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完三节晚自习, 哪怕没认真的写作业,裴衣也是精疲力尽。陈茗终于等到下课铃响了,她有很多想说的八卦需要当面说才有意思, 晚自习写小纸条手都写酸了,还得不到她想要的效果。

  裴衣伸了伸懒腰, 微微直了直背,焉焉地说:“明天再接着说吧, 我不行我困了, 得赶紧走回去睡觉。”

  晚上的风很凉爽, 月格外的圆亮,方才下晚自习的时候就有很多人在那里看,校门口拐个弯下七八阶楼梯,那里小街跟个热闹的夜市一样, 卖烤串的、卖麻辣烫的、卖关东煮的, 还有手抓饼和不太正宗的煎饼果子。

  简约点的, 小推车上吊着一个灯泡。复杂点的, 整个车上都挂着五颜六色的彩灯。

  这个点城管下班了,学校的保安管不住他们, 等到有城管来了看见这么多学生,也不会很强硬的摔砸东西把人赶走,这些小贩多是看见城管就老老实实的走, 第二晚照样出摊。

  “这个、这个、那个.......这个我也要, 不要葱,你们要什么,我请。”

  这次考上英才班, 裴建国乐呵呵地给了一批‘资金’, 自由支配。裴衣端着她的串串碗不时地看月亮, 楚纱怕她撞到什么就格外注意她的旁边。

  周丹扬护着手里的串串,一根一根的拈起撸掉,见姜麦在看她,手里的串串缩了缩,语气不善地质问道:“你干嘛!”

  她买的串一个人吃刚刚好,两个人吃可就不饱了。

  姜麦偏过头去,说:“顺路。”

  顺路?

  她家在哪里周丹扬也不知道,只是走了两条街就分开。

  转过一个街道,与她们同行的蓝白校服人就越少,等到在红绿灯路口分离的时候,楚纱回头一看,只能依稀看见零散的两三个同校学生在走,少有结伴。

  她看着身侧白皙的脸,忽然视线落到被耳朵遮挡住的部分,想起上次裴衣生日的时候看见的,一条顺着耳后向心口延伸的红线,顺着纤长的脖颈往下顺过精致的锁骨,隐在皮肤下,如同白玉里刻出的血痕。

  还有帮她涂药的时候触过的温热肿胀的腺体。

  自从她分化之后开始从心里抵触别人看或者触碰她的腺体,才知道那是多亲密的举动。

  裴衣倾着头一偏,两人的视线不期而遇,只是片刻的碰撞,裴衣的视线就往下扫,掠过这人不知什么时候掀起一角的蓝色白条纹衣领,手动了一下才意识到手上有串串碗,只好抬了抬手肘示意着她,说:“衣领翻起来了。”

  闻言,楚纱却去瞧她的衣领,很好,怎么了?

  裴衣腾出一只手来,拇指去勾翻上去的领角,食指抵住,理好之后拉一拉、轻拍一下让衣领贴合到衣服上。

  楚纱看她的手突然伸过来,一动不动的站着,等到衣领被整理好,肩膀又被轻轻的一拍,还是一种熟悉的动作——裴衣很喜欢拍一下她的肩膀,然后掌心抵着她的肩头转动,或是半推着她往前走,或是挟着她转个圈换个正确的方向。

  在夏日里,那只手的温度有些凉。

  到了冬日里,就是暖的。

  半搂着她的肩膀,并不催促的让她往前走。

  她觉得裴衣长高更好,长高了就会低着头来听她说话,她说话声音小,裴衣就会更认真地听。

  路边在夜宵摊喝了酒的人开始畅谈国事,讨论新一代的孩子是怎么被毁掉的。

  楚纱仔细回想起来,发觉裴衣好像从来没和她讲过什么大道理的话,有时候递给她一点吃的,她不想吃却会接过,裴衣总能看出点什么,让她吃不下就直说或者不接。她花了很久才学会。

  很多人看少年人,以为她们独立有思想,但其实她们最迷茫,所有的人都在模仿别人,被影响既模仿,从说话的腔调到细小的行为习惯。杂糅得好了,模仿者会成为一个全新的人。失败了,她就成了诸多人的综合体。

  有一条街的路灯还是没修,风一吹就吱呀吱呀的响,灯罩下散出的光小幅度的摇摆着,地上的光圈左移右动,等有人踏进,就在她们身后,拉出被光拢住的长长黑影。

  九点半下课,本来十四分钟就能回家的路,跟着几个人慢慢悠悠地走又吃了些东西,十点了还在路上,口袋里有轻微的震动声,是楚纱在等着的声音,她拿出来看了看,看到回信,眼底有些黯然。

  在桐花街的街口拐弯进去,几乎要成了肌肉记忆。

  把人带到家门口,裴衣准备走的时候被叫住,楚纱跑回家里,拿出一个特别大的盒子,包装有些老式,夸张的英文名下印着一个大城堡,她把盒子往裴衣怀里塞,“给你的。”

  又伸出手:“来!”

  “什么?”

  楚纱不说话,伸出的手往上扬了一下。

  裴衣抱着那个盒子,弯腰把那手左看右看,再看那手的姿势,有种莫名其妙的感知,她不明所以的伸出自己的手,轻握了一下,很熟悉的手,骨节被柔软的肌肤包裹着,她握过很多次。

  楚纱沉下一口气,在裴衣还在想她倒底要做什么的时候,握着那只手用力压了一下,然后松开:“我先回家了。”

  裴衣:“等等,这个是乐高积木?”

  “对。”

  裴衣感觉到怀里的东西的重量:“你给我这个干嘛?”

  “送你的。”她自顾自进了家门,从未这样话都没说话就走。

  裴衣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还有刚刚被握紧的余力,又不解地看那扇闭合的暗红色铁门,最后,看向怀里的这盒乐高玩具,把乐高积木拎回了家,洗完澡看了下时间,还不到十点半,被热气蒸得脸颊微红的人往床上一趟,手往旁边的玩偶身上一搭,舒适的盖上被子开始休息。

  躺了没几分钟,她下床把海绵垫铺到地上,拆开盒子洒落积木块,开始研究图纸。

  隔着一道墙的邻居家里,暗红色的铁门慢慢打开,校服都没换的人往回来时街口走去,转过街口有个小亭子,亭子里有刻着棋盘的桌子,亭子旁边是一些健身器材,看见一个马尾辫学生过来,从健身器材的张大爷眯着眼看了一下。

  “楚纱啊,这大晚上的出来做什么,不要一个人乱跑。”张大爷张望了一下她身后,又望向另一条路,没看见能训话的人,多说了几句安全内的话才走。

  亭子里没人了,有风,楚纱坐在那里仰着头看月亮,她才发现,原来月亮很亮的时候,天不是黑的,浅淡的蓝灰色和浅粉色混杂在一起,她以前不看月亮,因为窗帘拉得密不透风,她只喜欢在灯下画画。

  身后响起李纯的声音,她一看,和她一样的还穿着校服的人,双手垂在身边站立着,一如五年前穿着绿色校服在家长的聚会下见面的那样。

  上次她妈妈回来的那天,李纯一家也过来吃了饭,再看见李纯,她发现自己更加抗拒看见她,比新年时更加抗拒,好像李纯回来了,她曾经那片乌云又罩了过来。又回到了那种被漠视和嘲笑的日子,她的每一句话都会被别人用怪异的声音再说一次,说到她不敢抬头。

  以前的学校是什么样子的,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学校瓷砖的花纹很好看,教室里的是杏色里画着杜鹃花,走廊上是白色。

  没回老家之前,她的朋友是家里的玩偶和保姆阿姨,后来保姆阿姨换了一次又一次,她的朋友变成了一年见一次的裴衣,等到奶奶去世回不了老家,她就没了朋友。

  学校里的生活随着年纪的增长,变得越来越复杂,楚纱小时候有些木讷,人钝钝的,不受喜欢。大人觉得她乖巧,却没有小孩和笨笨的她玩,她就自己安静的坐在角落里学习,不参与任何人的生活,学了一年又一年,每一年她都问今年回不回老家,得到的答案尤为统一之后,后面几年她不问了。

  到了初中,她懂事了很多,李纯刚转来的时候,她很高兴,初一的那一年两个人成了朋友。

  班上有一个不爱说话的同学,家里没有什么钱但是父母却一定要供着他读这个学校,小团体在这个学校屡见不鲜。那些人喜欢指使他捉弄人,不听话就会欺负他,所以他听话了,楚纱撞见过几次他们欺负别人,每次都会阻止说要去告老师,结果不出所料,她成了众矢之的,那些人比她调皮,她没有办法。

  可是她觉得无所谓,以前也没人跟她说话,那些人本来就不是她的朋友。

  那些坏学生也开始偷偷的作弄她,‘不是故意’的把水弄到她身上,藏起她的东西,涂写她的作业本。没有人给她身体上的伤害,她妈妈和副校长是朋友,她告诉楚韵这些,可是楚韵工作太忙,打了几通电话之后,这些事情从副校长口中通知了班主任,班主任觉得这不是什么事情,这所学校的孩子,都不是班主任能处罚的人。

  李纯和她收到了一样的待遇,孤立、嘲笑,偶尔的作弄,慢慢的,李纯受不了了,远离了她,甚至跟那些人一起那样对待她,视而无睹她的痛苦,楚纱并不怪她,可是等到李纯跟那个被欺负的同学加入那些人一起这么对她的时候,她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消失了。

  那个家里条件差的同学还是被看不起和欺负,她再次看见的时候,心里已经没了波动。坏学生给她递出橄榄枝,可以加入他们,他们以家境划分关系,而那时的楚纱家很有钱。

  “我们是一个阶层的人。”

  她才十四岁,在那些人说‘你跟我们一起玩就行了’的时候,她动摇了,她看见李纯站在那些人中,李纯拥有了更多的‘朋友’,她也想要,可是那一根橄榄枝是烂掉的,她能想到的人不多,小时候最亲的阿姨,小时候唯一的朋友裴衣。

  一个会跟她说:“纱纱是最棒的。”

  一个会跟她说:“别理他们,我跟你玩。”

  她又想到小时候第一次跟裴衣出去玩,那些人嫌弃她笨不带她,李纯也是和她们一起的。最后李纯跟着更多的人走了,裴衣带着她回去,她说,你只是慢了一点,也不知道他们急什么,慢慢玩不就行了,我们回去玩别的。

  此后每次过年,都只有她们两个人。每年回不去的时候,她都会想,今年不回去,裴衣还会有人一起玩吗。

  楚纱拒绝了这个能有朋友的机会,她不再管那些人欺负别人的事情,坏学生也不再管她,只是偶尔的捉弄,在那些捉弄下,她又回到了安静的角落里学习。和李纯形同陌路持续了两年,到了高中,李纯开始想和她说话,只是她不想开口了,她的轻舟没有穿过任何一座山,太久没说过话,声音都哑了很多。

  高一楚韵的生意失败,好像是来拯救她的,上京的房产没了,楚韵在老家这边联系了老同学,想先回来发展,她们回了老家。

  收拾东西回来的时候,她突然有些害怕,在怕什么,怕裴衣也变得和那些人一样。怕自己这么久以来坚持不烂掉,是徒劳的。

  她回去了,话很少。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高兴,裴衣和那些人不一样,裴衣好像不记得她,但是仍然和小时候一样是个很好的人。

  很久,没人低着头小声地问她话了。

  世界就是这样,她遇到过无法理解的恶意,但是只要过去了,就会发现,那些只是在提醒她,不要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

  小亭子里弥散着月光,路灯斜切进一个有边界的光线,有些下雨了,雨滴飞快地掉落,在灯下划出无数条细线。

  “你上次说,你知道是你做错了,让我给你一次重新当朋友的机会。”楚纱站起来,和她对视着,不紧不慢地说:“你又说,每个人都会那么做,哪怕是裴衣去了,也会和你一样。”

  楚纱顿了顿,继而平静笃定地说:“她不可能和你一样。”

  “她不会不管我,也不会让人欺负我。哪怕没有保护我的能力,她会选择和我一起被欺负,而不是跟着别人一起伤害我。”

  “裴衣问我是不是讨厌你,我不讨厌你,我不想认识你,也不想看见你......”

  “......你知道吗,我有些怕你。”

  一看见李纯,好像就看见了那些人附在李纯身上的影子,那道学她说话的声音,那种嘲笑的目光。种种记忆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好不容易抬起的头,即刻就要低下。

  外面的雨飘到李纯的手臂上,结成珠顺着指尖滴下,李纯僵在那里想往里面走一走,可却做不出动作。

  她知道楚纱想和她谈谈,她看见楚纱上台的时候就知道,楚纱已经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了,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她想说:我知道你变得不一样了,以前的事情真的是我做的不对,我不会再那样了。

  她有道歉的话,有示好的话。

  可楚纱在说裴衣,她说不出话了。

  她喜欢楚纱,很喜欢很喜欢,可是她也害怕被欺负,她需要逃避。

  这次回来,她想和楚纱重新成为朋友。

  新年的时候看见裴衣不怎么和楚纱讲话,她是高兴的,她希望楚纱仍然和以前一样处于困境,到时候她再回来,就会变成楚纱唯一的朋友。五个月,只有五个月的时间,她再回来的时候裴衣已经去了培训班,可楚纱没有在困境里,反而有了很多新的朋友,那些新的朋友,都是裴衣留下的。

  李纯有种感觉,楚纱已经不需要她成为朋友了。

  她真诚的道歉了,可是一把裴衣拉出来对比,楚纱就变了个脸色,甚至下意识的抬高声音反驳她:她和你不一样!

  不一样,从小就不一样。

  “我今天叫你出来,不是想和你说别的,只是想请你以后不要再和我说话,路上看见我,你可以当做不认识我,我也会当做不认识你。”楚纱声音有些发抖,肩膀止不住地轻颤着说,“像以前在学校里一样。”

  李纯突然慌了,眼神飘忽的低下头,又看向楚纱,语气有些激动地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真的......真的不会......”

  她看见楚纱发红的眼眶,说不出欺负两个字了。

  她也知道那是欺负,一直都知道。

  楚纱的话说完了,她走出亭子,走进雨里,雨下大了很多,砸在身上很快打湿校服,雨水洗刷着她的委屈和过往阴霾,她的话是说给李纯的,也是说给自己的,更是说给那个不见天日的过去的——

  你看见了吗?我不是那个没朋友受欺负的人了。

  今年生日的时候,她收到了一本很精美的画册,裴衣送的。说实话,这本画册上的东西都很空洞没有意义,没有一幅画是她喜欢的,但是画册很贵,贵到让她知道原来自己值得裴衣花这么多钱。

  这就够了。

  雨大到模糊了她的眼睛,混合着眼泪的水滴滚落,淋雨的感觉让她很轻松。

  桐树稀疏着,要等到来年清明才会结出紫色小风铃一样的桐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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