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围两人的旋转灯塔仿佛海市蜃楼, 在孔雀翎羽般飞射出去的魔力洞穿之下，犹如蒸发的水汽，挥发在阴郁厚重的迷雾中。
空气里萦绕着海水潮湿的味道, 脚下的泥土如砂糖般松软，倘若不是遍布在地上的阿福花将其固定，以他俩穿的软靴，怕是每走一步都像是要陷落下去般战战兢兢。
唐诘这才有了点这是在海岛上的实感，但迷雾犹如华盖, 将苍穹和四野都尽数笼罩, 倘若没有魔力作为引路的绳索，怕是连下一步是会踩在地上还是跌进水里都分不清楚。
“处决文书吗？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种习俗，不同的地方总有不同的习俗。我不太想和第一天来到雾岛的人谈论这个话题，外来人总是无法切实理解我们的难处。”
周友生拉着唐诘的手，沿着怀表指引的方向，往迷雾的深处走去。
虽然说是深处，但唐诘其实也分不清迷雾里的方向, 只是想着，既然灯塔是雾岛边缘区域的过滤屏障, 那么，所谓的裁决馆，这一听名字就让人觉得颇为重要的场所，应该隐藏在更安全的地方。
“严格来说, 我们只是做着分类回收的工作，让天空的回天空，海洋的归海洋。
空间系在解构上有些微薄的优势, 最大程度地利用最小单位的资源，让所有事物回到原本的位置, 这就是我们该做的。”
他一直维持着平稳的情绪，哪怕说着像是自嘲般贬低的话，也只是笑了笑，双眼中没有任何波动，因为在他看来，这就是事实。
“你可以把我们看作清洁工，做着必要又繁琐的筛查工作，在神明的手下谋口饭吃，仅此而已。”
唐诘起初还把注意力放在对方的身份上，但一听见后半句话，顿时被更罕见的情况吸引了过去：“你们能做到和神明直接交流？”
在自然女神沉睡，菲尼克斯沉默的时代，仍有渠道沟通到神明，难道不会怀疑是漫长时间中诞生的臆想吗？
“虽然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想，我们所指的大概并不是同一件事。”
周友生委婉含蓄地否定了他的猜测，将话题强行扭转到原本的方向。
“和神明直接交流——这种事不是做不到，只是没必要，而且还伴随着很大的风险，得不偿失。”
此话不假，但那是在正常的情况下，可唐诘认为，自己的状况实在没法归类到正常的范畴之内。
他原本打算找赫德，但在知道赫德就是自己的情况下，虽然这一条信息暂时存疑，但既然这条线索出自赫德曾经在赤潮王国留下的记忆回廊，显然对方是不希望自己找过去。
更何况，就时空之海的范围，以及现实坐标对应的位置并不固定，那是哪怕他想找都不知道该从哪儿下手，只能暂时搁置了。
剩下菲尼克斯和自然女神两个选项，但也都不怎么靠谱。
前者从龙岛上阿纳托利传话时的态度看，似乎一直在盯着他，好比牧羊人赶羊似的态度，实在令人背后生寒。
后者除了最开始他性命垂危的时候出现过一次，之后便就彻底没了踪迹，哪怕是潘举办祭祀，也没得到任何言语回应，倒是比机器还像机器。
最重要的是，他们之中无论哪一个，都没有空间方面的权柄。
阿尔忒搭了点边，但主要能力的表现到人类身上，却是“模仿”，和穿越时空没任何关系。
穿越背后的主谋必然是赫德，因为只有他有能力做到空间置换，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倘若赫德真的就是自己，那这件事就更说不过去了，有什么事必须将过去的自己从原来的世界拉到异世界。
不，单纯从逻辑上来说，这就是个死胡同！
如果自己没有穿越，那显然不可能在异世界留下定位坐标，但假使自己穿越的时间点是古代，甚至是别名神代的自然纪或魔兽纪，那为什么还会有一个过去的自己，落到曾经的自己修建的高塔里？
悖论。
错乱的时间让唐诘额角的神经隐隐抽痛，不禁抬手揉了揉头。
这时候，他倒宁愿自己和赫德是两个人，至少作为菲尼克斯为了某种目的制造的傀儡，想要找到菲尼克斯总要简单许多。
但这可能吗？
他没忘记阿纳托利——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菲尼克斯的作品。
菲尼克斯不可能放弃自己的控制力，除非他做不到彻底控制，就如同潘，由于力量属性的相斥，只能交给自然女神，缓慢地蚕食。
但换一句话说，探究幕后主导者的身份，对于现在的自己没有任何作用，因为这不会改变他的处境。
一切已经发生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自己该想的是如何解决，而不是寻根究底，在两个牵扯颇深的人物中，纠结究竟哪一个占据更重要的地位。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排除掉了自然女神参与其中的可能性，连考虑都没有考虑，直接略过。
也许是因为，她在这起事件中的存在感，实在太过薄弱，以至于，叫人将其判断为无足轻重的舞台布景。
他沉思了过长的时间，引起周友生的侧目，对方停下脚步，询问道：
“你的身体有什么不适应吗？需不需要休息一下？”
“什么？”
唐诘上一秒还沉浸在思绪中无法自拔，乍然听见身旁正在引路的人停下步伐，似乎在对他说话，但略有些恍惚的大脑还没准备好，便错过了接收声音信号的时机。
周友生皱了下眉，抬手推开表盖看了眼方向，低声抱怨道：
“居然停在了墓场的范围里吗……姑且算是在安全范围内吧，停一会儿应该也没关系。”
蚕丝般的魔力细线从迷雾中迅速抽回，溢满白水晶的魔力便雾化扩散到方圆两百米的范围内，风卷残云，清扫出了一片可供人休息的空地。
倘若这片空地上没有整齐地排列着数不清的灰色石碑，没有在间隔的过道上成群地栽种着枝条弯曲成诡谲弧度的槐树，这确实，是极佳的休息场所。
“我们最多只能停半个小时，不然‘它们’就会惊醒。”周友生盖上怀表放回衣兜里，“干扰到巡逻人员的工作就不太好了。”
唐诘沉默片刻，艰难地问：“这是亡灵的居所？”
虽然这样问，但他连这世界的亡灵到底是种什么东西都没弄明白。
人类的身体会在死后兽化，那么，灵魂呢？
不如说，这个世界居然人死后还能留下灵魂，这才是最让他惊讶的事。
他在剖开纳撒尼尔的时候检查过，促使身体变形的应该是魔力，更准确点，是菲尼克斯属性的魔力。
在死亡后，主要集中于脑部的精神系魔力会迅速溃散，倘若不是他当时先一步将其与纳撒尼尔的身体缝合在一起，再以结晶的形式封存并取出，恐怕要不了几秒就会彻底消散，只留下一个魔兽原型的空壳。
“亡灵？现在时代的人习惯这样称呼精神能量耗竭后的残余物吗？”
周友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诚恳地提议道。
“这个称呼有点歧义，要不要换一下？既然你已经踏上雾岛，就不要管人类世界那些约定俗成的规矩了吧？”
对方最后一句话似乎有些奇怪。
唐诘难免有些警惕，但面对青年认真诚恳的表情，又陷入了自我怀疑。
周友生这是要自己在雾岛留下的意思吗？还是说他其实有点自我意识过剩，对方只是对措辞的细节过于较真，他一个人在自作多情？
总不至于每到一个势力领地就会被招揽一次，应该只是在维德号上的经历让他对友善的示好行为有些神经过敏，过段时间就能恢复。
可现在，真的有时间让他调整状态吗？
他收敛了思绪，坐在一块石碑上，仰起头问：“换什么？你们平时如何称呼这些……”
唐诘一时甚至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迟疑许久，才不确定地说：“生物？”
话说，死去的生物残留的意识，还能归类为生物吗？
周友生看着他坐在石碑上欲言又止，似乎想要阻止，又不知道怎么说比较好，慢慢组织着语言，解释道：
“它们根本不能算是生物吧，就结构来说，这些东西是纯粹的精神系魔力聚合体，类似于精灵，但智力差不多和魔兽在一个层次。”
“纯粹的精神系魔力聚合体？”
类同于精灵？
唐诘若有所思。
这描述不是很值得玩味吗？
毕竟精灵也是纯粹的自然系魔力的聚合体，幽灵就算是他目前见到的，第二种纯粹由魔力构成的生物。
就算不是生物，至少也是具有自我意识的能量体生命吧？
这就是珀西瓦尔认为菲尼克斯是纯粹的能量体生命的原因吗？
因为纯粹的精神也能作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一种个体进行活动？
既然自然系和精神系都有纯能量生命，那空间系……不，仔细想的话，他已经遇到过了，只是当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对方的种族身上而已。
“记忆留影”。
这个稍显繁琐的名词划过脑海，唐诘却兀自陷入沉思。
按照菲尼斯语，这是个需要两个单词拼接组合的复合词，放在发音干脆利落的精灵和幽灵中间，实在太格格不入了，换成原本的母语，这三个词听上去也不像是一类东西，让人莫名其妙。
不过，就理解来说，记忆留影可以解释成“记忆留下的影像”，或更准确地描述成“从记忆中截留的自己对某段经历的印象”，也不奇怪赫德会这样命名。
换成他自己，也会采取同样的命名方式。毕竟本质优先于表象，否则，为什么不直接称呼为画像？
因为歧义。
经过一番思考，他倒是有点理解为什么周友生会如此在意名称的问题了，这一定是出于某种学者特有的严谨态度。
所谓招募的态度，果不其然是一种错觉，更何况，亡灵的世界，也不可能无缘无故招揽一个“从外界来的活人”。
由于曾经和炼金学派交往过深，周友生非常入乡随俗地感染了他们容不下任何瑕疵出现的完美主义。
只是，目前看来，他还没像是伊芙、蒙德或纳撒尼尔一样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幸好如此，否则，唐诘真的不知道该如何与对方相处下去了。
“菲尼克斯的灰烬——这是我留学的时期，赫拉克勒王国和炼金学派给予这种存在的学名，他们的风格稍微有点，浮夸。”
周友生沉默了很久，才踱着步子走到唐诘跟前，靴子往泥土上轻轻一碾，一只透明的骨手下意识地窜了出来，盘在他的鞋面上，左右摇晃也紧紧抓住，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或是猫抓住狗尾巴草，紧咬不动，没有片刻放松。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微笑道。
“我想问一下，最近外界有没有给这玩意换一个名字，我实在受够了每次写报告都要带上写光明神神名的生活了。”
原先还能维持着平和态度的青年，一提起这个话题，眼神略微有些木然，憔悴地耸拉着眼角，仿佛崩溃后彻底麻木，只剩下浅浅的疲惫。
“我顶头上司也不是光明神，但每次文书提交上去后，直属领导都还没给话，他就先一步把指令发下来了。”
他揉了下太阳穴，啧了一声，情急之下没注意，平翘不分的西南口音又冒出头来。
“这都算什么事儿啊。”
唐诘的视线逐渐从那只和猫爪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类掌骨上挪开，慢慢飘向一旁的槐树枝。
一只通体漆黑的大乌鸦振翅在枝头落下，与他四目相对，他默默删除了之前尚未出口的猜测。
他暂时不太想去思考周友生的直属领导是谁，这对现在的他太沉重了。
但菲尼克斯看上去似乎真的很闲，每天都在别人家的后花园转悠。
就连越过力量的辖区范围，去给自然女神的信徒制造麻烦，或是给赫德的下属批阅文件，都没得到任何指责。
反倒像是将错就错，把正在出差的同事的工作接过去了。
考虑到“出差同事”的真实身份，唐诘的腹诽戛然而止，些许愧疚和心虚涌上心头，抬起头，对上不知何处来到的乌鸦的视线，心情逐渐恢复平静。
毕竟他现在没有完整的记忆，他和赫德又不算同一个人，他什么都不知道。
“你真是辛苦了。”
唐诘从石碑上跳下，垂了下头，由衷地露出诚恳的笑容，对周友生说。
“不知道为什么，”周友生盯着他，困惑又怀疑地拧眉道，“你这句话好像不是对我说的？”
可这附近有其他人吗？
他的视线落在了一旁的乌鸦上，顿时凝住，表情像是石雕般，一寸寸僵化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