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边的木屋开了一条幽暗的缝隙, 乔治的手搭在门上，流动的音符窜到指尖，他没法往前走了, 在这熟悉的清幽铃声中，他缓缓低下头，小拇指抽搐了一下，非常不小心地，门框的缝隙吱呀地, 发出一声不和谐的声调, 他屏住呼吸，乐声停了。
“进来。”
多年未见，再熟悉的声音也变得陌生起来，他手腕别扭地向下弯折，五指略微往前伸展，将门轻轻推开，冷空气拂过他的额发, 从耳后迅疾掠过，乔治打了个寒颤。
身姿修长苗条的女子穿着一袭朴素宽松的黑色棉麻长裙, 红发婉约地梳成长辫盘在脑后，边角烧焦般不规则的长披风安静地搁置在椅背上，挡住了半个古铜色的八音盒。
卡特琳娜正低着头，将断裂的锁链和镣铐握在手中来回翻看。
金色火苗犹如幼蛇顺着她的指缝在镣铐上蜿蜒爬行, 钻进腐蚀成黑色的孔洞中，空气在灼烧过程中扭曲成波纹的形状。
乔治站在门边等待，锁链从卡特琳娜的手中滑落到地上, 她双腿交叠坐在椅子上，微微仰起头, 看向对方，五指摊开，露出掌心里黯淡无光的蓝色球体，平静地问：
“在登岛之前，你就预料到我的打算了吗？”
“不，”乔治倚在门框上，气息低沉又平稳，“那只是个巧合。”
“巧合。”她声调没有起伏地重复着，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嘲讽似的质疑。
“自然是巧合，难不成我还能在登岛前就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吗？”乔治抚摸了一下紧闭的左眼下的脸颊，叹息般说，“你应该最清楚，这世上没有任何能够预知未来的法术，卡特琳娜。哪怕是菲尼克斯，也无法保证事事都如自己所愿。”
卡特琳娜安静地注视着他。
“你现在变得不爱说话了。”
乔治向她靠近，却又在这注视下停住脚步，两人之间隔了一道正在吹冷风的窗户，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这很正常，是的，倘若是我，在失去引以为傲的歌喉之后，想必也不会再喜欢说话，但也没必要一直保持沉默，不是吗？你看，我不是允许你拿走了……”
“安静，阿德里安。”
乔治停下了。
过了许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有半小时，他的脸上一直没有笑容，只有雪花般苍白的宁静。
“你居然还记得我的名字——连我自己，都已经将它忘记了。”
“名字很重要吗？”卡特琳娜轻描淡写地否定了他，“那仅仅是一个常用的符号。”
“是的，魔兽化形的你很少有这些烦恼。”乔治很淡地微笑着，“也许只有人类会如此在意名字。”
他们尖锐得一步不让，不像爱侣，更似仇敌。
“别这么敏感，别总是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她轻微地叹气，“我当然也有在意过的时候。”
“是吗？”乔治平静地回视。
“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名字，流浪、一直流浪，除了躲避天灾、寻找食物以及临时的居所，生命里没有其他事物。”
哪怕没有起伏，但仅仅是停顿，卡特琳娜的声音依旧优美得像是冬夜教堂里吟唱的赞美诗。
但只有曾听过她歌喉的阿德里安清楚其中的差距，除非重获新生，卡特琳娜永远别想弥补这其中的差距。
记忆、记忆。
乔治·威尔逊目光平静。，任谁也无法猜到，面对卡特琳娜的坦白，他现在正在想什么。
假如没有卡特琳娜的欺骗和隐瞒，阿德里安也不至于经历被空间系魔力解构重塑的痛苦。
某种程度上，他怨恨着她，因为阿德里安的记忆已经所剩无几，除了怨恨，在漫长到没有止境的生命中，别无他物能够支撑他的意志活下去。
“直到我有了第一个朋友，名字对我来说，才开始有了意义。”
乔治冷淡地垂下眼睫，抿了下嘴唇，缓缓地说。
“可我在认识你的时候，你已经是卡特琳娜了。”
“你在嫉妒吗？”
卡特琳娜眉眼平和，灿金色的双眼明亮又温柔，可她却没有丝毫动容地看着乔治，像是一尊摆在神龛上的铜像，指尖触及时，感知不到半分日光投射的温度。
“我把眼珠给你了。”
他沉下声音说。
“可你也知道，”她把玩着手里的球状物，“我对它无计可施。”
乔治难以掩饰略显阴沉的神情。
而阿德里安——从来不会在卡特琳娜面前露出这样充满攻击性的表情。
所以，他只能是乔治·威尔逊。
“你能想到用视觉器官作为魔力承载体，放弃自身对空间系的良好适应性，转而专修精神系的能力，也算是别出心裁。”
卡特琳娜随手将战利品放到桌上，挨着古铜色的八音盒，在碰撞中，发出极其轻微的钝响。
“这确实让我有所顾虑——毕竟我可不希望，在复活过程中，自己的人格会受到外来魔力的影响，产生认知上的混乱。”
她的大拇指按着桌上柔软的眼球，用力向下压迫，视线轻柔地扫过对面的人。
“我再问一遍，你是有意为之吗？”
“我也回答过了，”乔治捂住隐隐作痛的左眼眶，深呼吸一口气说，“那只是一个巧合。”
卡特琳娜得到了答案，手掌平整地向下压，乔治的膝盖抖了一下，几欲跌倒。
“你还真是……”
他咬牙切齿地想要咒骂对方，但话还没说完，门再一次打开了。
幽蓝的冷光如利箭洞穿了卡特琳娜的腕骨，金色的魔力像是火山里的熔浆从断裂的骨骼里迸溅而出，顺着书桌的边缘，缓慢地向下流淌。
痛觉甚至还没来得及传递到大脑，她木偶般咔哒咔哒地转动着脖子，虹膜的色彩随着魔力流失迅速黯淡，死寂的气息幽灵般从脚裸缠上门外的敌人。
唐诘平静地抬起头与其对视，右手在身前平摊开，像是橡胶模型一样安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平稳得没有丝毫颤动。
“看来我们来得还不算晚。”
周友生从他身后走了出来，俯下身打量着这颗遭到破损的珠子，略微垂下眼，似是遗憾般叹气：“想要还原，恐怕有些困难。”
“我来动手。”
唐诘反手将其藏在袖子下，隐隐听见周友生喉咙里咕哝了一声，低声絮语般，谦让般说。
“这不是想着有些太麻烦你了……？”
“你不是怀疑我和乔治身上的魔力的关系？”
唐诘怀疑对方是想将这枚眼球给私吞掉，但一时又不确定。
等他正斟酌着再将对方的神色再打量一番，周友生已经回过神，不退不让地迎上他的视线，坦然道：
“那也仅仅是怀疑，我可没有任何证据，不是吗？”
唐诘收回打量的目光。
既然对方没明说，那自己就当做是不知道，就像之前，对方暗示自己是赫德的时候，只要加上一句“误解”，那他一样可以当做一切照常。
“……你说得对。”唐诘缓慢应和道。
周友生轻微地扬起眉梢，眼角向上挑起，低声笑了一下：“那我就提前谢过你的帮助了，毕竟再怎么说，乔治也是为我工作的人嘛。”
唐诘并不回答这句话，目光扫过卡特琳娜：“你们自己给她处理伤势，可以吗？”
“好吧，”周友生收敛了笑容，叹了口气，“也算是预料之中的支出，尚在承受范围之内。”
得到答复，唐诘走上前遮住乔治的右眼，另一只手刚搭在对方肩上，调动起魔力就被打断。
乔治垫了下脚，抬起手按在他的手掌上，困惑地问：“等等，你打算做什么？”
事实上，他并不是没听清楚两人的谈话，正是因为听得太清楚了，所以才感到匪夷所思。
“把你的眼睛装回去。”唐诘反手按住他的手掌，敷衍了两声，就调动神经里的魔力疯狂生长，连通乔治的身体，突触将两人纠缠绑定成一体，“收敛一下精神，不要乱动。”
他可不希望在转移过程中因为对方调动了魔力，破坏了整体的统一性，导致缺失了内脏、骨头或是脑干之类的什么人体组织，掉在空间缝隙里，直接被碾得粉碎，
光是想想就感觉麻烦，哪怕周友生有不少存货，但那又不属于自己，更没资格给乔治挪用。
破碎，连接，断裂。
唐诘跟定位在一处空荡无人的坐标主动进行了置换。
清幽馥郁的花香替代溪水潮湿苦涩的气息浮现在周围，唐诘伸手按着乔治肩膀调转了个方向，扳着脸挑开对方的左眼睑，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放轻了些。
乔治应该庆幸他在空间转移的过程中完全闭着眼睛，甚至直到双脚落地也没睁开，不然此刻看见唐洁与其说是打算给他治疗，不如说像是屠夫盯着野猪打量什么地方方便下手的眼神，指不定会当场逃跑。
但正因为他闭着眼，所以他也无从看见对面的人的脸色，自觉已经丧失主动权，又没感到生命威胁后，乔治迅速地决定顺从对方，不管唐诘有没有那个能力，先让对方尝试着把左眼给安装回去，反正试一下又没什么损失。
唐诘的心情不太好。
在知道乔治是赫德留下的时间坐标之前，无论怎样处理对方，他都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但在知道之后，却反倒必须投鼠忌器起来，万一自己的行为打乱了过去的计划，他甚至不知道是什么计划，如今记忆缺失的情况下，自己都没法补救。
所幸的是，只要这次事情一结束，自己回到大陆，乔治留在雾岛，就不必担心对方是否会继续干扰他的行动，又或是自己不经意的行为干扰了过去的行动。
唐诘沉默地检查着乔治的眼部情况，脑海里思索的却是毫无关联的事。
曾经的他以为空间系能够把他从原世界带到异世界，已经足够神秘莫测，但现在触及到时间，不，也许仅仅是记忆，就让他开始瞻前顾后，走出每一步都在担心上一步是错棋。
记忆的魔法无法让人生返回过去，空间的魔法无法让他找到路径最初的原点。
“真是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