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时空之海的港口。”
阿纳托利的嗓音略带歉疚, 缓慢地在狭窄的地下甬道内荡开低沉轻柔的回声。
“您可以从这里离开现在的坐标。”
“坐标？”
“是的，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能够看作是原点，虽然并非最初的原点, 不过确实承担着衡量距离的作用。”
面对唐诘听不出喜怒的声音，阿纳托利神态紧绷，像是正在接受上级的考核，语气一板一眼，目光垂落在地面的影子上, 反倒叫他失去了兴趣。
“你我上次见面时, 你可没有今天这样多话。”.
光听语气，他仿佛兴致缺缺，可目光却在对方身上徘徊打量，在审视一番后，最终落在了铁黑色的提灯上。
“记忆魔法？”
唐诘轻微地扬起尾音。
阿纳托利的拇指擦过灯柄，呼吸略一凝滞，才避开目光, 回答道。
“我总有许多需要保密的事项，不能任由奥利维亚读取。”
虽然没有直接说出姓名, 但唐诘依旧清晰地明了对方藏在含混的语句下的名字。
说起来，自己居然从来没有问过有关阿纳托利为什么会出生，又为什么会继承奥利维亚关于赫德的记忆。
他曾经以为这是奥利维亚对下属的仁慈，放任他窥探昔日的记忆, 但如今想来，恐怕又是菲尼克斯的掌控欲作祟的结果吧。
唐诘笑不出来。
他刚见完了菲尼克斯，疑虑非但没减轻, 反倒加重了，像是石头压在肩上, 此情此景下，看见阿纳托利神似菲尼克斯的气质，太阳穴的神经就开始突突直跳。
早在菲尼克斯带他走在现代化的商业街道上，吃着甜品，逛着电影院，他就该提起警惕，不，应该更早一点。
他扼腕地想——在菲尼克斯打开房门，却看见仿佛累积数月的积雪时，自己就该警惕了。
可是，当时的他却认为，既然菲尼克斯同样是穿越者，那么会怀念现代生活也不算奇怪。
精神系本就擅于欺骗感知，哪怕菲尼克斯打开门后，将星际飞船和外空移民展现在他面前，他都不会感到奇怪。
那毕竟是一个纯粹由精神系魔力构成的世界，相当于将所有智慧生命的潜意识连接起来，形成广袤的意识之海。
唐诘却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哪怕是精神系魔力构成的意识空间，也是存在边界的，只是这边界随着现存的生命在时刻变化，里面呈现出来的意象也随着如今人类的想法逐渐新旧更替。
阿尔忒告诉他，不要相信自己在踏入门后所看见的一切。
菲尼克斯则在打开门后，使他第一时间看见落在庭院里的积雪，又为他介绍着冠以赫菲斯11号这样怪异名字的机器，同时刻意提起潘的信息。
于是，他便以为空间里所见到的一切都在对方的掌控中，所有的异常都源自于菲尼克斯的自导自演。
唐诘这一刻宁愿自己是自以为是，为了解答一个简单的问题做了画蛇添足的理解，也不愿意接受，菲尼克斯对于意识空间的掌控力，确实远远低于自己的想象。
可如今呈现在他眼前的事实，却叫他不得不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
他对时空之海没有任何掌控力，它也不属于自己。
所以，菲尼克斯为什么能够做到掌控意识之海服从，呈现出对方最期望见到的模样呢？
不，意识之海做到的不是从无到有的创造，而是将原本就存在的事物披上一层概念意义的伪装。
他被菲尼克斯摆了一道。
菲尼克斯借助感冒和积雪，让他以为对方是想要展现潘对他们的危险性，又说他们目标一致，一边告诉他，过去的自己曾经向他求助，可是又不告诉自己求助的内容是什么，同时也没说到底提供了什么帮助，阿尔忒身上交易过去的空间系魔力，更是一个字也没说。
可唐诘却完全没想到，他和菲尼克斯相处还不到一个下午的时间，可换算到现实，却已经足够让潘独自迎来死亡，也能够让炼金学派无声无息地湮灭在历史中。
假如不是龙岛和雾岛依旧存在，他恐怕要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跑出了原先的世界。
但幸好，他在实验室内刚醒时的判断是正确的。
可这远远不够。
就算菲尼克斯不说，他也能猜到对方做了什么。
从静止的镜像空间，到没有窗户的纯白房间，直到菲尼克斯亲手将门打开，这一段时差，已经足够让对方模糊掉自己的感知。
虽然他竭力避免将精神系魔力吸入体内，但倘若真的一点影响也没有，那自己压根不可能看见人类形态的菲尼克斯。
不过，到现在，他依然不知道菲尼克斯真实的面貌到底是什么，只能隔着一层人类的伪装，和对方交谈。
是他力量不足吗，因此导致菲尼克斯不愿意用真容见他？
算了，现在想这个问题也得不到答案，自己既然在龙岛下建造了一个“港口”，那它必然有其用途，而这用途还需要避开奥利维亚的眼睛。
阿纳托利总不可能像是菲尼克斯一样四处给他挖语言陷阱吧？但对方也不能全信，毕竟是菲尼克斯将他锻造出来之后，又安插在奥利维亚身边作为眼线。
唐诘姑且将坐标的问题放下，先询问起自己离开之后的消息。
“岛上叛乱的巫师呢？难不成你相信他们不会泄密？”
“大概是死了吧。”阿纳托利说得漫不经心，“奥利维亚为了筹备下一次蜕皮需要补充大量营养，我醒来后他们就已经不在了，记录里写着奥利维亚将他们吃掉，也算是做出了最后的贡献。”
唐诘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应对是好，反倒是阿纳托利洒脱似的笑了笑，如同安慰，又仿佛陈述事实般，用平缓的口吻，将一切徐徐道来。
“他们从跟随奥利维亚登上龙岛开始，就该做好觉悟。可惜，他们了解奥利维亚，却半点也不了解赤潮女王力量的本质，只因为活的时间足够长，曾经远远地望了一眼，就把片面的印象当成了真相。
“奥利维亚安排普通人和巫师混居在一起，再以绝对的力量和权威压制所有反抗的声音。也许在她看来，她是在复制童年赫德还未离去时，所经历的生活环境。不过，对于赤潮，却无异是将一群毫无反抗之力的食物放在了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如今还能借助您留下的血液忍耐饥饿带来的痛苦和渴望，可那又能忍到几时呢？”
阿纳托利说到最后，已然几近叹息。
“自然系巫师遵从本能，可奥利维亚却不了解‘她’的本能，只一味地压制、克制，走到今天的地步，我毫不意外。”
唐诘安静地听着对方的叙述，想起了一件事：“那位死去的起居女官……”
“也是菲尼克斯的安排，”阿纳托利从善如流地回答，“赫菲斯的力量让她的反应较为死板，不过，我们也不需要她拥有灵活的反应机制。只要能在奥利维亚失控后，帮助她重塑形态就足够了。”
这句话蕴含的意义实在叫人遍体生寒。
“打一开始，你们就想着让奥利维亚将这位女官给吃掉啊。”
唐诘扯了扯嘴角，小幅度地调整着呼吸和心跳，肌肉也随着呼吸的频率轻微地起伏着，紧绷压抑的情绪逐渐放缓。
“这就是她最后的作用了。”阿纳托利平静得宛如理所当然。
唐诘当然知道，那位心智死板的女官也许还远没有达到和阿纳托利一样，形成近似人类的、完整且自成一体的道德和伦理认知，她甚至可能连死亡和被吞噬意味着什么都不知道。
她能知道什么呢？死亡对于她什么都不是。只要阿纳托利掌控着那颗来自赫菲斯的魔力核心，随时能将其重新塑造成人类的、动物的或是物品的形状，生命对她没有任何意义。
她不会意识到自己遭遇的一切，也不会升起任何反抗，她的义务从出生就写在了核心里，一眼能望到底的生命简陋到可悲，正如阿纳托利自己，不也始终在菲尼克斯的掌控下吗？
在菲尼克斯眼中，仿佛仅存在两类事物，可利用的，与不可利用的。
那么，自己又该属于哪一类呢？
“从登岛开始……意思是，你早就预料到了会发生什么？”唐诘扶着额头，喉咙里泄出细碎的颤音，“那你满意自己所看见的一切吗？又或者，你又要将这责任推诿到菲尼克斯身上？”
阿纳托利沉默了，仿佛在他的攻击下无法找到立足之地，失去了有力的声音，只能苍白地反驳。
“不……我从没预见过会发生什么。连菲尼克斯都没有绝对的自信让一切按照他的预想发展，更何况我。”
唐诘偏过头，注视着随时能够跨越过的断崖，时空之海就在他半指远的地方，只要他愿意，他随时能够离开。
“赫德”就应该飘荡在时空之海里，在过去即是未来，未来即是过去，时间永恒定格在今天的海洋里寻找往日的故乡。
只要他走出这一步，就不必再忧心这与他息息相关的世界里发生过什么，也不必再聆听早该遗忘在时间里被他抛弃过的名字。
时间将在此消泯，空间亦如是，他会融化在这海水里，在沉默中不必再回复任何言语。
“我只是猜到，以奥利维亚他们的性格，必然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发生冲突。”
阿纳托利呼吸逐渐急促，像是压上处刑台的囚犯，竭力辩解着自己过去犯下的罪行。
“我做不到分析出冲突究竟会因为什么开始，又会以什么方式结束。我没法阻止他们——赤潮的力量，实在与我太悬殊了。
“我不可能为了人员牺牲求助菲尼克斯，那我会死，彻底的。”
他的脸色逐渐苍白，而唐诘却已经有些厌倦了。
他打断了他的话。
“告诉我点其他的事吧，阿纳托利，比如，我们脚下的港口通向什么地方。
“你曾见过，对吗？应该不止一次。我从这里离开，而你作为菲尼克斯的眼睛，看着这一切发生。”
阿纳托利的瞳孔颤抖起来。
唐诘还记得自己曾经有多喜爱那双眼睛，清澈得仿佛从来不会说谎的、氤氲着晨雾永不散去的浅蓝色眼睛。
但是，这只是一场幻觉。
“别靠近，万一被伤到了，菲尼克斯也会受到不小的损失，他可没有余力重新打造一个容器了。”
唐诘微笑着。
“将菲尼克斯打算告诉我的事告诉我，这难道不就是你本来的作用吗？
“把真相给我，然后，我把血液给你。别推辞，我可不希望奥利维亚失控，帮我看住她，就像你从前做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