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衣抽手的动作幅度不大, 除了两个当事人,李素英毫无察觉。她看到时间指向十点半,觉得有点困了, 就站起来,朝着沙发上两团阴影说:“我先去睡觉, 来电了你们接着看。

  裴衣感觉自己的右手好像成了独立在身体之外的结构,是个很碍眼的存在, 放在哪儿都不对, 刚刚的地方更加不对。

  她觉得心跳快了很多。

  为什么?

  以前从来没这样过。

  理所当然的行为变得需要理由的时候, 她有种莫名的紧张感。

  她语气故作平静地说:“你这衣服质量不错。”

  说完小心翼翼的往旁边一瞥,瞄到了大概的轮廓,看不清楚纱的表情,只知道正在看着她的方向。

  楚纱的话很慢很轻, 字字清晰:“这衣服是你的。”

  又踟蹰着说:“要不, 还是脱给你吧。”

  刚刚洗澡的时候, 她的毛衣掉地上湿了衣袖, 李素英让裴衣拿了件只穿过一次的给她。

  是挺软和的。

  为什么爸还不回来?为什么妈要去睡觉?为什么我的手自己过去了?

  裴衣不知道该说什么化解这局面。

  只庆幸现在有点黑,刚才的手没到处摸。

  停电让魔术节目只播放了一半, 她不是很开心,现在灯光亮起,楚纱的脸被照亮, 青涩稚嫩的脸庞, 神色中带着一丝疑惑,看得她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

  慌乱让裴衣思绪加快,被逼到最角落的孩子, 开始为自己刚刚的行为寻找一个合理的借口。

  她咬了咬嘴唇, 不自觉收紧双臂, 怀里的抱枕被挤压得变了形。

  “这毛衣就送你了,就当是姐今年给你的新年礼物,别嫌弃。今年匆忙没准备什么,明年姐姐给你准备个大的。”

  裴衣说这话的时候很诚恳,好像真的变成了楚纱的姐姐,刚刚的举动一下变得正当起来。

  正当得一点别的意思都没有。

  就像是平时从后面探出脑袋看周丹扬的课外书,会无意识的被剧情吸引之后身体往前倾,下巴会不小心贴到周丹扬肩膀后一样。近得能听见双方的呼吸,却没有半点暧昧的氛围。

  楚纱微怔,抬头看她,眨巴几下眼睛后,不知想起什么,表情一松。

  按理来说,小孩子不会记事很早,可楚纱清楚的记得五岁那年她两个妈妈的离婚的事情,那也是她第一次回奶奶家过年。奶奶说隔壁有个小姑娘跟她差不多大,就领了她过去玩,笑着让她叫那个一手拿橘子一手拿玩具的小女孩小衣姐姐。

  裴家的房子在印象里很大,大得把对面的小女孩衬得像是生活在巨人国里的小矮人,屋顶是那么的高,她们显得越发渺小。

  当时小裴衣听了‘小衣姐姐’这个称呼之后,有些不乐意了。

  姐姐,这年头谁想当姐姐,别的小朋友都在炫耀家里哥哥姐姐买的糖,“姐姐”这个陌生的人,在她心里被神化,她所想象的,是一个背着十分温柔的女孩子,只要稍微动动手,就能从包里掏出好吃的。

  彼时的她,对拥有一个姐姐无比憧憬,而不是希望当一个姐姐。

  虽然让妈妈生个姐姐被骂了,小裴衣也并没有因此打消想要一个姐姐的想法。她围着新来的小朋友转了两圈,手指在那张小脸上点了点,感觉怪软的,又仔细打量着新朋友——

  这新朋友比她矮,比她年纪小,实在找不到能当她姐姐的地方。

  不过小裴衣总能找到办法去完成自己想要的事情,某天,她抿着笑说:“虽然我比你高一点,也比你大五个月,但是我们两的名字笔画一样多,那我们也就是一样大。这样吧,孔融让梨,我让你一个橘子,我叫你姐姐,给你当妹妹?怎么样!”

  这种论姐妹关系的方法前所未见,但楚纱当时还不会数笔画,愣愣地点了头。后来她学会数笔画之后,数了好几遍,的确,她的名字是二十画,裴衣的名字也是二十画。

  那一刻,很早之前就会数笔画的裴衣形象变得高大。

  半个寒假里,上半个寒假小裴衣喊她姐,兴高采烈地说着幼儿园小朋友的姐姐都是什么样的,她忙着当姐姐,妈妈离婚的阴霾一扫而空。

  为了当好一个称职的姐姐,她的压岁钱都买零食进了小裴衣的肚子。小裴衣是个极为称职的妹妹,会在别人将她的安静说成笨的时候,毅然决定不和那些人一起去公园,而是跟她回屋子里玩。

  寒假的下半段,在小楚纱压岁钱全都花完之后,她们的事情被发现。李素英让小裴衣别出馊主意,不许叫了姐姐就花人家钱。她并不关注两孩子在论什么关系,只是怕裴衣养成这种不好的习惯,说几声好听的就白吃白喝,长大了怎么办。

  小裴衣被训了一顿,气得噘嘴。她带了妈妈买的进口饼干过去,吃了大半盒才哄得好点。只是这个称呼最后不了了之,两个人只称呼对方名字。

  楚纱对小时候的记忆里除了两个妈妈整天的争吵之外,还有寒冷季节里的裴衣,每一年都在变得不一样。

  裴衣把她当妹妹么?现在长大倒是不争着当妹妹,愿意当姐姐了,楚纱闷在心里自己乐了一下。但成了妹妹,她心里却也不是那么高兴。

  结合这一学期裴衣的表现,带她上学,帮她解围,带她和自己的朋友一起玩,教她数学,平时说话处事也总是显得很沉稳的样子。

  应该是吧。

  思考片刻后,楚纱脸上茫然的神色消去,稍蹙的秀眉舒展,认真地说:“你只比我大五个月,礼物还是不用了。”

  到底才十六岁,楚纱被骗得一愣一愣的,刚刚裴衣搂她,她想到的是裴衣把手放这里,是不是不太合适。

  可自己只是个还没分化的Omega,在一定程度上还算是个孩子,放这里好像又没有问题。

  能不能把手放她身上,想不清楚。

  按照两个人将来的身份来说,一个Alpha,一个Omega,是不可以的。

  但是按照她的想法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可以,小时候的很多个寒假里,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或者说,是她跟着裴衣到处走。

  依赖,是有的。

  是按照传统的想法来思考还是自己的,有些难以抉择。

  上次裴衣易感期还抱了她,她也没觉得有什么。有些东西出现的时候,随之而来的一切都很合理。

  因为易感期难以控制自己,所以会不小心拉到她,没问题。因为把她当妹妹,所以手过来挽了一下,很正常。有时候刚找到一个方向,裴衣三言两语就领着她往岔路上走。

  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再聪明,又能在某种关系上知道多少,只是心里有些不愉快。就像是去放风筝,风大了风筝拉不住,风小了风筝飞不起来。

  横竖都不开心,却操纵不了风。

  楚纱偶尔有敏锐的时候,别人的死缠烂打让她不舒服了,她就会避开。

  只是被搂着没有什么不舒服,反而让她回忆起了,有次在放学路上看见一只漂亮雀鸟的场景。

  那个时候,天气很好,有太阳却不晒,微风拂过很凉爽,她穿着外套站在树下,透过树隙洒下的碎光完美避开能刺痛她眼睛的角度。

  雀鸟入眼的一瞬间,她定定的站着,生怕稍一靠近,那只雀鸟就会飞走。

  就像那只手环过来的一瞬间,她不敢动,或者说,怕惊动什么。

  不过雀鸟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她不动,鸟儿也会飞走。

  楚纱还是有点不懂,但是又不知道是哪里想不明白,她觉得因着小时候的认识,和裴衣熟悉起来很自然。

  脑子里有座桥,桥上有道跨不过去的栅栏。桥栏外的水太深,出错落水会很危险,她试了试,跨不过去,放弃再折返回来,又找不到原路,在岔路上走几圈,晕得有些迷路。

  她露出某种表情的那一刻,裴衣就知道她信了。

  “怎么能不给。”裴衣使用了张大爷的算年纪方法,一本正经地给她算着:“五个月四舍五入就算半年,再入就算一年,我大了你整整一岁,新年礼物也是应该的。”

  如果刚好大五岁,她能直接说比楚纱大十岁。做贼心虚的人说出来的东西经不起推敲,只能希望某些人不要去推敲,恍惚又觉得自己是个欺骗良家少女的恶魔。

  楚纱又迷糊了,她平时反应很快,在一群文科生里,数学成绩一直超前,理科题型能举一反三,她的政治历史联想也能。只是对着裴衣,老是犯迷糊,有些话好像不对,但是要是真的较真起来,那些不对的话也不一定会输。

  那是个很狡猾的人。

  楚纱像是习惯了她偶尔的奇思妙想:“那......谢谢。”

  她的语气平淡下来,没有打算理论年纪的事情,听听也就过去了。

  这是在回来的半年里,楚纱最常做的事情,听和认同。

  门突然被打卡,裴建国带着一身寒气回来,搓了搓手,说:“街上电压过高才停了一会儿,现在没事了。你妈呢?”

  “去睡了。”

  裴建国没感觉两孩子突然隔得那么远有什么奇怪,电视里小品和魔术已经放完,只剩下歌舞,没什么想看的。他脱了羽绒服挂上,“明天还得早起去拜年,我也先去睡觉,待会儿看完,记得关空调和电视。”

  那阵寒气片刻消散,空调一直都开着相同温度,却突然让人感觉到热,有种透不过气来的闷热,像是将人关在一个盒子里。

  至少裴衣是这么觉得的,她如坐针毡。

  分明是刚好的温度,她却热得把袖子卷上来,喝了几口杯子里的水,等到凉水顺着她的喉咙往下,冷透了心肺,那种莫名的热感才舒缓许多。

  是时候该戒掉一些习惯,喧闹的电视机声音掩盖不住心里的警钟。

  等楚纱分化后该怎么办,那种信息素的味道有多诱惑,裴衣自然知道。

  回来只是换了一副身体,记忆里携带了声音、味道、画面、感觉。

  她上次送了楚纱一瓶洗发水,就是怕闻到楚纱头发上的茉莉花香。还没有信息素的影响,光是只有那种气味,易感期的她已经分不清现在与过去,她不敢想有了信息素的影响会是怎么样。

  楚纱有些奇怪的看着她。

  这么热么,耳朵和脸颊都热红了。

  楚纱看了眼空调遥控器:“要不把温度调低一点。”

  裴衣一噎,眼神微抽,不自然地笑了笑:“......我不热。”

  不热,只是有点额头冒汗。

  楚纱忽然看过来,问她:“那我以后要叫你姐姐?”

  过了一定的年纪,有点叫不出口。

  好在,裴衣揉了揉鼻子之后,瓮声瓮气地说:“不用,我们这种关系是要记挂在心里的,你突然喊我姐,别人一问起来还得解释。”

  而且,太别扭了。

  要是可以,裴衣觉得可以写一本书,书名就叫:重生后我把前妻处成姐妹。

  结尾的最后一行小字就写:故事取自于真实事件,作者本人经历。

  时间从未过得如此之慢,现在走掉有些狼狈,裴衣硬是撑着不走,等到电视台里开始倒计时十秒。其实楚纱有些困了,但是见她还在看,想着陪一陪,就一直跟着看电视里的歌舞。她以前,也没这么熬过除夕夜。

  新年快乐响起的时候,裴衣跟着舒了一口气。

  可以回房间了。

  她站在床边想了会儿,掀开被子把自己被窝里的玩偶拿出来,塞进柜子。她才不需要抱着一个玩偶睡觉,不过只是手没地方搭很不舒服。

  外面有烟花声,但不久就安静下来。市内禁止私人燃放烟花,这种偷偷放的多半是在街上放完就跑,很多监管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次放烟花的应该离得这里比较远,只听见了隐约的声音,没有看见窗口被不同颜色的光照亮。

  放在床头的手机震动一下,浅睡的裴衣把手伸出被子,朦朦胧胧的抹上冰冷的手机,点开,适应了几秒刺眼的光线后才看清消息的来源。

  最近新出的软件,也就是以后的主流通讯软件之一,上个月新推出,她是几个人里最容易上手的。

  新年整点的时候,她在群组里发了个新年快乐,周丹扬和方汀在下面差不多是一样的话,宋雨有水平一点,来了句文绉绉的诗,除了爆竹她知道什么意思之外,剩下的字有些一知半解。

  凌晨一点,消息的最后一条是楚纱刚刚发出的:新年快乐。

  裴衣看清发消息的人之后,神情一顿,诧异地拍了拍自己的脸,确认这不是梦之后,按着手机键多看了几遍。

  确认没错,是楚纱。

  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楚纱都是妥妥的社恐一类人,从来不在群组里发消息,她是有想要楚纱变得外向一些的想法,只是还没实行。

  奇怪,太奇怪了。

  这个人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变化着,成了一个完全不可控的因素。

  裴衣抱住自己的被角,盯着屏幕看了许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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