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不惑>第55章 线索

  自打老师的宅院失火后,梁明远还未主动登门拜访过,倒不是他不念师生情义,只是老师现下在贺牗的宅子里暂且安置,他也不好贸然前去。今个是得了玉喜的信儿,说是老师想见一见,叙叙旧。

  当下这个朝堂局面,自然没什么闲情逸致叙旧的。梁明远心如明镜,当即收拾妥当,提了盒糕点前去。

  到了贺牗的宅子,玉喜一早就候着了,天色尚早,太阳不算毒辣,老师身着一件黑色长褙子,六梁玉冠束发。他单膝蹲着,白色衬衣边缘搭在红色的云履鞋上,正喂着一只毫无美感的灰毛鸭。

  梁明远一进门见到的就是这副景象。他一时讶异老师这般闲散装扮竟十分像贺牗,又好奇那只灰毛鸭如何入了老师的青眼。

  “来了就别傻站着了,坐罢。”

  盛鸿祯耳朵尖,早就听得了动静,只把手里的鸟食喂个精光,才起身拍拍手招呼。大有宅子主人不在,一切都随心所欲的意思。

  手里的食盒放在树荫下的石桌上,梁明远就着石凳规规矩矩坐下,已经是户部当职的人,在老师面前仍像学生做派。

  盛鸿祯打开食盒瞧了瞧,露出浅浅笑意道:“还知道提着个物什提防着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的揣测。”

  他这个学生,盛鸿祯自己最清楚不过,看着老实好欺负,实则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心里都跟明镜似得。

  说完,他也不绕弯子,手伸进衣袖中掏出几枚铜钱放在桌面上。

  “你仔细瞧一瞧这些铜钱有何不同之处?”

  初时,仅凭肉眼看,并无异样。梁明远眉头渐渐紧锁,直到他拿起其中一枚,终于发现其中不同,但他神态更加严肃起来。

  “这是……私铸钱!”

  不过片刻,他就下了论断,同时又忧心忡忡道:“私铸钱常因铜分量不足,而重量较轻。除此之外,还会孔径及边缘不整,可是这三枚私铸钱,除重量问题,边缘及孔径具规整的很。像是……”

  剩下的话他未敢说,只抬眸等着老师示意,没想到老师直接说了出来。

  “除非他们有铸币的模具。”

  盛鸿祯将学生的忧心看的透彻。铸币的模具在户部,此事真要查起来,户部一干人等都逃不了嫌隙,那些顾党便也罢了,梁明远却也在其中。

  私铸是谁的脑袋都担不起的大罪,户部几乎都是顾党,对于铸币模具外泄一事,梁明远心下已约摸有了定数。他算是聪颖,前前后后串联,想到顾家有个祖上传下来的铁矿,且掌管铸币模具的提举交钞司已经并入户部,都是顾党一派。这事儿谁做的不言而喻。

  梁明远面色凝重,对着盛鸿祯拱手,“学生多谢老师警醒,此事我会多加留意。”

  说起私铸币一事,他又想到不太相干的人来。

  “前些日子,贺中丞被贬随州……”

  他不傻,经过这些日子,大约知道老师同贺牗关系缓和不少,便也敢多嘴提一提那人了。

  学生突然主动提起贺牗,盛鸿祯原本只关心正事的心思猛的被抽走半分挂在远在随州那人身上,尽力压下眸中担忧,拍了拍学生肩膀道:“他自有他的事要做,你且回罢。”

  那些彼此不提的误会被解开不久,贺牗眨眼又去了随州,现在想来,他们相聚的时日实在太短。少年意气风发时的饮酒赋诗居然是为数不多的交心时光。

  随州之行凶险万分,盛鸿祯一头扎进京城的漩涡里,有意让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徒增烦恼。如今被梁明远一下子打破,万千思绪涌上心间。

  不过半月未见,他竟有些想念贺牗了……

  待玉喜送走了梁明远,盛鸿祯携着满怀心事走进贺牗的书房,展开信纸,右手提笔却悬置在半空。细细密密的思念,一时不知如何写起。简洁明了的两三句,总显得不近人情,洋洋洒洒整页又觉得太过女儿家。

  对于策论信手拈来的盛相被一封信难倒。左思右想,只得写了自己的近况,又嘱咐贺牗千万保重之类的话。

  就在最后一笔要收起时,玉喜带着一位内侍模样的宫人急匆匆进了书房。

  “盛相,刺真陈兵边关,陛下诏您立即入宫!”

  内侍急的脚下生火,冷不丁被石阶绊了一下,得亏玉喜眼疾手快扶住。未得站稳,见到盛鸿祯,他便说了诏令。

  盛鸿祯一惊,笔下一顿,浓重的墨水晕开染了信纸上“平安顺遂”的最后一个字。

  心间上突然像被利刃划了一刀,盛鸿祯不由得呼吸微微停滞,没由来的心慌。快速调整后,他应下诏令,身形却没动。在玉喜和内侍面面相觑中,换了张信纸,重写了一份交给玉喜遣人送到随州,才动身往宫城去。

  虽然只有年轻时的交集多,但贺牗他还是了解的,这人看着没个正形,实际心思敏锐,哪怕一个墨团,也能被他瞧出异常来。他远在随州已然危机重重,盛鸿祯希望京城的风雨能尽量晚些吹到随州去。

  远在随州的贺牗对刺真的动作全然不知情,他正在停尸房内观察那两具尸体,身上没有任何伤口,目眦欲裂,确是受到极大的惊吓而亡一般。

  “六出,伞拿来。”

  贺牗将其中一具尸体的上衣解开,露出胸口及脖子。

  听到吩咐,六出把早就准备好的红纸伞从黑色的伞套里拿出来递给他。

  红色的油纸伞打开,对着窗户投射下来的阳光。贺牗仔细检查尸体的每一处。

  随州关于鬼怪的传言很多,贺牗只是耳朵听听,实则没当真。鬼怪哪有人心险恶,况且若世间真有鬼,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何至于天下还有恶人逍遥法外的道理。

  他隐隐约约觉得,这些传言是张轶那些人有意为之,喜闻乐见的局面。

  油纸伞慢慢移至尸体肩颈部,贺牗目光一凝,倏地弯下腰凑近脖子处瞧了瞧,接着用指腹在皮肤某处轻轻摩挲。

  “好一个惊惧而亡,好利的刀。”

  贺牗嘲讽出声,收了油纸伞扔给六出。

  张轶虽有些蠢笨,倒也是有两下的。若非他结识司然,当真也如随州当地百姓一样被三言两语浑蒙了过去。

  这二人身亡原因,他心中已有定数,只是还有一谜团未解……

  出了停尸房,顶好的阳光有些晃眼,贺牗在县衙的正门处和张轶打了个照面,不难瞧出来是专门等他的。

  果不其然,张轶近乎迫不及待迎上前道:“贺大人可瞧出什么了?”

  他神态间不见丝毫慌乱,看来对自己的手段十分自信。贺牗心下一笑,想起来张轶确也有自信的资本,那样杀人的手法,除非仵作,外行人根本查不出来。可惜张轶千算万算,没想到他因为结识司然,因缘巧合之下,得知在阳光下用红油纸伞能发现隐秘伤口的法子。

  “在衙门前人多眼杂未得仔细瞧瞧,如今倒是看得仔细,确如张大人断言,那二人惊惧而亡,模样骇人。”

  贺牗装出一副未查出什么的失望神色,转而微微凑近了,压低声音道:“莫不是真如百姓所言,无名山上闹鬼!若是这般,张大人可要离得远些,万万不能去。”

  能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到今日的,多少都是有点手段和戴了不少面具的,张轶一双眼睛在贺牗的脸上看了又看,一时竟真看不出什么心思来,只得没好气说应声,“用不着贺大人操心!”

  说完,他目光不由落在六出手里的伞上,心里起了一丝提防。

  “未有风雨,贺大人怎得带上了雨具?”

  贺牗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面色不惊,笑笑应道:“本官在京城过惯了精细日子,不喜烈日灼晒。怎么?这也在张大人管辖之内?”

  一句话把人搪塞了过去,顺带膈应张轶一下,登时把人噎的说不出话来。

  二人你来我往交锋几句才算罢休,待离衙门远了,贺牗才对六出吩咐,“等回了宅子,你把前几任通判的家仆都叫到院子里。”