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诘推门走进去, 迷醉的香味扑鼻而来，蓝紫色的烟雾萦绕着整个房间。
他抓住一缕飘散在空气中的魔力，反手将门严丝合缝地关上。
指腹传来噼啪不断的响声, 幽蓝如电蛇在指间消失又重现，他能感到魔力窜入了自己的身体，细胞有一瞬间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又极快地在自身的魔力下复原。
雾气里的强腐蚀性和奥利维亚的毒很相似……不，应该说, 她自身所具备的“毒液”特性, 本就来自于赫德。
唐诘走上前，拨开帷帐，奥利维亚正躺在床上，银白的长发披散开，气雾钻进鳞片呼吸间开合的缝隙里，犹如愈合的伤口，在流溢的蓝色魔力下, 缝合成了光洁的人类皮肤。
视线顺着脸向下，能看见不断出现又消失的鳞片, 爬满了大半个身体，间或生长出几枚深红近黑的龙鳞，一接触到空气中弥漫的雾气，就发出噼啪的腐蚀性响声, 很快压制在了皮肤下，像是虫豸般在血管里蠕动。
纯粹的龙形和纯粹的人形都分外和谐，但是当龙类的特征出现在了人类形态上, 姿态仿佛是瞧见巨蛇从内部将活人吞噬般，引发生理本能的不适。
唐诘忍耐着将她扼杀的想法。
说到底, 这种危机感并非来自奥利维亚本身，而是来自她体内的赤红魔力，来自赤潮将要把自己完全吞噬的恐惧。
如果他真的攻击了奥利维亚，那才是斩断了退路，让自己陷入无法抵抗的危机之中。
现在，有奥利维亚的身体作为缓冲带，赫德的魔力时刻压制着赤潮的反扑，它对外的影响便相当有限。
唐诘缓缓松了口气，却听见一段脚步从从外传来。
一位身穿宫装的女官走入房间，在看见他的时候，微微一愣，那双明净的浅蓝色眼睛在室内环顾一圈，反应极快地关上了大门。
“唐诘？”
他视线掠过女子肖似阿纳托利的灰金色长发，不由向后退了半步，却撞在了矮柜上。
女官很快反应了过来，平静地说：“请安心，我没有接到解决你的命令。”
“看来消息传递得很快。”唐诘故作镇定地回答，握紧了袖口里的钢笔。
对方在试图和他交谈？
为什么？
相较于女官选择交谈的目的，他更感兴趣的是对方和那些批量生产出来的绿鳞龙之间的区别。
唐诘还记得，哪怕是科梅洛图书馆的管理员，也没有被赋予交谈和思考的能力，那么，为什么奥利维亚寝宫里的女官能够成为例外？
不可否认的，唐诘此刻想到了阿纳托利。
思绪快速划过脑海，无论如何，他总归是需要更多关于这个世界的线索，便决定暂时按兵不动。
“只是读取了一个消耗品的记忆，作为起居女官，我并不在战斗人员的行列中，您不必担心我会对您造成威胁。”
女官打开手提箱，取出了一管蓝色试剂倒入香炉中。
空气中的魔力骤然浓郁，奥利维亚身上层层密布的鳞片以眼花缭乱的速度消退，恢复了平滑白皙的皮肤，熟睡般的面孔静谧而安详。
“王醒来后，就能进行下一次褪皮了。”
女官俯身，拨开奥利维亚的眼睑，看见覆盖在眼球上的红色晶膜，估摸着说。
“这需要漫长的调理。”
唐诘沉默片刻，问：“她无法接收到外界的声音吗？”
“你也看见了，我们必须要封锁她的意志。”
女官的手指凝聚着火焰般燃烧的赤金色魔力灼烧过奥利维亚脸上的皮肤，蠕动不已的皮下组织逐渐恢复平静。
“如果您是想问我和光明神的关系，我并不否认。”
她平静地垂下目光。
“但制作我的力量来自赫菲斯，而赫菲斯之于菲尼克斯，可以等同于赤潮之于自然女神，这是一份不太容易控制的力量。”
“你的意思是……？”
唐诘不太明白她在此时谈起赫菲斯与菲尼克斯之间的差别的原因。
“我有许多无法弥补的缺陷，奥利维亚殿下亦是如此。”女官似是意有所指道，“只要存在着的仍是我们，那么，缺陷便无法消失。”
他听到这话轻微地皱了下眉，疑心对方话中的意思是指自我毁灭，但又自觉不太可能，考虑到她并未将目的言明，最后只是保持沉默。
“您应该知道，光明神有三个领域的权柄，自然女神也是如此。”
女官没得到回应，自如地顺着方才中断的话题，不疾不徐地继续说了下去。
“除却自然和生命，祂的第三个化身封印在王的身体里，不允许传播名字，一旦苏醒，所有生命都将不复存在。
赤潮破坏性的力量不同于赫菲斯的重塑与新生，那是指红色的海洋再一次吞没星球，生命回归母体，在食欲作祟下，母神不会为这颗星球留下任何事物，等这颗星球只剩下祂自己，便会向外进发，成为行走的灾难。”
唐诘注视着宛如夕阳的滚烫火焰灼烧着奥利维亚的皮肤，少女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双臂几乎无法控制地化形成龙爪，但立刻，又在火舌的舔舐下重塑成人形。
“让她保持人形也是为了防止女神的第三个化身苏醒？”他缓缓问。
“野兽是自然女神的领域，保持人类的外壳更有利于光明神的力量施加控制。”女官回答。
“光明神似乎和人类关系很紧密。”
唐诘希望得到一个答案，但是又清楚，除了光明神本人，其他人提供的答案恐怕都难免偏颇。
他只能在无数个错误的答案里去筛选出正确的线索。
“人类和王的作用是相同的。”女官注视着躺在床上的少女呼吸逐渐平稳，慢慢放下手，“都是为了帮助自然女神消化自己的力量。”
“女神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
唐诘感到荒谬。
“炼金术中有一个符号是衔尾蛇。”女官耐心地为他解释，“祂必须咬着自己的尾巴不停地吞噬，然后生长出新的尾巴。自然女神的身体要比衔尾蛇更加庞大也更加臃肿。衔尾蛇只有一条尾巴，但是自然女神却有无数盘根错节的肢体。”
“图书馆里可没有这份记载。”
唐诘审视着她的神色。
“那是自然，这部分知识还是太危险了，倘若您没有继承赫德的魔力，我也不可能将答案告诉您。
赫德大人当初将祂多余的肢体切下装入奥利维亚殿下的身体里，光明神赋予其心智，赐予殿下通过理智将其驯化的能力，然后经历褪皮，力量又重新返还给祂。”
女官注视着奥利维亚，微微垂下眼睫。
“这一番动作下来，自然女神才能在安睡中缓慢地消化自己的力量，我们也能维持平稳的生活，继续居住在祂的身体上，不必忧心某日醒来，只因为祂无法磨灭的饥饿，就徒劳又无措地死去。”
星球就是自然女神的躯壳。
唐诘不寒而栗，脑海闪过一个极关键却又一直忽视的问题。
“为什么光明神有人类的名字，”唐诘艰涩地问，“但自然女神却没有？”
诚然，这可以用光明神是人类转化来解释，但倘若光明神并不是人类转化，而是自古就存在呢？
控制魔兽进化道路的并不是自然女神，而是光明神，那就说明，祂们的交涉远早于人类的记载！
“我们无法与祂沟通。”
女官平静地回望。
“自然女神的权柄不包括理性，正相反，祂是一切动荡不安的情绪的化身。
在交流之前，我们的心智就会被祂携带的情绪冲垮。祂言辞中的魔力，能轻易让我们的身体在意识到危险前，就无知无觉地迎来摧毁。
祂是最初的灾厄，也是自古以来最可怖的怪物。”
“灾厄。”
这个形容就很微妙。
把生命的源头，称之为灾厄？
唐诘扶住了身后的柜子，感到脚踝有些发软，手指轻微地颤抖起来。
这让他有了不妙的预感，仿佛自己已经站在了悬崖的边缘，脑海里的直觉发出尖锐的警告——不能再问下去了！这不是自己能够涉足的事！
“我很感谢你告诉我的信息。”
唐诘握紧了袖口里的钢笔，下意识地调动身体里的魔力，只要对方发出异动，就立刻驱使纸燕飞出寝宫。
古老的秘史在对方的口中如同暴雨般肆意泼洒。但唐诘却不知道她到底出自何种目的，才将这几乎无人得知的秘密告知于他。
“自然女神的情绪污染比光明神更加强势，越是缺乏思维和自我的生物，越是容易受到影响。
受到赤潮魔力的影响，她会由内而外地产生饥饿感，但实际上，殿下的问题在于魔力过剩而不是魔力不足。”
她轻微地叹了口气，收回手，取出新的试剂涂抹在奥利维亚的皮肤上，任由沉睡的银龙将纯净的空间系魔力吸入体内。
唐诘注视着她的动作，深吸了口气：“你有办法解决，不是吗？”
肖似阿纳托利的外貌也许是巧合，但火焰形态的魔力绝对和自然女神以及赫德毫无关系。
那就只能是菲尼克斯留下的后手了。
他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了奥利维亚会因为使用赤潮的魔力而失控吗？
更令唐诘意外的是，奥利维亚居然就这么听从对方的安排，让来历可疑的女官待在身边，难道赫德和菲尼克斯的关系真就好到了这种地步，让她半点防备的空隙都不准备留下？
“我这不过杯水车薪，想要彻底根治，仅凭我是远远不够的。”女官自嘲般说，“若是赫德先生在，必然有他的办法，可到那时候，我也不必继续存在了。”
“无妨。”
唐诘有些失望，但更多的却是不出所料。
自然女神和菲尼克斯的造物显然不在一个层级上，她对此束手无策，也不算让人意外。
但是，既然对方没有办法，如今却主动跟他谈话，又是有何企图呢？
他刚迟疑着想要后退，便听见她接着说道：
“但到了不得已而为之的时候，无论是怎样的方法，总免不了一试。”
唐诘顿了一下，委婉地拒绝：“假如失败的风险太高，那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用这样冒险的办法。”
他以为自己已经把态度表现得足够明白了，可女官却仿佛假装没听到他的话。
“同为赫德的后裔，您与殿下的关系密不可分，倘若奥利维亚殿下的处境愈发危险，您也逃不了临危受命的结局。”
“你可以去找阿纳托利。”他的脸色愈发阴沉。
很显然，对方是故意算计到了他身上，否则，为什么偏偏趁着奥利维亚昏迷、阿纳托利清剿叛乱的巫师的时候，特意跟他独处，谈起这些几乎像是危言耸听的隐秘传闻。
“您说笑了，阿纳托利的身体虽然是由奥利维亚殿下曾经的蜕皮制成的，但就适配度而言，太过靠近光明神的精神系魔力，可以说是最糟糕的选择了。”
女官娴静地微笑，浅蓝色的双眼清透又温和，全然看不出她打的是什么损人利己的主意。
“空间系可以用来做调和剂，平衡极端的魔力属性，但精神系却做不到这一点，光明神和自然女神的属性从本质上就南辕北辙，无法相融。”
唐诘凝视着她，旁若无人地笑了，缓慢道：“你指使别人牺牲的姿态，可真难看啊。”
她愣了一下，似是不解其意，迷茫地望了过来。
“什么？”
不等更多的反应，钴蓝的闪光便洞穿了她的胸口，喷洒出一片血花，将衣襟沁透。
“我不会杀你。”
唐诘冷淡地俯视她。
“赫菲斯作为锻造的神明，被描述为‘在一定的燃点熄灭，在一定的燃点复苏’，纵使阿纳托利的力量并不合适，但赫菲斯的重塑之火却相当契合奥利维亚如今的状态。
你是菲尼克斯安排在奥利维亚身边的后手，却生出二心，忘却了自己的职责。
我能理解你拥有着生物本能的求生欲——真奇怪，无论是奥利维亚还是阿纳托利身上，可都没有这种东西，也许是因为菲尼克斯对你的管控并不像他们一样严格？
算了，这都无关紧要。
我不喜欢你把任务推诿到我身上，你明白了吗？”
唐诘从未忘记自己最初的目的。
哪怕所有人告诉他‘他应该放弃自我意志，让自己体内无法自由操控的魔力和奥利维亚融为一体，否则世界就会毁灭’，他也不会听从其中任何人的愿望。
在整座图书馆的知识都装填进脑袋里，唯一能帮助他增加力量的陪练因为不明袭击陷入沉睡之后，龙岛已经失去了能让他停留的价值。
经由长矛贯穿的伤口中喷涌出橘红色的火焰，高温灼烧着室内稀薄的空气，光影随着火势扩大不可避免地模糊变形。
唐诘猛然意识到异常，锁链脱手而出，缠绕在宫装侍女的身上意图将其抛远，但滚烫的火苗却愈燃愈烈，纷飞的火星宛如破碎的羽毛，洋洋洒洒地落在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浅灰蓝色的眼瞳空洞地望着他，气息逐渐虚弱，她仿佛想要说什么，却失败了。
“……失败……转让……”
他并没有要杀死对方的意图，只是抱着给她一个教训的想法，决定剥夺她的行动能力，方便让自己逃走。
可如今展现在眼前的结果，却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预测失误了。
磅礴的火焰宛如飞鸟涌向悄然打开的宫殿门外，唐诘想要后退，可鞋底却传来胶水般粘稠的触感。
他被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