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只睁开了一只眼睛, 左眼不自然地闭合着，先前由于光线原因没能发现的问题便霎时间暴露了出来。
他仿佛毫不在乎般朝唐诘苦笑了一声，但右眼的睫毛却因为恐惧而不停地颤抖着。
“真没想到, 会用这副狼狈的模样出现在你面前……”
唐诘蹲下身，抬起手指，想要碰一下对方的眼睑，但是又怕弄伤对方，最后只是把原先准备好的质问给吞了回去。
“你的左眼怎么了？”
他一时有点难以启齿吐出那个词, 哪怕曾经在高塔里见过无数次, 但是他却从没想过，这种情况，会在熟人身上出现，尤其是欺骗过他无数次的乔治·威尔逊。
别的不说，光是卡特琳娜能越过赫德设置在乔治身上的被动防御机制，就足够让他感到不可思议了。
“如你所见。”乔治这个当事人的反应比起他们两个旁观者的还要平淡许多，“作为承载魔力的容器, 卡特琳娜拿走了它。”
他说得十分轻巧，仿佛自己失去的, 并不是一只承载着全身一半魔力的眼睛，而仅仅是几缕随时都可能剪掉的头发。
唐诘从最初见面开始，就没想过这个谎话连篇的家伙能与脆弱这个词联系在一起，就算现在也是如此。
可他现在确实虚弱极了, 魔力——以及对精神系巫师最重要的视觉器官——被人毫不留情地夺走了。
卡特琳娜绝对是一早就盯上了他，为了某种目的，但究竟是什么？摆脱菲尼克斯的束缚, 又或逃脱帮助过她的雾中群岛？
皆有可能。他永远想不明白这些精神系巫师一个又一个无以聊赖的日夜究竟在思索着什么，空茫茫的目光穿透迷雾又落在了未来的何处。
唐诘为此痛苦, 因为他深知自己和乔治也没什么差别，同样陷入了精神系巫师布置好的棋盘中，一开始是凯瑟琳，但藏在凯瑟琳身后的，却是菲尼克斯无处不在的倒影。
他一时间也不好说什么，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揪着之前对方背叛维德号的事情，问清来龙去脉。
自己这个被殃及的池鱼半点事都没有，被雾岛的代理首领奉为座上宾，罪魁祸首反倒丢了一只眼睛——这算是什么事儿啊！
但不论为了维德号死去的学员，还是为了和自己关系紧密的雾岛，他都要把事情给问清楚。
更何况，如果能在去往炼金学派之前，将光明祭司换人一事的根源弄明白，也算是得到一个在交涉中还算有用的筹码，不至于陷入过分被动的处境里。
他深吸一口气，斟酌几番，才试探道：“卡特琳娜打算用你熬制魔药吗？”
“魔药？”周友生诧异道，“你怎么会想到她会熬制魔药的？”
唐诘一愣，当即反应过来，反问道：“难道不是？”
他曾经见过奥利维亚面对类似的境遇，也是凭借赫德的血液作为承载魔力的容器喝下去，抵抗自然女神的魔力溢出对形态的破坏。
“她从没学过魔药，对炼金术也兴趣寥寥，只是略有接触。”
乔治苦笑了一声。
“但她在古代魔文上有很深的造诣……可能和她的出身有关。”
“作为祭司，确实需要了解许多魔文。”周友生恍然，“古代炼金术和仪式和魔文的关系同样很密切……你是说，她可能得到过某项来自城邦纪的传承？”
唐诘没想到还能这样理解。
难不成，这就是卡特琳娜能从剧场数名演员中脱颖而出，得到菲尼克斯青睐的原因吗？一项城邦纪，甚至可能出自菲尼克斯之手的魔文技术？
但这也不对，掌握古菲尼斯文字的绝不止卡特琳娜一人，凭什么舍近求远，不选择从更早的年代开始就一直跟随自己的古代巫师，而选择了一个光明纪才出生的化形魔兽？
“你错了，她可从未钻研过学问，据我所知，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实战派。”
乔治扯了下嘴角，嘲弄般说。
“能在光明纪的厮杀中存活下来，还不远万里地跋涉到菲尼斯城。唯一的杀手锏，就是死而复生。她拿走我的眼睛，除了当做重生的容器，还有什么别的可能吗？”
“倘若她真的打的这个主意，那拿走的不该只有一只眼睛了。”
周友生将乔治的话给堵了回去，冷眼打量片刻，转头问唐诘道。
“他的眼睛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唐诘从地上站起身，不明所以地问：“比如？”
“他的眼睛，是不是在被卡特琳娜挖掉之前，就承载着高纯度的自然系或空间系魔力。”
周友生冷静地梳理着事情的脉络。
“卡特琳娜的魔力纯度使她对复生容器的要求很高，在理论上，只有同为魔兽化形的巫师，才能在她孵化前不至于由于容器破损，间接导致其实力下降。
但她抓到的这个俘虏确实是人类，而且，她甚至不打算用保持着活性的身体作为容器，反而只摘掉了一只眼睛。
这正说明了，光是他眼睛储存的魔力，就足够让她恢复，更多的因素参与进来，会破坏容器的完整性和纯粹性。”
在周友生的提示下，唐诘立刻意识到了卡特琳娜真正的目标，站在原地保持着沉默。
她盯上的是自己，更确切地说，是魔力完全成熟后，作为赫德的自己。
只是比起魔力的主人，仅仅容纳了赫德的魔力，在能力上却没抵达赫德的高度的乔治，成为了这件事的牺牲品。
“又是赫德……”
唐诘的嗓音艰涩得发痛，冷空气流入肺腑，像是生冷的钢刀一点点将鱼鳞剥下，细小的刺痛伴随着涌流出的鲜血，逐渐陷入麻木。
不停重复出现在眼前的悲剧，让他几乎失去了感知疼痛的能力。
“不是。”乔治打断他的陈述，竭力否定道，“不是这样。她和我联络的时候从提过关于赫德，一个字也没有。”
“你真的很有信心。”周友生怜悯地笑了一声，“你既然相信从一个精神系巫师口中说出的话，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乔治似乎想要反驳，但最终却只是嘴唇哆嗦了两下，将剩下的唯一的眼睛也闭上了。
“周先生，”唐诘多少还是有些于心不忍，不再去看坐靠在墙边的另一个人，抬起头，问，“当务之急难道不是赶紧去追查卡特琳娜的下落，把受害者被抢走的东西给夺回来吗？”
周友生无所谓地说：“那仅仅只是一只眼睛，有必要如此大动干戈吗？”
唐诘僵在了原地，他才是完全无法理解、这个家伙现在，到底在说什么。
“仅仅只是一只眼睛”？
是了，对于空间系巫师而言，视力确实是最没必要保留的功能，仅仅凭借触感，也能捕捉到足够的信息，在脑内构建出独立的视觉环境。
但是、但是。
“你不是说过，不会涉及到无辜者吗？”
他声音在愤怒的渲染下忍不住发抖。
“那你是认为，他是无辜者？”
唐诘被堵得哑口无言。
无论是从炼金学派死去的受害者的角度，还是从屡次落入对方陷阱的自己的角度，乔治显然，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无辜人员。
倒不如说，在唐诘早知道乔治是袭击奥利维亚的凶手的情况下，还能脱口而出说对方是无辜者这件事，才十足地荒谬。
就连他自己，在回过神之后，都忍不住琢磨，为什么自己刚才会主动为乔治脱罪。
他知道乔治伤害了奥利维亚，知道他背叛了炼金学派，知道他的隐瞒导致维德号全军覆没，既然他对其曾经犯下的罪行都一清二楚，怎么能说，对方是无辜者？
是愧疚。
唐诘意识到了，先前真正操控着他的情绪，并不是感到周友生违背了誓言的愤怒，而是对赫德所牵连进局中的无辜人员的愧疚。
并且，他真正所愧疚的对象，也不是乔治，而是因为赫德丧失生命或失去所有的人这一群体，他在恐惧赫德记忆体说过的话会成为真实。
……或者，那已经成为真实了，只不过自己现在没有记忆，所以没意识到罢了。
掩耳盗铃，实在是掩耳盗铃。
难道说他把眼睛给闭上、把耳朵给捂住，不去听、不去看，一切罪恶的痕迹就会消失了吗？
不会。
自责一遍又一遍地鞭挞着他的心灵，唐诘失去了辩驳的力气。
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不是吗？这一切早已发生过了，他总不能回到一切还未发生过的时候去阻止，更何况，一旦阻止了，他所经历的一切，还会是现在所经历的吗？那时候的自己，还会是现在的自己吗？
祖母悖论……还是一个悖论，一个死胡同，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所有事情，只要牵扯上时间，那就像是陷入了泥沼里，竭力想要挣脱，也不过是陷得更深。
“你稍微冷静一点。”周友生置身事外地安慰着，“现在还不到决断的时候，先等卡特琳娜过来吧，总要问个明白。”
“那另两个人呢？和卡特琳娜本来毫无关系，完全是受到乔治暗算才来到雾岛的另两个人，总归不在你对犯人的定义范畴里吧？”
唐诘沉下脸凝视过去，想要借机看穿对方的想法，想知道他到底是想要借着卡特琳娜叛变这件事，做出些什么。
按规定行事？神明定下的制度？迫不得已？
讲道理，倘若事情发展到现在的地步，他还相信周友生是个严以律己、秉公执法的公务人员，那他就真是蠢透了。
剥夺掉人体器官这件事出现了第一次就能出现第二次，这样一件对于纪律会产生严重打击的事就发生在触手可及的范围内，周友生居然连管都没想要管，难道还不足够反常吗？
“你也许误会了什么。”
周友生轻轻地叹了口气，从口袋里取出魔药瓶，摇晃了下瓶中淡橘色的液体，反问道。
“你难道认为雾岛上，有可以用来研制成魔药的正常材料吗？”
唐诘的目光缓缓落到那瓶液体上，逐渐意识到了，之前自己所忽略的东西。
“是……”
“菲尼克斯的灰烬，以及我们的尸体。”
周友生的语气轻柔又缓慢，不容逃避地，将隐藏在背后的真相在唐诘面前坦白。
“你其实应该庆幸的，不是吗？
因为你自成一体的魔力与外界环境存在天然隔阂，所以雾岛的时间定格无法作用在你身上。
在事情结束后，我也不介意把你送出雾岛，毕竟把你留下，对我们也没有任何好处。”
“但无论是这位不知真名的俘虏先生，还是正打算逃离雾岛的卡特琳娜女士，又或者另外两位，他们无法避免雾气的侵蚀，就不可能拥有你这样好运了。”
“高兴点吧，为了自己的幸存。”
“我们从不做亏本的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