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结束后, 封闭室内里恒定的灯光映入双眼，总给人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乱感，仿佛在尚未察觉之前, 时间便悄然从身侧掠过，回首望去，如烟如雾，尽是虚无。
唐诘站在门边，随手从整理好的书柜中取出一册装订好的资料, 由于无事可做, 便阅读起这些整理后的文件，权当打发时间。
这是一份生平记录。
更确切地说，这整个房间里的所有文稿，都是近百年来死去的人类的生平记录。
墙角堆积的纸箱里封存着多得叫人眼花缭乱的黑色日记本，纸箱上盖着“已阅”的鲜红印章，似乎亟待投入碎纸机，将这些日记连同往日的灰尘一齐扫除干净, 只留下客观的文书，像是记录花草观察笔记般, 轻松又平静地记下过往的光阴。
“难怪折损率这么高，说是文书整理，实际上不是把人当成滤网在用吗？”
乔治抱着崭新的纸箱走进屋子，略一侧身, 脚踝一折，将门砰得踢上，弯下腰将纸箱搁在书桌旁, 指尖锋利如钩爪，轻易刮开封胶, 取出一本日记翻开，径直坐到了地上。
“滤网？”
唐诘从书册中惊醒。
“是啊，滤网。”
乔治头也不抬，右手撑在地板上，翻过半册生平，数行心绪眼前掠过，面上依然波澜不惊。
他脸上总带着笑，声音却如叹息般，叫人想起深秋黄昏的残风卷起飞旋的落叶，也是如此轻柔宛转，在夕阳中破碎飘零。
“你知道为什么迷雾海峡能够成为过滤记忆的屏障吗？”
“因为空间系魔力的分解能力和记忆魔法的结合？”
唐诘合上手中的书册放回柜子里，依靠着墙角，不太确定地回答。
“这可不够。”乔治轻佻得近乎恶意地扬起嘴角，眯了下眼睛，缓声道，“你看这雾岛笼罩在寻不到尽头的空间迷雾之中，可依我之见，这地方的核心，却绝不是空间系，而是精神系。”
他说到这儿竟然笑出了声，可哪怕是笑，也染上讥讽似的冷厉：“谁能想到，菲尼克斯会将至关重要的纯粹魔力，藏在看不见光明的南极群岛上呢？”
唐诘听见这堪称逾矩的话，心中不禁一跳，隐蔽打量四周，过了半晌，没发现，才没个好气地问：“你怕不是忙晕了头，连自己在哪儿都想不起来了。”
“我很清醒。”
乔治反手将日记本扣在膝盖上，抬起头看向唐诘，目光通透明亮。
魔力失控的巫师，瞳孔的色泽会呈现出浑浊昏暗的状态，但对方显然不在此列，更何况，唐诘也不认为，乔治身上的问题，仅仅是魔力失控。
唐诘的眉毛挑得老高，倘若不是对方这一抬头，他恐怕还不会这么快就发现问题的方向。
颜色稍浅的左眼里，掺杂着金色的魔力，渲染出猫眼石般变化莫测的墨绿色。
这魔力的颜色变化出现在人体身上实在过分怪异。
唐诘当然知道，对方也许是在对左眼做一些魔力上的调整，在对巫师来说也是正常操作，但视觉效果而言，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他没吓得直接跑出屋子，都已经是多亏积累了不少经验，也能在异常中勉强保持镇定了。
更何况，唐诘也知道，自己在尝试新的法术时，就视觉效果而言，恐怕比起对方，还要糟糕许多，便将关于外观的看法给压了下去。
“你不如去找面镜子，稍微检查下自己左眼的状态如何？”他无奈地劝说道，“外来魔力的侵蚀不是那么容易抵抗的吧？难道你打算把赫德的魔力全部排斥出去吗？”
要是乔治打着剥离赫德魔力的主意，与其一个人研究怎样让精神系的魔力融入眼球，还不如直接由自己动手。
他将对方眼睛的储存的魔力给抽取回来，既能直接给对方腾出充裕的空间，又能补充一部分精纯的空间系魔力，可以说是稳赚不赔。
反正乔治本就是想着用赫德的魔力寻找雾岛，而现在雾岛已经找到了，魔力也没必要继续留给他。
几个念头在脑海里兜转，最终，唐诘还是遗憾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虽然对乔治来说，赫德的魔力已经没用了，可在重新安装眼球的过程中，经过激活魔力这一工序，储存着赫德魔力的乔治确实是个现成的空间坐标。
把人留在雾岛上，至少能给他留个定位，方便下次再想进入雾岛，直接就能找到人，也不至于迷路。
“多谢关心，不过这只是正常范围内的变化。”
乔治似乎很是意外于他的关心，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先前因为赫德的魔力太过强势，为了保持人格的完整，只能专心用精神系的魔力压制。
现在卡特琳娜将其中的魔力削弱了一部分，我修习空间系的风险，也比从前低上许多。”
唐诘瞥了对方一眼，安静地垂下目光，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他意识到乔治的意图绝对不止是修行空间系的施法技巧这样简单。
不如说，仗着有赫德的魔力护身，哪里需要对方亲自学习空间系魔法，转变属性亲和的方向？
只要对方保持着警惕，别想这次面对卡特琳娜一样主动踩到陷阱里，光是眼部储存的魔力，就足够应对绝大多数情况了。
乔治做出这个选择，只有一个可能性。
“想要吞噬掉赫德的魔力吗？”
真是不错的野心，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了。
唐诘不打算提醒对方这个选择下面藏着多少风险，也没义务去提醒。
他神游天外，思考着现在乔治和自己的关系。
停留在雾岛的乔治，就功能性而言，几乎能等同于驻守龙岛的奥利维亚。
凭借魔力的联系，他随时能感知到两人的状态，只不过奥利维亚的蜕皮相当于是经历一次假死，他得等对方苏醒后，才能重新恢复联系。
况且，比起奥利维亚，乔治更方便的一点在于，他没有自然女神的魔力，他在连通对方的时候，也就不需要担心受到其他神明的魔力侵蚀。
倒是有点像是菲尼克斯和阿纳托利，一个留在雾岛的监视器？
联想到此处，唐诘咂了下嘴，没想到过去的自己会做出和菲尼克斯类似的准备。
但很快，他又清醒过来。
空间系和精神系的魔力特性到底还是有所不同。
菲尼克斯能直接给阿纳托利传话，但他却做不到，甚至别说传话了，根本是传递不了任何信息，两人的思维是完全分割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
哪怕魔力侵蚀了乔治的神经，甚至拥有了独立的活性，等对方死后，尸体会孵化出空间系魔兽幼虫，但那依旧是乔治的神经细胞，和他没半点关系。
所以，唯一的作用，就是让他能感应到雾岛上有一个活动状态的坐标，而且为了防止把坐标给破坏掉，他甚至还不能动用这个坐标进行空间置换。
既然不可能是监视器，也不可能是空间坐标，倘若是把乔治看成培育空间魔兽的温床，就更是荒谬了，难不成真像是周友生说的那样，是用来校准时间的指针？
可他一时间，甚至想不到，究竟是怎样的情况，才会让自己陷入时间认知的混乱中，需要外部的指针校正。
再说，他一个从其他世界来的穿越者，难道还需要校准这个世界的时间吗，这对他根本没什么意义吧？
还是说，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一个可以长时间停留的据点，每次从时空之海回来后，需要校正自身的时间，就像每次从学校回家的时候，总要参照挂钟上的时刻判断是否需要校正手表上的指针？
唐诘心中略有些纠结。
他曾经可从没想过需要在这个世界长留，但既然寻找原本的世界不可能一蹴而就，那他显然需要一个临时休息的落脚点，而当前的世界已经固定好了坐标，也算是一个较为方便的选择。
可是，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找到的原世界呢？
按照记忆体透露的信息看，他应该早在创世纪，即菲尼克斯诞生之前，已经找到了曾经出生的世界，但也许出自某种顾虑，比如跨越世界需要消耗的能量或其他未满足的条件，一直待在现在的世界。
但是他在龙岛上的时候，掉入时空缝隙里，却明显发现了自己曾经留下的魔力痕迹，也就是说，从创世纪一直到现在，这许多年里，他一直还在找坐标点？
从离开记忆回廊开始，收集到的所有线索，都在向他述说同一件事实。
“赫德”身上的时间不正常。
排除掉所有不可能的答案，唐诘不得不承认，也许，时间的能力，同样也包含在空间系的范围内。
但他现在一点对此感知都没有。
既然无法感知，那也就无从判断，时间能力究竟会以怎样的形式表现。
自己实在是个缺乏想象力的人。
唐诘不得不沮丧地想。
虽然线索已经摆在了眼前，但他却思考不出任何的可能性。
总不能像是空间置换一样“唰——唰——”地，凭空在不同的时间点来回穿梭吧？
要知道，哪怕是空间置换，都要提前准备好坐标，更何况是时间。
这相当于又多了一个维度，方向再加上距离，才能确定一个点的位置。
可自己确实不是擅长理论研究的人，更多时候都是直接上手积累经验，更何况是时间这样，连理论研究都找不到方向的问题了。
唐诘抓了抓头发，扯下兜帽遮住脸，哀叹了一声。
他原本以为容纳日记本、黑袍和钢笔三件套后，自己已经算是完全掌握了空间系的能力，没有任何遗漏，但现实却告诉他，自己迄今为止的努力，还远远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