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
唐诘卷起舌头, 口腔内无声地默读着这个分外令他在意的词，没过多久，他便笑了。
“你把我们都当做‘人’啊。既然如此, 地面上的那些又该是什么？”
这幅场景或多或少有些荒诞，倒不是唐诘认为自己和对方超脱了人类的范畴，正相反，除开目前这宛如镜像般静止的诡异地点，阿尔忒在交谈时所展现出来的态度, 和人类也没什么区别。
不过, 也可能是因为对方使用着珀西瓦尔的外形，所以有意地维持着这个身份应有的表现。
自己到底没能脱离人的认知，容易受到视觉上的影响，将对珀西瓦尔的印象嫁接到了阿尔忒身上。
“我们是人，他们自然只能是人。”
阿尔忒似是苦恼地说。
“我起初还想着要尝试一下其他类型的生物是否具有更高的效率，但可能是受到环境影响，最终产品的效果远不如我想象中那样完美。”
“精灵、死灵以及记忆留影？”
唐诘在思考一番后, 抛出三个更接近他们三人力量本质的种族，或者说, 是高能量单位的集合体。
然而，阿尔忒却只是沉默地盯着他好一阵，若无其事地施以微笑：“我很抱歉让你产生了误解，那只是些副产品, 和我们本来的目的没有任何关系。我真奇怪，你已经见过她了，却什么都没发现。”
唐诘无法从他这段话里判断出更多的信息——自己认识的女性, 而且应该是一个人，而非是一群人或是某一特殊种族。
“凯瑟琳？”他尝试着问。
阿尔忒摇了摇头。
“好吧, 我知道她给你留下深刻的心理阴影了。不过，不是。”
她状似无奈地叹气。
“为什么不想想银龙奥利维亚呢？她是封印赤潮的容器，也是消化魔力的工具，明显更符合条件吧。”
“别想着扯开话题。自然女神想要消化多余的魔力和我有关系吗？”唐诘扯了下嘴角，双眼全无笑意，“我从高塔醒来后，兜兜转转走这么一圈到底有什么作用，你倒是告诉我啊？”
菲尼克斯和赫德曾经是合作者，这不代表现在的菲尼克斯就能够完全信任。
他感到隐约的不安以及被欺瞒后的愤怒，无论如何，他无法理解。
倘若高塔不是自己穿越最初的原点，那么，赫德抹消自己的记忆，将唐诘投放到高塔里醒来这件事，到底有什么意义。
为了杀死凯瑟琳？为了让龙岛再次恢复封闭？为了使乔治进入雾岛？还是，为了消灭菲尼克斯过去接触过的知情者？
不。
唐诘无法信任他。
更确切地说，他无法信任一个来和他见面，还要套上一层虚假的伪装，故意采取熟悉的外表争取微薄信任的家伙。
他上前一步，反手握住阿尔忒的手腕，无声无息之中，粘稠的鲜红色液体从横切的创口中流淌到他的掌心里，宛如融化一般，渗入肌肤的表皮之下。
“果然。”
魔力如同从支流汇入主干，轻而易举地融入唐诘的身体，但他却没有丝毫喜悦之意，毫无波澜的目光在阿尔忒熟悉的五官上来回巡视。
“你吸收过我的魔力。”
随着魔力流失，阿尔忒皮肤的颜色逐渐加深，成了近乎泥土般的漆黑，在日光下呈现出镜子般光滑的质感，头发飞快地生长到小臂的长度，珀西瓦尔的淡金色从她的身上褪去，如同月光般清丽的蓝色从更深的地方，如同墨水缓缓渗透而出。
“不可否认，在用途上，我和地面上那群家伙没有任何区别，也算得上是奥利维亚同根同源的姊妹，都只是用来清除污染、消化力量的工具。”
她的口吻依旧彬彬有礼，笑容仿佛面具镌刻在乌黑的脸庞上，这副姿态叫人想起鹰或是鸮之类善于捕猎的大型鸟类，它们在梳理自己羽毛的时候，姿态总是如此优美。
“想必你有很多疑问，不过我都没法解答。作为你达成交易后交给菲尼克斯的赠品，我所知道的信息可以说是少之又少。你为什么不直接从门里进去呢？我想你应该猜到了，菲尼克斯就在里面。”
唐诘盯了她一会，满是怀疑与讥讽地试探道：
“你先说你们的认知都是人类，又告诉我菲尼克斯将居所建造成神庙的模样。难道不感觉自相矛盾吗？”
阿尔忒是菲尼克斯，至少曾经是一部分的菲尼克斯，就像是自然女神舍弃的、属于赤潮的魔力，她的形态本身便展示出了菲尼克斯的倾向。
菲尼克斯的伪装功底总不至于差到如此地步，明晃晃地将身份的线索摆在最显眼的建筑里，除非，神殿的外观，同样也是一种欺诈。
“你做过梦中梦吗？”阿尔忒耐心极好地说，“死亡在梦中只是跨越门的一种方式，水面、峭壁、树林、阶梯，不过都是相同的概念经过变形后呈现在视觉中的伪装。”
“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她先是说了半句，然后又咽了回去，忧愁似的叹息一声，“总之，最好不要相信在梦境中看到的一切，你所看见的，仅仅是菲尼克斯想要让你看见的。”
“你所说的也包括你自己吗？”唐诘审视着她。
“谁知道呢？”
阿尔忒将疑问抛回给他。
“有可能我从未存在过，此时此刻和你交谈的正是菲尼克斯，不过，哪怕是菲尼克斯，他现在也无法分清自己的身份了。
“也许菲尼克斯只是一张面具，自始自终在面具下的，只有阿尔忒，而在阿尔忒之下的，又是赫菲斯，所以，菲尼克斯说不定是赫菲斯创造出来的呢？
“我可以是任何人，你现在问我的身份，可我也没法回答你，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呀。
“在你叫出阿尔忒的名字之前，和你交谈的难道不是珀西瓦尔吗？”
黑肤蓝发的女子自始自终保持着面具般的微笑，唯独琥珀色的眼睛在不休的自问自答中，逐渐陷入粘稠的混沌之中。
她瞳孔胶着的色彩甜蜜得像是金棕色的太妃糖，可轻柔沙哑的嗓音如琴弓滑过耳膜，叫人品尝到了焦糖般苦涩的味道。
“我是谁？我该是谁？我是菲尼克斯的祭司，我没有名字，我的名字早不属于我自己了。”
她的皮肤开始融化了，黑色的淤泥滑落到神庙的台阶下，长裙化作冰蓝色的火焰，牢牢锁住她的身体，淤泥中散发出灼烧后特有的、灰烬与烟尘的气息，磅礴的魔力随着女妖般尖利的哀嚎，徘徊在神庙附近。
淤泥，从淤泥中挣扎而出的、形同淤泥的羽翼，仿佛想要抱住这狭小的、灯座般的庙宇，又畏惧地轻柔退去，夜色的潮水席卷过密林小径，沉没在镜子似的湖泊中，缓缓荡漾开，什么也瞧不见了。
不能再耽搁下去。
唐诘本想将从对方身上汲取的魔力给还回去，却又兀自停下动作。
清晰地魔力爆发中，他感知到阿尔忒体内的魔力已经自主开始了再生，空间系和精神系的魔力波动交缠在一起，阴沉又黯淡，仿佛是背光伏行的影子。
这有点过于像是人类了。
只有人才会拥有情绪，因为情绪而激发魔力，这一切构建在阿尔忒作为个体的独立性上，而奥利维亚却唯独缺乏这种独立。
若有若无的思绪划过脑海，又很快被唐诘扼杀。
并非是阿尔忒在诞生过程中使用了更接近人类的构造，而是奥利维亚的情绪生成能力，被刻意地剥夺了。
为什么？因为倘若奥利维亚是生物的话，可能会被自然女神的魔力给污染吗？
唐诘在悲哀中屏住呼吸，但他却什么都不能做。
如果菲尼克斯和自然女神是罪魁祸首，那自己一定也是帮凶。
看啊，他现在还抱着这样的侥幸，这难道不正是最可悲的事吗？
他收回手，独自一人登上阶梯，目光掠过门两旁挂着的金红色烛台，仿佛眨眼般闪烁一瞬，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想，在跨过大门之后，空气的变化在触碰到皮肤的瞬间分解成破碎的金色魔力，被他拒之门外。
可他的眼睛到底还是被欺骗了。
映入视野的是普通到没有丝毫特色的客厅，简洁到缺乏人情的地步，墙壁、天花板、地板一律刷成了没有区别的纯白，唐诘深刻怀疑对方存在某种强迫症，禁止一切深色出现在眼中。
“好久不见。或者，我该说初次见面更好？”
黑发金眸的青年悠闲地坐在杏色的长条沙发上，两指从茶几的瓷盘上夹住一块曲奇丢进嘴里，舌头舔着面粉的碎末。
他长相很斯文，像个标准的学者，五官隽秀，目光清澈，气质温和。有如午后透过薄纱的窗帘，落在阳台上的碎金色阳光，沉静又安详。
“把纯粹由魔力构建的空间布置成普通人居家的环境，你倒是比我还会自欺欺人，还是说，你在迁就我？意义不明。”
唐诘径直走入屋内，身后的门咔擦地自动闭合，他这才发现肖似客厅的房间里居然没有一扇窗户，比监狱更加监狱。
但这并不是牢笼，菲尼克斯只是自我囚禁，以高昂的代价阻断了其他人通过桥梁找到他的可能性。
唐诘径直坐到侧边的单个沙发上，从茶几上拾起一个看不出任何差错的曲奇，幽蓝的魔力注入其中，赤金色的魔力便从虚假的外壳中挤了出去，可外观上，依旧没有丝毫的变化。
重量已经消失了。
“我只是在尝试找我的过去，而你分明还拥有着它，却把它给抛弃了，真是不可思议。你还记得自己穿越前，居住的地方是什么模样吗？”
菲尼克斯顶着唐诘快要升到燃点的目光，反应慢半拍似的，露出歉意的笑容。
“虽然这话说起来好像有些幸灾乐祸，不过，我还是很高兴你选择把那份记忆给剪裁掉的。这样我们就都一样了。
“我也想过如果我在你的境地中是否能做到干脆的放弃，但果然还是太难想象。从一开始，我就连放弃的选项都没有，难免有些羡慕。”
倘若说一开始，唐诘怀疑菲尼克斯是在故意激怒自己，但是当后一句话从对方口中说出，他反倒皱起了眉，不理解对方到底有何用意。
“你看上去情绪很充沛。”他打量着没有任何非人特质的青年，从光中精灵般出尘的五官，到宽松柔软的居家服，“我是在问，你故意伪装出一副和人类没有差别的模样，出现在我面前是想做什么？”
“你为什么会认为我是故意伪装呢？总不能世界上就你一个人可以是人类，我们都不能吧。”
菲尼克斯活灵活现地做出一番惊讶的表情，从挑起的眉毛到放大的瞳孔，每个细节，包括略微抬高的声线，都惟妙惟肖。
“所以，你要跟我说的事，就是你、我以及自然女神，我们三个都是人类？”
唐诘强行将轻易被对方挑起的愤怒重新压下去。
“你认为这件事发生的几率到底有多少？不要告诉我这是个巧合。”
“假如我们三人都是天生的神明。为什么掌握与生俱来的力量，却要经过学习的过程？想要渴求更多，追溯本源，却要付出人格作为代价？”
菲尼克斯轻微地叹了口气，像是打算说出耻于吐露的真相，哀切而沉静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分明是再平和不过的嗓音，却令唐诘颤抖了起来。
“我已经没有记忆了，唐诘，简更是连自我都彻底失去了。”他近似呢喃的低语结束，温柔地微笑着，“我们落到现在的地步，不正是负罪的证明吗？”
当轻浮的面具从他的身上撕裂，一种令人信服的魅力从内里油然浮现。
菲尼克斯的神情平静得近乎于冷漠，从始至终，没有一次情绪失控，忧伤的嗓音仿佛唱歌。
他大抵无论是自己的过去，或是同类的过去和未来，都全然不放在心上。
“他们三人都是人类转变而来的神明”，菲尼克斯一定不是最近才知道。
“你想做什么。”
唐诘很难想象，如此干涩的声音，居然是从自己的口中发出的。
他不得不相信对方，不仅是因为对方展现出来的态度，更是因为，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可以令他交付信任了。
“别担心。”菲尼克斯安抚般微笑着，“我只是想要找回我们原本拥有的东西，你难道不想吗？——那原本就该属于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