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窃取神位【完结】>第4章 冲动冷却

  魔女凯瑟琳和巨龙阿纳托利的态度带给唐诘“他很特殊”的错觉。

  这当然是错觉。

  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不到两个月,连通用语都说不利索。

  凯瑟琳一字一句教他巫师相关的知识,阿纳托利告诉他塔外世界的地理和历史。

  唐诘和他们的交谈过程中不得不掺杂了大量的母语,但他们对待他的态度依旧耐心而温和。

  像是父母长辈对待新生的幼儿。

  与他们对唐诘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他们对待人类的态度。

  凯瑟琳日复一日地将人类作为药引投入坩埚。

  “人类对人类的态度比巫师对人类的态度更可怕。

  我只是把他们做成药物发挥一点微不足道的余热,人类则无论何时都能对毫不留情地把刀尖指向同类。”

  她将漠视人命做得理所当然。

  阿纳托利依旧没能和他的家乡取得联系,只能每天在水牢里哀声叹气:“如果不是那些愚蠢的人类,我何至于沦落到被关在这里?”

  “趁我虚弱期,联合魔女把我打晕,关在牢笼里不断产出魔药材料。

  他们难道以为我能带给他们财富吗?不、我们都落进了魔女的陷阱里。

  他们无知得可怕,就让他们送命去吧!”

  谈及那些正在失去性命的人类受害者,他毫不掩饰地撕下了温和的表皮,吐露着毒液般将人刺痛的厌恶,仿佛完全陷在了冲动情绪的控制里。

  可在他话语中那些害他被困的罪魁祸首,恐怕早在凯瑟琳刚入塔的时候就死了,现在送命的都是无辜者。

  每次与他们交谈,唐诘总觉得,自己在他们眼里,恐怕早已彻底和人类的身份割裂,成了和他们类似的怪物。

  可说到底,只能和怪物沟通的他,到底算是什么东西啊?

  胸前的鳞片再次轻微地发烫,将唐诘从混乱的思绪拽回现实。

  自从第一次见面后,阿纳托利为他在自己的鳞片上附加了静心凝神的魔法,防止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失控。

  “对巫师而言,魔力失控会通过情绪失控表现在身体上。”阿纳托利叮嘱道,“虽然不是所有情绪失控都会导致魔力失控,但是多少能够作为参考。”

  他们既能友善地不吝于将保命的知识和技能教导与他,又能对人类就像是对待墙边路过的蚂蚁一样随意踩死也毫无愧疚。

  但他们分明和人类使用的是同一种语言,他们怎么能、怎么会,将有着相似文化的种族做到如此割裂?

  天色晦暗阴沉,风雨欲来。

  唐诘推开阳台的窗户,乌鸦飞进了屋子,落在书桌上轻轻抖了抖身体,梳理着略显潮湿的羽毛。

  他走过去合拢日记本,抬手抚摸着它的后颈。

  “你是她的使魔吗?”唐诘自言自语着,“应该是的,塔楼和乌鸦的风格并不协调,明显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你就是她的耳目、她的喉舌。”

  乌鸦在塔里里无处不在,但是这种无处不在又破坏了塔楼本身的美观。

  楼梯是木制的、墙壁是砖石的、烛灯是鎏金的,毛毯虽然已经褪色,却依稀能看出血色掩盖下,蓝紫色的星空图案。

  他在日记本上撕下了一页纸,动手折了一架纸飞机,输入魔力后,白纸泛起透明的荧光,在房间里没头苍蝇似的打转。

  黑袍的口袋像是连通四次元装不尽,日记本的纸页能无限再生,钢笔能将魔力以墨水的形态导出到纸面上。

  同时,它们还都具备不可破坏的特性,水火不侵、刀枪不入。

  伴随唐诘穿越出现的三件物品绝非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但要说它们的来历,至今仍是无迹可寻。

  纸飞机的荧光逐渐消失,摇摇晃晃地坠落在了他的桌面上,再看不出任何神奇。

  就好像,它本就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张白纸。

  凯瑟琳没有问他关于日记本的事,他乐得不回答她的问题,至于阿纳托利,他更是不敢把这种可能暴露来历的问题物品拿去请教他。

  说到底,唐诘到底是个什么来历,在这样怪异的日常里,他自己也都糊涂了。

  莫非他真有什么特殊不成?

  不。

  他不倾向于这样的答案,更认为,特殊的不是他自己,而是身上携带的黑袍、钢笔和日记本。

  它们也许并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另一个人,正是因此,阿纳托利才会在初次见面时提及“熟悉的气味”。

  问题是,阿纳托利能发现的气味,凯瑟琳能发现吗?

  唐诘不知道。

  从凯瑟琳能抓住一头龙囚禁这点,他原本倾向于凯瑟琳比阿纳托利更强,但是据阿纳托利所说,她是偷袭了他的虚弱期,趁他昏迷关住了他,因此强弱有待商酌。

  可阿纳托利经过这么长的时间,明显早脱离了虚弱期,甚至伤势都好全了,竟然也没能逃出塔,这就显得那位传说中的塔主异常地神秘莫测了。

  自己身上的三件奇物是来自于塔主的馈赠吗?

  在他眼里,这是最有可能的答案。

  自己生命里前十七年一直有迹可循地普通,直到这次穿越,这次突如其来的穿越。

  凯瑟琳和阿纳托利与其他人类使用的都是同样的语言,可他们明显又对自己使用的语言知之甚详,凯瑟琳打开了塔的禁制,阿纳托利听过有关塔的传说。

  塔主很可能使用和他相同的语言,甚至和他来自同个世界。

  自己的穿越和这位神秘的空间法师有关吗?

  空间。

  一和这个因素扯上关系,唐诘便觉得一切惊异的发展就拥有了充足的解释。

  可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来见自己一面?

  思考再次陷入了死胡同。

  “遗产”。

  阿纳托利口中的形容再次闪电般划过脑海,他闭上了眼睛。

  唐诘希望他还活着,不过,更有可能的是,这座巫师亲手建造的塔楼,本身就具备意识和生命。

  夜里的空气太冷了。

  在三人各怀心事中,唐诘来到异世界的第三个月到来了,还没来得及找到逃出塔楼的方法,便迎来了气温骤降。

  窗户开始结霜,他每天总要花费许多力气把冻霜从窗户上刮下。

  如果不是一直有意识地调动魔力保护双手,恐怕就要冻疮了。

  唐诘原本生活在温暖湿润的南方,这样的低温对曾经的他几乎是难以想象的。

  听说北方还有暖炉,现在除了凯瑟琳的房间硬核地明火取暖外,俘虏是没有取暖设备的。

  “你想外出吗?”阁楼已经升起了壁炉,凯瑟琳披着绒领斗篷,依偎在沙发里,往手心呼出了一口热气。

  他实在拿不准她是真的交付了信任还是在试探,便回答道:“您说笑了,这天气,谁愿意出门呢?”

  “快冬天了。”她喃喃自语,“我想喝奶油蛤蜊汤。”

  “还没到冬天吗?”唐诘原先还以为,换算到现代,至少也是霜月了。

  “还早呢。”凯瑟琳没精打采地,“我们可是在云层的夹缝里,底下的城市正在过丰收节呢。”

  “糟糕。”她支起身体,坐正了说,“一提起丰收月,我就想去看祭典了——不如我们一块出去吧。”

  这是什么迷惑行为吗?

  劫掠了别人那么多人口之后,光明正大地去看祭典?

  “您不担心被抓住吗?”

  唐诘试图委婉地表示自己的担忧,尤其是,对方似乎打算带着他一起,这种情况下她一旦失手,自己肯定就要被当做从犯了。

  虽然现在和从犯也没太大区别。

  “那有什么可担心的。”凯瑟琳茫然回视。

  她居然是真的在茫然?

  唐诘一开始还以为她在演,后来一想,对方根本没有在自己面前演的必要。

  毕竟他现在虽然有了一定成长,但比起对方,依旧脆弱得像是个婴儿。

  所以,这句话居然意外地真实?

  他沉默了。

  也许,对于一位真正的女巫,行踪根本不可能泄露吧。

  可这样一来,自己想要逃出生天,不就更加像是痴人说梦了吗?

  说到底,过去了三个月,虽然凯瑟琳并非每天都会需要人入药,但是他却已经开始对骨牌似的不断倒在他面前的死尸产生抗性了。

  唐诘的人格正在发生不可逆的转变,这种转变已经明显到,哪怕他这个对心理学一窍不通的人,也能够发现。

  人是一种极易受环境影响的生物。

  他和两个漠视生命的人在一起待了三个月,如果只有一个人,他还能说,是对方的观念存在问题。

  可当三人中只有他的思想格格不入时,原本自以为坚韧的意志便像空中楼阁开始摇摇欲坠。

  “您喜欢丰收节吗?”唐诘转开话题。

  “丰收节有很多食物,有很多人,你大可想象一下那副场景。”

  凯瑟琳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翻找着书橱里的物品,玻璃瓶撞击着发出叮叮哐哐的响声,她喝下了一瓶淡金色的药剂,脚步轻飘飘,面色酡红。

  “我可还没奢侈到能挑剔的地步,食物当然是越多越好,因为食物聚集起来的人也是越多越好。”

  他因她诡异兴奋的态度而如履薄冰。

  ——什么是食物?

  唐诘在这一瞬间,几乎要怀疑起阿纳托利的判断,凯瑟琳真的是从人类巫师堕落而成的魔女,而不是天生的恶魔吗?

  只要她还有一点属于人类的记忆、一点属于人类的认知,怎么可能将残忍的暴行随意挂在嘴边,仿佛感受不到半点重量,没有丝毫的怜悯。

  她拉住了他的手:“融入人群可是很重要的一门学问,一直待在我的羽翼下,等我离开后,你该怎么办呢?

  “就这么说定了,我带你去认下路。”她爱怜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学下该如何成为‘人’吧。”

  可自己原本不就是人吗?

  唐诘暗中嘟囔,却不敢将质疑表露在外哪怕分毫。

  他没有拒绝凯瑟琳的资格。

  “如您所愿,老师。”

  唐诘不敢想象自己现在脸上的笑容,那肯定很难看。

  他的手背一片惨白,分不清是因为过于寒冷的天气,还是因为受到的恐吓。

  哪怕是他自己,也觉得这样的行为实在有些不识好歹了。

  凯瑟琳是杀了不少人,确切地说,她杀死的人兴许比战争里死去的人还要多。

  但她在教导他上,确实称得上是尽职尽责。

  可唐诘哪怕现在,想的还是背叛她的事。

  她真的不知道他想要逃走吗?

  不,凯瑟琳肯定知道,只是她很自信,这种自信和魅力毫无关系,虽然她的相貌确实极美。

  她的自信源自于她的能力,源自她对他的掌控力。

  她难道对待阿纳托利也会这样亲切吗?

  不见得吧。

  只是因为自己太弱了,完全无法对她构成威胁,所以她大可把他当成宠物随意逗乐。

  凯瑟琳是个残忍的人。

  哪怕经历了三个月的相处,唐诘依然确认,自己的第一印象没有任何错误。

  她残忍、冷漠,对权力和金钱没有任何欲望。

  任何魔法的知识她都能信手拈来,无论是简单的清洁术,又或是复杂的祭祀仪式,在她的眼里仿佛没有秘密。

  他毫不怀疑,她所有的时间和感情都献给了魔法。

  但越是如此,越是对比出她对人的态度有多冷漠。

  “人类是一种生命周期一百年的魔法材料,需要了就去割一茬。”

  她的态度在行为里一览无遗。

  实质上,唐诘早已失去评判她的资格。

  因为他同样是杀人的帮凶,只是他从未真正亲手剥夺过别人的生命。

  唐诘只是看着,看着生命在她的手里如流水般轻易地消逝,便害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他该替他们求饶吗?

  是的,凯瑟琳对自己一向很宽容,阿纳托利也是,他们也许会愿意听他的意见,但那仅仅是在无关紧要的事上。

  也许是因为从未真正看见过阿纳托利杀过人类,所以,又一个中午,唐诘再次逃到了地牢里,像是逃向了避难所。

  “我应该救他们吗?”唐诘希望从他的口中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可实际上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得到一个怎样的答案。

  也许他希望得到安慰,说他应该暂时保全自己,然后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现在的生活。

  也许他希望遭到训斥,说他不要继续惺惺作态,应该坚定自己的信念并执行正义的道路。

  可阿纳托利只是安静地垂下头,目光复杂难辨。

  “你这样子,”他嗓音低沉,“以后恐怕很容易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