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窃取神位【完结】>第7章 猩红风暴

  唐诘很难理解阿纳托利对凯瑟琳的态度。

  他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这种不公正比自己所遭受的要严重更多,但是阿纳托利却似乎认为,她只是一个在圣诞节点燃火柴的小女孩。

  怜悯、施舍、歉意。

  阿纳托利能够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但自己却没有这个能力,在力量不足的情况下有了不相称的心性,无疑是危险的。

  他们对凯瑟琳的印象已经割裂到了无法融合的地步,唐诘能够明白,这很显然是因为,凯瑟琳严格控制着他的生命和自由,而阿纳托利却从不担心自己会遭遇生命危机。

  可凯瑟琳真的是打算把他敲骨吸髓地杀死吗?

  好吧,也许一件工业流水线产出的衣服对一位女巫算不得什么,但是狱卒带着囚犯去宴饮,却实在显得荒诞又滑稽。

  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也许他该和她开诚布公地谈谈——但是,坦白真的就能得到真实的答案吗?

  唐诘怀疑自己会再次被欺骗、被隐瞒、被诱导。

  因为至今为止,凯瑟琳仍然没在他面前,提过一次有关魔文的事儿。

  阿纳托利和凯瑟琳之间,必定有一个人说了谎,或是他们合伙骗了他,又或者,他们同样被别人误导了,说了自以为是真话的假话。

  他应该相信谁?

  ——他谁也不该信。

  “逃离高塔”就是自己现阶段唯一的目的。

  但仅仅凭借自己一人,恐怕是无法做到的。

  他需要阿纳托利,正如他需要凯瑟琳。

  唐诘恢复了冷静,并不回答她关于“逃跑”的话题,试图让氛围恢复平和:

  “我对食物没有特别的偏好,您大可去尝试您自己的喜好,比如您曾说过的奶油蛤蜊汤。”

  那听上去是临海地区的食物,但菲尼斯却是座不折不扣的内陆城市,这令他稍微有些困惑。

  他的记忆力足以令他回想起他们相处过程中的每个细节,无论是随性而为的闲谈还是耐心十足的教导,以及,死去的人的每一张脸,只要他愿意,一切便犹如照片般近在眼前。

  这显然不太正常,但对他的生活没什么影响,他也知道这出众记忆力的起因,来源于自己每天写在日记本上的日记,用一种原理不明的方式,嵌入了自己的大脑。

  他试过将写下日记的纸页撕下,清晰如明镜的记忆便如流水般快速逝去,哪怕他抓紧时间重新再复写一张,当日的记忆也没办法再重现在自己的海马体里。

  如果有人成功烧毁掉日记本,自己恐怕会立刻失忆,或是变成痴呆。

  这让他有些不安,但还没有触及他的底线。

  相比于可能存在且尚未明确的隐患,唾手可得的好处让他停下了深思的步伐,更何况,哪怕这是洒上毒药的鱼饵,在不可能回溯时光,将其彻底抛却的现在,他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算了吧,”她说,“现在的菲尼斯更钟情于炭烧肉,羔羊、牦牛和野兔,撒上过犹不及的香辛料和白兰地。我该庆幸没有鹿肉吗?这些东西放到以前,那是根本不可能摆上餐桌的。”

  凯瑟琳对他的记忆没有表现出意外,她毕竟是个很博学的人,知识比海洋还要宽广,要么是花了漫长的时间进行学习,要么就是她是个过目不忘举一反三的天才。

  她对街上流行的食物表现出些许不适应,这也许和她曾经的生活年代有关。可惜的是,唐诘对于不同时代的餐饮文化没有任何了解,也就不可能推测出对方的年龄和出生地。

  “舞蹈也是……”凯瑟琳挑剔地审视着露天舞台上的舞娘,声音逐渐低沉下去,隐而不言。

  “鹿很特殊?”唐诘转移话题。

  “当然,鹿是母神钟爱的造物。”她随意地说,“她能够通过鹿的眼睛注视大地发生的一切。”

  唐诘想起了塔里无处不在的乌鸦。

  “巫师的使魔只是对母神权柄的拙劣模仿。”凯瑟琳嗤笑,“每一头鹿都有自己的人格,又能在保持自我意志的同时,承载母神的神降。使魔可不行,那只是量产的空壳,以投影的方式联通五感,原理简单得粗糙。”

  他沉默了一会,不知道该说什么。

  “您看上去,”唐诘迟疑了片刻,“对神明没什么敬意。”

  如果是在他原本生活的世界,他还能够理解对方的想法,但这个世界既然真的存在神明,且神明还行走在大地上彰显伟力,凯瑟琳照样毫无尊敬的态度,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因为有人和我说过,”她的眼眸再次凝聚成深邃的墨绿色,轻盈地扫过他的脸颊,如有实感地带起一阵细微的刺痛,“神就是强大的人,每名巫师都有成为神的机会,你不可能理解那种感受……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那脆弱的壁垒,却恍若天堑。”她空茫地盯着自己的掌心,仿佛准备抓握住什么,五指虚握成拳,“我明明已经感知到了,我已经非常靠近了,但是,但是……”

  她的红发因为情绪失控而飘扬在空中,四周突然起了风。

  人群彼此推搡着,狂欢、尖叫,一切的兴奋逐渐演变成了惊恐。

  “发生了什么?”数不清的男男女女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不知道”“别推我”“让开”“哦,我的熏鱼”“谁看见了”“该死”“有小偷”。

  混乱席卷了整条街道,卫兵从远处逐渐靠近。

  有人将目光投向了他们的角落,嗓音似是近在咫尺。

  “魔女!”一个贵族打扮的女性尖叫着,跌倒在身后的水果摊上,夸张的裙摆沾上了迸溅开的果汁和酱料,“有魔女失控了!”

  来不及了。

  凯瑟琳正深陷恍惚之中,魔力在她的指尖像是爆炸前的光点闪烁不定。

  唰啦——

  长发随风飘动,柔软又蓬松好似变幻不定的火云笼罩着瘦弱的人影,她仰着头,神色在阴影中昏暗不清。

  唐诘只身扑入了火云般膨胀开的魔力漩涡之中,震颤的耳鸣呼啸而过,他什么都听不清,什么也看不见,仅仅凭借直觉,将凯瑟琳的手腕抓住。

  “不能让她以魔力失控的状态停留在人群密集的闹市里。”

  正常情况下,他应该应该冷静地思考利弊,但紧迫的时间来不及让他考虑。

  也许把她就留在街道上,让她被卫兵抓住,然后自己独自一人逃走是更正确的选择,但事实上,他连想也没想这个选项。

  当机立断,回忆着凯瑟琳写在自己掌心上的文字,压榨体内仅剩的魔力,分毫不差地复刻在她的手心里,一切宛如重演。

  在最后一笔落下,他意识到了,那是一个“去”字。

  可他们要去哪里?他根本没有指定方向和位置,这个魔文将带他们去哪儿?

  连思考的余裕都没有,魔力疯狂抽取后,心脏钻心般疼痛,痛苦之下仿佛炸开了阀门,新的魔力宛如泉涌般流淌入四肢,他还没喘过气,就因为空间转换带来的眩晕跌倒在地上。

  天旋地转,他们降落到了一处荒无人迹的海边,脚下是细密的白沙,凯瑟琳身边的狂风逐渐停歇,她的脸色逐渐黯淡,鲜亮柔顺的红发褪去颜色变得像是枯草般干燥,瞳孔混浊,眼角浮现出细小的皱纹。

  唐诘不能说没有受到震撼,但是内心深处,又隐约有种果真如此的预感。

  “我很抱歉,孩子……”

  她的嗓音变得嘶哑,仿佛老妪,很快,不止是声音,时间在她身上加速流动,皮肤松弛,脊背弯曲,老人慢慢躬身,枯枝似的手掌紧紧镣铐一般攥住了他的手,然后,用指甲划破了他手腕上的动脉,垂下头不住地吮吸起他的血液。

  “为什么……”

  唐诘下意识地质疑,但又很快清醒,想要咬住自己的舌尖,但随着失血逐渐虚弱,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一阵阵发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除了自己,她还能选谁呢?这片沙滩上可没有别人能好心帮她恢复身体,所以,距离最近的自己就成了危急下随时可以消耗掉的补品,价值直线下跌。

  她还会放任自己回到塔里吗?在他明显表现出掌握了离开的魔文后,这一问题便取决于对方的心情。

  太狼狈了。

  他能感到自己体内魔力恢复的速度远远比不上对方吞噬的速度,心跳声越来越快,双腿甚至没法正常站立。

  自己就不该救她。

  ——但是救她也是救你自己,在那样的情况下,你真的以为,自己脱离她后就能保障自己的安全吗?

  说不清的悔恨和惋惜一起涌上心头,他再次想起阿纳托利的名字,希望借此锚定自己的理智,但哪怕如此,魔力近乎枯竭后,,令人疯狂的饥饿从腹中点燃,如烈火灼烧着身体,喉咙升起一股密密麻麻的痒痛。

  他难道也要失控了?还是说,要死了?

  凯瑟琳却在这时轻轻按住了他的伤口,某种凝胶状的东西覆盖其上,制止了血液的继续流失。

  “我很抱歉。”凯瑟琳的声线再次恢复了低柔哀婉,可能比原本的年纪听上去大了些,宛如三四十岁的贵族夫人。

  唐诘感到她将自己平放在了沙滩上,可他的四肢仍然在失血的痛苦和濒死的恐惧中痉挛,抽痛的神经使他甚至没法睁开眼睛,干渴的喉咙也叫他没法说话。

  半梦半醒中,一道清凉的泉水被送入他的口中,他朦胧地睁开双眼,看见了一个戴着草编花环的鹿角少年,用温柔的翠色眼睛垂眸凝望着他。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却犹如从梦中惊醒般,方才的景象消失不见,自己仍然躺在沙滩上。

  夜幕晦暗,满月正攀向群山之巅,辉光若隐若现地交错在雪白的沙滩上。

  可那不是错觉,那不可能只是错觉。

  唐诘摸了摸自己的喉咙,确信曾有人喂了自己奇特的泉水。

  他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力气,甚至比枯竭之前的状态还要好。心脏跳动有力且规律,充沛得过分的魔力在血管中轻灵地流窜。

  是谁救了他?

  唐诘埋首回忆梦中看见的那张脸,但是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对方的五官特征像是笼罩在了一层迷雾之中,除了那双翡翠般美丽的双眼以及明显非人的鹿角,越是探究,越是模糊。

  如果不是确定对方头上真的长着角,而这对角的特征过于明显,唐诘恐怕就要以为自己遇见乐于助人的小美人鱼了。

  虽然现在的状况也差不离。

  毕竟他还穿着裙子,瞧上去很符合遇难的美少女的标准,所以遇见雄性魔兽也是可以理解的事?

  唐诘不太想用这种没什么逻辑的荒诞角度理解这件事,他更愿意把这当做对方在他身上看见了某些自己需要的东西,进行的前期投资。

  他没法相信单纯的善意,哪怕对方可能真实目的确实很单纯,他也认为有备无患好过心无芥蒂地接受。

  话说回来,自己应该是和凯瑟琳一起抵达了这片海域,她人呢?

  自己真的重新获得了自由,还是说,对方正在暗地里监视着他?

  唐诘想起对方变成老妪的模样,想起她吸食自己血液的疯狂,站起身,向四周张望了下,漫无边际的海滩上,一个人也没有。

  自己真的自由了?

  他缓缓踱步走向海边,浅水逐渐淹没了脚踝,似是绕着小腿轻轻流窜而过。

  轻快的风住进与心声达成共振,他浑身的关节都如此放松,以至于脚步轻盈如鼓点。

  可随着他步入水中,他逐渐想起了阿纳托利。

  水牢里平静的浅水滩和海边的浅水滩,从温度和触觉上,给他相似的体验。

  他隐约能感到,水中的魔力像是受到自己体内的魔力吸引而逐渐缠着他的身体,顺着皮肤上细小的毛孔钻进去,在动脉里生生不息地跳动。

  这种富有生命力的活泼,与阿纳托利口中的“魔力过多导致的失控征兆”逐渐吻合。

  自己离开了,阿纳托利该怎么办呢?他什么时候才能得到龙岛的救援?自己以后还能见到他吗?

  唐诘一边思索着重新找到塔的方法,一边捧起清水,映照出自己在月光下宁静祥和的五官。

  要想办法找到阿纳托利的故乡,然后去报信。

  他刚决定了接下来的行动,却见潮汐褪去,浪花的深处,一个窈窕的人影向自己走来。

  “你已经恢复了吗?”凯瑟琳再次恢复了那副介乎于少女与成年之间的体态,眉眼温柔清丽,嗓音甜美婉转,“看来你真的很有天赋。”

  她凑近了,伸出手似是贴向他的脸,却被唐诘下意识地避开。

  不、自己不能这样反应。

  唐诘看见对方皱起眉,轻柔地托住对方的手腕,礼节性地俯身,任由垂下的鬓发遮蔽住自己的视线,状似关怀地问:“您的身体好些了吗?”

  他小心地抬起眼角的余光,自以为隐晦地地向上探看。

  凯瑟琳似笑非笑的目光扫过他的脸,他当即有些反胃,却又不敢动弹。

  “当然,”她用另一只手抚在他的手背上,“我收获甚丰。”

  唐诘只觉嗓子艰涩极了,明明已经恢复了健康,却逐渐口鼻皆淹没在了深海里,不得喘息。

  ——自、由。

  这个极具诱惑的词被他嚼碎了吞下。

  还不到能休息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