会过去的。”

  “裴哥,我每一个决定我都不后悔,可走到这一步,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裴越见他发愁的样子,苦笑道,“感情的事啊?”

  邵谦沉默了好一阵子,才答道:“不光是感情,我的事业、生活、家庭,哪个都跟他有关。可他不要我了。”

  “你既然都知道人对你那么重要,早干嘛去了。”程晨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面不改色地将裴越从台面上拽了起来,语气利落中透着不耐烦,“邵谦,真后悔的话,你就想办法打听他下落,然后跪到人家面前去忏悔认错啊,别跑到我家老裴面前博同情,鳄鱼的眼泪谁稀罕啊。”

  “你这是做什么?”裴越不解道。

  程晨瞪了他一眼,理直气壮地说道,“这事儿你别管!为什么我回去再告诉你。”

  裴越满脸疑惑,“怎么了这是?”

  邵谦也不生气,抬头看向程晨,“程哥,你多骂我两句,我听着心里还能好受些。”

  程晨翻了个白眼,“邵谦,顾庭简落荒而逃是拜谁所赐啊?还他不要你了,你这受害者的口吻是装的有模有样的。怎么着啊,不都跟你说了,后悔就找去啊,你没瞎没哑的,张了张嘴不知道道歉吗?”

  “他不想见我……”

  “不想见你怎么了?人家以前把你宠上天了也没见你念他点好啊!”

  裴越劝道,“程晨,你少说两句吧?”

  “嘿!人家就是来找骂的还不让我说了?”程晨喋喋不休地说道,“要我说啊了,你就是张不开这张嘴。不想认错,就别求什么心理安慰了。别人碍于你邵总的身份,不好意思来说你,可你自己心里应该有数啊!你应有尽有还后悔什么啊?差不多得了。”

  “可他不会原谅我了。”邵谦无助地像一只淋了雨却无家可归的幼鸟。

  程晨嗤笑道:“不是我说,你有什么脸面求原谅啊?行了行了,别让我看见你心烦,这儿不欢迎你,赶紧走行吗?”

  邵谦忙说道,“裴哥,我听说你们想把这店盘出去,盘给我行吗?”

  “你别冲动……”

  程晨狠狠剜了裴越一眼,“行,怎么不行!签合同,付钱,我们马上走人!”

  程晨恼他归恼他,生意不景气,没必要跟钱过不去。

  程晨把裴越扯到角落,低声说道,“我去外面车里等你,我给你最多一个小时的时间,事情处理好咱们就回去,别跟他东拉西扯的。”

  裴越不解道:“不是,你至少跟我透个底儿,到底怎么了?”

  程晨压低了声量,“邵谦以前跟着的那人你见过吧?顾庭简,华亭最大的股东。邵谦把他手上的所有股份弄到手,然后把他赶了出去。顾家资金链出了问题,弄得顾庭简到处抛售股份,我年前买的临锐,就是从他手里弄来的。”

  “好,我有分寸,你先去吧”裴越说着拍了拍程晨的肩膀。

  程晨又狠狠白了邵谦一眼,果断离开。

  裴越回到吧台,拿出手机开了个58分钟的倒计时,“我最多陪你聊58分钟,剩下两分钟谈正事,可以吗?”

  “谢谢。”邵谦低着头,木讷地盯着大理石台面,陷入沉默。

  “是不是感觉心里乱得很,人走了才发现他有多重要?”

  “我不知道……”

  “你具体做了什么我不清楚,也没办法给你建议。毕竟有些事能够被原谅,有些触碰到底线的……不行。我只能劝你,放不下就别放下,还喜欢就等一等。感情是盲目的,说不定对方,也忘不掉呢……”

  邵谦固执地摇了摇头,“他不会原谅我了,再也不会了。”

  裴越无奈,只能转而劝道:“那就试着开始新的生活吧,到时候他回来了,你总归要学着释然。”

  顾庭简离开以后,邵谦装作生活如常,该开会开会,该出差出差,周末就回家做饭。

  是的,他突然开始喜欢自己下厨了。

  布丁就放在他们以前住的公寓里,在公司的时候,他一有闲暇就用监控看它,总归心里有个念想。到了假期,他要么回家陪伴母亲,要么带着布丁去的宠物乐园。发现宠物经济是个商机之后,他带着布丁几乎把全国的宠物乐园都跑了遍。

  停顿下来的时候,邵谦会觉得,这不就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吗?

  富足、平淡、幸福,想要的应有尽有。

  偶尔看到家中顾庭简残留的痕迹,他也会想起他在自己身边的日子,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多一个床伴而已,他只要想找,以后一定还能找到其他人。只要有了财富和地位,其他的一切不都是唾手可得。

  工作会有压力,他在全力推动公司上市,并没有谁推着他一定要这么做,他只是觉得,这是极为平常的一步。就像大多数人的人生轨迹都是上学、工作、结婚、生子一样平常。

  生活似乎确实缺了点什么,做很多事情的时候,他总觉得耳边应该多一个声音在跟他聊点什么。比如下班回家的时候,和他说今天的晚霞真好看。不过这本身都是可有可无的,没有什么是不可或缺的。

  日复一日,按部就班。

  生活越来越有规律。八点起床,九点上班,十一点下班,十二点洗漱,一点睡觉。不过有的时候,他会蜷缩在地下室一整夜,抱着酒,一夜无眠。

  一个人的日子,没有什么值得纪念的,一晃神就过去了。长夏连冬,昨天还穿着呢大衣,突然就连长袖长裤都穿不住了。邵谦发觉自己的感官越累越不灵敏,身边的人会劝他,天冷了,出门得加件外套了,可他还是浑浑噩噩地穿着单衣。

  他开始相信一句话,人活着,就是那么几个瞬间。回想起过去,一张张连环画一样浮现在眼前,可展望起未来,却只能看见皑皑的白雪。

  顾庭简离开的第三个月,布丁丢了。

  他记得自己带它遛弯之后就回了家,但又突然想起自己没吃晚饭,他也不知道布丁是什么时候丢的,是门开着它自己跑了出去,还是他带着狗出去,却一个人回来了。

  他拿起手机想要看监控,手抖得厉害,怎么都没办法将监控打开,于是又一个人穿着单衣出去找。

  一边喊,一边找。

  饶了一大圈,一无所获,他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喊的不是“布丁”,而是“顾庭简”。

  他喊了一路,“顾庭简,回家了。”

  他雇了私家侦探专门找狗,得到的消息却是,狗是自己跑丢的。邵谦心想,可能布丁也不愿意和自己一起过吧。它最后出现在离着十公里的树林里,却怎么也找不到,可能已经被人带走了。

  那天晚上,他失眠到凌晨三点。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觉得自己好像也不是很难过。可能是因为,它不是自己一手带大的狗。

  第二天,他又在早上九点出现在了办公室,照常看公司的日报,查阅下属给他整理的待办事项。

  那天下午,他破天荒的四点钟就离开了公司,他开始去了一家宠物狗的培育中心,他说想买一只萨摩耶,还拿出了布丁照片,说要一只和它长得像的。

  老板带他去看小狗,他看到一半,忽然就觉得,生活的愿景碎了,心里有块拼图突然就拼不上了。

  他说了声抱歉,然后仓皇逃进车里,喃喃自语:“它走丢了就回不来了,买一只新的有什么用。”

  他终于意识到了,他在自欺欺人地骗自己不难过,可生活早就支离破碎了。缺失了那个人,他的生活像是被横刀斩断了一般,所有人都知道它早已面目全非,只有他自己意识不到。

  夜半三更的时候,他再次失眠了,看着空荡荡的墙壁,回忆涌入脑海,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曾经得到过的那个拥抱。

  他伸出手,将一团空气紧紧拥入怀。

  “顾庭简,你能抱一我吗?”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么矛盾。

  分开前,他拿一件件事来确认,对方不过玩玩而已。

  分开后,他又想一一件件细枝末节的小事来证明,他曾经得到的是一颗完完整整的真心。

  邵谦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顾庭简的。在他搂着醉酒的自己,送他回家的那个晚上?在邵捷来找麻烦,他紧张地解开自己身上的绳索,却假装没看见贴在自己身上的字条的时候?在母亲动手术,他打过去的电话接通的那一刻?还是在新年钟声敲响时,转头望向他的那一刻?

  往事一件又一件地浮现心头,他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借口说服自己,他对顾庭简没有感情。

  他真的,真的,很喜欢他……

  可惜,出于怀疑与畏惧,他像刺猬一样披上了全身的铠甲,用来抵御一份满腔热忱的真心。

  【第一卷:刺猬·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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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浅浅理一下时间线:

  “白月光”这篇文的时间跨度很长,但总体都发生在《你敢不敢带我回家》正文(番外时间往后跳了很多年)之后。

  裴越在和程晨结婚后开了“灯塔”酒吧,程晨开始接触沉浸式体验相关的游戏、表演、展览并以此为主业。而后高中在读的邵谦进入“灯塔”打工,遇到了顾庭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