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撒尼尔的提议似乎很诱人, 但唐诘还是果断地拒绝了这份请求。
一，纳撒尼尔并不知道学派内部的保密资料到底有什么，也不知道他需要什么。
他只是察觉到自己对炼金学派有所求, 于是意图借用学派的资源，攥取空间系的能力。
二，他并不知道纳撒尼尔复制自己的空间系魔法，究竟有什么企图。
唐诘能克制住自己的欲/望，控制自己的情绪, 尽可能避免伤害他人, 但对方能做到吗？
诚然，精神系以精细的控制力闻名，但是他们难以揣摩的善变，却使其恶名远扬。
更何况，他对异世界人的道德底线从来不抱希望。
“不必急于一时回答。”
“在本次遗迹探索结束之前，邀请一直有效。”
唐诘独自躲在船尾，慢慢蹲下坐到甲板上, 倚靠着船舷，仰头凝望着天空。
薄雾缭绕的蓝色稍显灰沉, 带着半梦半醒般的忧郁和朦胧，似是没精打采般，珍珠大小的太阳，在高耸的云层间, 雍容地将眼睑掀开。
半个月前，纳撒尼尔的话语犹然回响在耳边，与其同时出现在脑海里的, 是对方月光下专注凝视他的目光。
对方并不像是凯瑟琳或伊芙，老是用一种打量或审视意味的目光看着他, 仿佛在掂量一只待宰的牛羊，观察他身上长出了多少可供食用的鲜肉一般。
纳撒尼尔的目光更平和，更安静，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攻击性。
温柔得像是月光。
哈，月光。
他从喉咙挤出一声讥嘲的笑声，又觉没甚趣味。
看破谎言的阿尔忒。
真实倒影的阿尔忒。
人本能地喜爱和自身相似又略有不同的事物，前者带来归属感和认同感，后者激发新鲜感和好奇心。
这让唐诘想起还在高塔里的时候，阿纳托利对他伪装出的也是类似的性格，可哪怕如此，纳撒尼尔在表现上还要更胜一筹。
含蓄腼腆而不矫揉造作的姿态，偶尔孩子气的缺乏常识的举止，能轻易勾动他人同情心的嗓音。
倘若这一切都不是伪装，不，应该说，如果纳撒尼尔只是在看见他后，针对他的性格弱点，近乎本能地佩戴上的最合适的人格面具。
由于只是在原有的性格上上稍作矫饰，在察觉不到任何浮夸的表演性质的情况下，自己毫无防备地上当受骗，也无可厚非。
可是，在揭开目的后，纳撒尼尔却依旧在他面前自如地扮演着往常的角色，同时在其他水手、学者以及伊芙和蒙德面前扮演着截然不同性格的角色，能恰到好处地与每个人都关系融洽。
在唐诘眼中，这比纳撒尼尔对他的欺骗，还要可怕一万倍。
不，应该说，到了这个地步，已经算不上是欺骗了。
他并非没有自身的个性，也不是没有自身的目的，他的表演是全然的利己行为。
但是当一个人有一千张面具，那别人要怎样从这些毫无相似之处的音容笑貌之间，找出最本质的面容？
唐诘做不到。
他宁可远离对方，自己一个人躲着，可哪怕躲着，那些话语依旧在脑海里颠来倒去地揣摩。
他不能说没有为纳撒尼尔的提议心动，但是，那太遥远了。
如果凭借对方的渠道进入炼金学派，以对方的导师，也就是对方的直属负责人的身份，这代表他会直接被列入炼金学派的管辖范围内，成为学派的一员，这是他所厌恶的。
哪怕唐诘如今已经不像最初刚穿越的时候，对回到故乡抱有那样大的期望，但是，他依旧不想要和这个世界的人扯上任何关系。
临时合作已经是他的最低底线了。
四周的风声逐渐收歇，维德号停泊在新的港口，年轻的水手和更年轻的学者们一起从船舱里走出来，熙熙攘攘你推我挤，少数几个不耐烦的，直接变形成魔兽，通过飞行能力跳到了船舷或塔楼上，和人群远远避开。
“一般来说，巫师在第一次衰竭期之前是不可能积累到足够的魔力，转化成魔兽形态的，”
伴随着迅疾的振翅声掠过身后，咯噔一声落地的轻响，伊芙抬步向他走近，站在身侧，端着茶杯抿了一口，清雅的幽香随海风飘远。
“不过谁让精神系的特性就是易变形呢？只要提前做好元基因检测，在知道变形成什么类型的魔兽最简单，就可以展开针对性的练习了。”
唐诘将目光收回，撑着膝盖站起身，抬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并不搭理对方主动挑起的话题，反而问到：
“巫师城到了？”
见唐诘又一次避开他们的示好，伊芙不由叹了口气，轻微地抱怨道：“你还真是个难讨好的家伙。”
面对此话，唐诘只能无言地回望过去。
你们的信誉度这么低，难道就一点清晰的自我认知都没有吗？
为什么时至今日还这样自信？还是说盲目自信是精神系不可分割的固有属性吗？
“说得天花乱坠，什么条件都往外开，实际上能够兑现的到底有多少？恐怕一个也无。”
他们越是靠近，唐诘越是恨不得躲得远远的才好，鬼知道这些人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倘若不是对方把控着赫德的线索，另一个重点怀疑对象菲尼克斯也与炼金学派密切相关，他肯定一早就随便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了。
他自觉并不擅长看穿谎言和伪装，也不具备灵活的应变能力让自己左右逢源，为了防止总是被人骗，还不如一开始就把防备拉满，避开所有向对方承诺的可能性。
这样一来，总不至于还会踩到陷阱了吧？
唐诘不确定地想着。
“老实说，我真的受够了你这副什么都闷在心里的性格，要不是凯瑟琳的举荐，拉一个空间系巫师上船这种麻烦事，无论给我什么都不干。”
伊芙狠狠抓了把头发，低沉地叹了一口气。
“你至少给我个方向吧？难道就没什么能打动你的吗？既然你愿意上船，那对知识想必有些兴趣，但开出封存的藏书和文献作聘请的礼物，依旧不愿意。”
“巫师城是起源于灾厄纪的自由城。蒙德有跟我提过，你似乎挺喜欢历史相关的信息……我感觉他的判断似乎出错了，如果你真感兴趣，那现在就不该是这副表情才对。
你这家伙，到底想在历史里寻找什么呢？”
她侧头望了过来，那种曾经出现的，透视一般的目光，再次落到了他的身上，但唐诘却已经对精神系的魔力有了抗性，迎上视线后不过三到四秒，便平静地各自错开。
他们在人群后不紧不慢地走着，蒙德站在船首最前方，指导学生们有序下船。
人群中，纳撒尼尔四处张望片刻，凑到蒙德身边似乎说了什么，朝他们的方向跑过来，也掉到了队伍后面，浅金色的魔力波动在空气中，使声波在小范围内扩散开。
“学姐，您不是还有事要做吗？”
纳撒尼尔扯着唐诘的袖子将他拉到自己身边，抬头认真地看着伊芙，请求道：
“我们已经修完了巫师形式变迁的历史，让我来给唐诘讲解也没问题。”
“更何况，我不认为我们两人组队后，还有人能伤害到我们。”
“您应该明白我指的是什么。”
他宁静地微笑着，像是一株无害的桔梗花，从墙角温顺地垂下头。
伊芙只是盯了他一眼，旋即收回目光，无奈般耸了耸肩，伸手往纳撒尼尔的肩上一拍，犹然带着笑意的声音直接传递到他的脑海里：
“好吧，我还是很信任老师的眼光的……不过，你可别让我们失望啊。”
“您谬赞了。”纳撒尼尔并没有张开口，无形的电磁波在两人之间流转，“我不过是起到一点微末的作用，真正能够成功与否，还要看本次遗迹的收获。”
伊芙无声地回望，纳撒尼尔对上他的视线，只浅浅勾起嘴角，似乎心情很好般，朝对方露出清风拂面般温和的笑容。
她轻啧一声，往他肩上一拍，头也不回地大跨步向前离开了。
“我们也下船吧。”纳撒尼尔轻快地嗓音犹如贴着耳廓，直接传递到听觉中枢，“赫拉克勒的吃相还算斯文，巫师城就没那么多规矩了。”
唐诘默然盯了他片刻，反手牵着纳撒尼尔，跟在队伍末尾往前走：“你的意思是，这里的巫师仍然像是灾厄纪一样，随时可能彼此攻击？”
“唔，倒也并非如此。”纳撒尼尔似乎斟酌着该如何解释得通俗些，语速逐渐放缓，“巫师城的前身是巫师集市，也就是当时较为强大的巫师，他们会将多余的猎物带到这儿，彼此交换所需的资源。”
“那时候迫于随时可能发生的自然灾害，人们没有固定的居住地，集市也最多也只是帐篷形式的封闭空间，或是直接将猎物铺在餐布上售卖。”
“巫师们会通过彼此的商品或需求，判断对方的实力。若是遇上实力弱的，在离开集市范围后，就会将其捕杀，同时吞掉对方的物资。
话虽如此，这其实是项相当考验经验和眼力的技术——你应该对此已经深有体会了吧？”
纳撒尼尔闲庭漫步般，不远不近地缀在队伍后面。唐诘留意到有颗小石子挡在他前行的路上，拉着他的手想让他避开，却不料纳撒尼尔像是早有预料般，轻轻用脚尖一踢，使得石子往路旁滚远了。
细碎的响声吸引了周围隐约打量的视线，在唐诘犹感不适地皱起眉的时候，纳撒尼尔像是木偶般活动着颈椎的关节，脸上还挂着无害的笑容，灿金色的双眸环视一圈，将众人的视线逼退回去。
“发色、眸色、肤色的纯度越高，意味着魔力的质量越靠近神明。”
他轻柔如蒲公英般的嗓音天真烂漫地说：
“虽然不乏一些缺乏常识的蠢货偶尔会撞上来，不过大部分人对于精神系还是敬而远之的。
毕竟，谁知道他们所看见的表象，是不是我们呈现出来钓人上钩的陷阱呢？”
唐诘疑心对方是在讽刺自己，不由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只不过，以他的观察力，显然无法分辨出，纳撒尼尔这句话究竟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
“所以，我们的目的地？”
他对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并不感兴趣，也不想听炼金学派和巫师城之间的纠葛，更不想知道为什么纳撒尼尔会对巫师城这样熟悉。
——快点步入正题。
从对视中接到信号后，纳撒尼尔却只是无奈地叹气。
“伊芙学姐去找联络人先生了，可能要傍晚才能得到结果。
也许我们可以先逛一逛？哪怕你不喜欢，就当尝试地方特色。”
他微笑着说。
“遇到危险我可以躲在镜子里，你也可以躲在空间缝隙里。
或者你想体验当地的埋杀习俗，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我们很强，哪怕想要受伤，都是一种奢侈，所以别人的争端到我们面前，也不过是无伤大雅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